鞠有黄华可落英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花,与梅、兰、竹并称“四君子”,以孤高而清冷的操守为人所比兴称道。它所给人的印象,便是如“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戴月荷锄的陶渊明,一个清癯而淡泊的老人。但是,今天我们从各大公园中所看到的各种菊花展,那种万紫千红、缤纷灿烂、千娇百媚、婀娜多姿的繁华浓艳,实在与传统概念中的君子迥不相侔!这当然是归功于园艺的发达,夺造化而移精神,硬是把一介寒士,“整容”成了三千粉黛!不仅面目全非,而且精神迥异。
菊花的原生态,应该是花形在直径5厘米大小的铜钱状;花色以黄为主,也有白色——宋刘蒙《菊谱》说:“黄者中之色,土王季月,而菊以九月花,金土之应,相生而相得者也。其次莫若白,西方金气之应,菊以秋开,则于气为钟焉。”即每一季的最后一个月为“土月”,九月正是秋季的最后一个月,其色主黄;而秋季在五行中对应的是金,金之气则为白。所以,黄、白两色之外,诸如红、紫、蓝等等,皆非菊之正色。花枝可达一米多长,但不能直立,在没有支撑的条件下,便随地铺开伸长如藤蔓状。自古至今,凡可作食用(煮粥、泡茶、浸酒、制药)的菊花,虽然也经过了人工的改造,但相比于园艺的观赏菊,应该是最接近于菊花的原生态的。
园艺菊的流行,在北宋便已司空见惯,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重九都下赏菊,菊有数种……无处无之,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南宋时临安的花市,每到中秋以后,更有结菊花作佛塔、花屏之盛,杨万里有诗:“平地拔起金浮屠,瑞光千尺照碧虚。乃是结成菊花塔,蜜蜂作僧僧作蝶。菊花障子更玲珑,生采翡翠铺屏风……和宁门外花如海!”(《经和宁门外卖花市见菊》)当时,刘蒙的《菊谱》记所见有35个五颜六色的品种;嗣后,范成大的《范村菊谱》所记有36个品种;史铸的《百菊集谱》则多达160个品种。今天的园艺,据说更培育了上千个品种!“四君子”中,能有如此富贵仪态的,当以菊花为独一无二!
偶读张中行先生的《花事》,其中用极大的篇幅讲“赏菊”:
粗略说,最值得欣赏的是两类。一类花大,瓣繁,且颜色娇艳,总起来就成为很美。另一类花型有特点,可以使人联想到某一种态度或韵味,如一种名为“懒梳妆”的就是这样,稀疏而长短不齐的花瓣,尤其在微风中摇曳时,使人不由得想起美人春睡乍醒,秀发散乱的姿态。
在我的心目中,一直以张先生为陶渊明一类的人物,看了这段文字,实在使我大吃一惊!渊明的“此中有真意”之赏,在今人则在彼不在此了!有一段时间,我颇怀疑周敦颐《爱莲说》中的“菊之爱,陶后鲜有闻”——明明文献中记得清清楚楚,宋代赏菊、爱菊之风近乎狂热,怎么能说“菊之爱”“鲜有闻”呢?读到张中行的文字才明白,原来“陶后”所爱的菊早已不是当年的陶所爱了。当年的陶,所爱的是东篱的孤清冷落,“陶后”的人们包括自命的“陶”,所爱的则是都会的繁华热闹了!此菊和彼菊,虽然“本是同根生”,如今却早已成陌路人了。虽然成了陌路人,但诗人们对此菊的歌咏却总还是把它归于彼菊,无非如钱锺书先生在《诗可以怨》中所指出的“大阔佬作诗‘嗟穷’”的又一个现象而已。
既然是“四君子”之一,菊花理所当然地成为历代诗人画家所爱好的素材。但职业画家更偏向于园艺菊,尤以民国时期的缪谷瑛为典型;文人画家则多钟情于原生态,目前所见,似以元代柯九思的《晚香高节图》为嚆矢。雅俗的分别,如河井不犯。不过从晚清的“海上画派”以降,职业的文人画家也开始把园艺菊作为自己的描绘题材,只是不同于缪谷瑛们所画园艺菊的世俗化,而是把园艺菊画成近于“野逸”的原生态,庶几为雅俗所共赏,代表画家有吴昌硕、齐白石等。
然而,诗人却不一样。园艺菊尚未培育出来之前不论,就是风靡菊苑的千百年来,诗人们对之也是不分生态地一视同仁、甚至更重园艺的。而所完成的作品,竟一概地给人以高雅的美感。或许,这便是莱辛在《拉奥孔》中论诗与画的分别:“高贵的静穆”之审美,诗可以描写丑的形象而画必须避开丑的形象。自然,作为高雅的艺术,诗也可以描写艳俗的形象而画不可描绘艳俗的形象——至于海派绘画的糅合雅俗,又另当别论。
历代的咏菊诗,传诵千古的不少;但聚讼千古的似乎只有一首。这便是王安石的《残菊》:
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
折得一枝还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
但众所周知的常识是,菊花的凋谢是不陨落的,所谓“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朱淑真)、“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郑思肖)。由于王安石的变法引起朝野强烈的不满又无奈其何,人们便抓住了这首诗的“把柄”,托名欧阳修(《西清诗话》等)和苏轼(《高斋诗话》),对之冷嘲热讽,出一口胸中的恶气。大意是说:一日,欧(或苏)见到王安石一纸未完成的两句诗:“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便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乃为续句:“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翌日,荆公见纸,笑曰:“是定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九不学之过也。”对这一公案,一时众说纷纭,楼钥《攻媿集》以为:“菊花不谢而欲餐其落英,有此理乎?”盖屈原“自以为与怀王不能复合,每切切致此意”,所以以岂“有此理”为喻;虽属强词夺理,但荆公的“残菊”“满地”究竟是何寓意?却没有说明,更属顾左右而言他。史正志《菊谱》则认为菊“有落有不落者”,欧、王不过“左右佩纫,彼此相笑”;但“夕餐落英”之“落”非陨落而指“始开”,故与王诗无涉。钱锺书先生综合诸家之说,认为楼钥“心良苦而说甚巧”,史氏貌似调停欧、王实“仍以安石为误”。又引荆公《县舍西亭》第二首“主人将去菊初栽,落尽黄花去却回”句,指出:
盖菊花之落,安石屡入赋咏。夫既为咏物,自应如钟嵘《诗品》所谓“即目直寻”,元好问《论诗绝句》所谓“眼处心生”。乃不徵之目验,而求之腹笥,借古语自解,此词章家膏肓之疾:“以古障眼目”(江湜《伏敔堂诗录》卷八《雪亭邀余论诗,即以韵语答之》)也。嗜习古画者,其观赏当前风物时,于前人妙笔,熟处难忘,虽增契悟,亦被笼罩,每不能心眼空灵,直凑真景。诗人之资书卷、讲来历者,亦复如是。安石此掌故足为造艺者“意识腐蚀”(the corruption of consciousness)之例。
这段话当然十分精彩,但却未必适合于荆公。因为,荆公的“菊有落英”句未必不是出于他的“即目直寻”而“眼处心生”;所谓“借古语以自解”者,全是旁观者的喋喋不休。至于明冯梦龙的《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就更荒诞不经了。
虽然,即使有史正志的“有落有不落”之说,“菊有落英”——菊花从枝头落下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但“天雨菊花”——菊花从天上落下来,确是我亲眼见到过的,而且印象深刻。
上世纪的70年代初,我在家已务农多年。我们那一带,长年种植的都是棉粮,经济效益不高。有一年,隔壁的一个生产队被批下来五亩地的药菊种植,他们欣喜若狂,我们羡慕不已,尤甚于看着别人吃大肉而自己只能咽口水。到了八月下旬,菊苗早已长成了墨绿色的一片,就像一张大地毯,沉甸甸地铺开在地面上,除了露出田埂,别无土色。又到了九月重阳前后,一夜秋风,仿佛天空洒落下无数的金币,“雨”过天晴,堆满在了湿漉漉的“地毯”上!刚开始学诗的我,一时突发灵感,便脱口而出:
如席绿茵铺遍野,与天共翠爽秋心;
西风萧瑟今年又,吹落黄花满地金!
当时,我还不知道王安石的《残菊》诗,更不知道有什么“菊花诗案”。我的灵感来源,一是眼见的实景,另一便是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后来,我把诗请沈轶刘先生修改,沈先生便给我讲了荆公的诗句,但印象并不深刻。再后来,陆续看到了“菊花诗案”的聚讼,更看到了韩愈的“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等诗句,并联系到佛经和佛画中的“天雨花”故事,不禁哑然失笑。金庸的《侠客行》中,几十年间,多少武林高手为解读侠客岛崖壁上的秘籍穷尽心力;想不到诗国中,千百年来,竟也有如此众多的名家为“菊花诗案”而争执不下!不同的只是,武林的高手们任谁都认为自己不能得其解,文坛的名家,则任谁都认为自己的所见为真解,“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以哉!欧阳修认为对“道”的认识,“用功少而至于至”的方法是在社会实践中“学而时习”;如果“终日不出于轩序”而“勉焉以模言语”,往往是“愈力愈勤而愈不至”的。对“源于生活”的诗歌解读,当然也不例外。天上的落雪,既然可以比作枝上的花开而传诵千古无异议,为什么“地”上的花开锦簇就不可以想象作天上的流金绣出呢?则王安石的《残菊》诗所写,当为园林中的丛菊,本来是倚靠在篱笆上呈直立状的,一夜的风雨,却把它们从支撑上打下,偃伏在地面就像一块绿色的小毛毯。记得清代的华新罗有一幅《蝉声带叶飞》的小品画:一片红叶正从天空坠落,而一只知了却依然栖息在叶片上鸣叫不已——既然知了并其蝉声也可以随叶坠落,则“抱香枝头”的黄花,不也必然地呈现为与枝叶一起委地而“飘零满地金”的凄凉吗?
但《楚辞》中的“夕餐秋菊之落英”,显然是不能把“落”想象作从天飘落的。历来的解说,“胥主‘落英’之‘落’当解为‘初’‘始’”,也即“始开之花”的意思。但钱锺书先生认为,《诗》虽有以“落”训“始”之例,但《楚辞》的“落英”主要出于与“朝饮木兰之坠露”的“对称,互文同训”:
比兴大篇,浩浩莽莽,不拘有之,失检有之,无须责其如赋物小品,尤未宜视之等博物谱录。使苛举细故,则木兰荣于暮春,而《月令》曰:“季秋之月,菊有黄华,是月也,霜始降,草木黄落。”菊已傲霜,而木兰之上,零露尚漙,岂旦暮间而具备春秋节令之徵耶?朝只渴抑无可食而夕只饥抑无可饮乎?指摘者固为吹毛索痏,而弥缝者亦不免于凿孔栽须矣。
单从如何读书而论,这一见解,我是完全同意的。但从生活体验而论,对“朝饮木兰之坠露”我并无感觉;对“夕餐秋菊之落英”,我还是有实践的认识的。不仅50多年前隔壁生产队种植的药用菊,今天有朋友的农庄中种植自用的茶饮菊皆然:一是下午2点后“夕”采而决不在上午采摘;二是一定要采摘初开(三天之内)的新花而不是五天之后的老花,更不是八九天后的残花。
为什么呢?因为上午的菊花霜沾露染,比较湿润,采下后不易存放而容易霉变;下午所采摘的花朵则干燥无湿气,便于晾晒烘干储存。而“菊之初开,芳馨可爱耳,若夫衰谢而衰落,岂复有可餐之味?”(《史老圃菊谱·后序》)所以,当年的生产队和当今的朋友,通常都是在菊花盛开三天后便将饱满的花头采摘殆尽;又等三天再采……大约前后半个月,经过四五茬每茬都是“始开之花”的采摘,便把菊田中的菊花全部铲尽,即使上面还有将开的骨朵也不要了。原因有二,一是农事紧迫,“形势逼人”,必须赶种其他作物;二是太晚的菊花整体上后劲不足,即便“始开之花”,药用的价值也已经不高了。则《楚辞》的“夕餐”句,出于与“朝饮”句的“对称”而“互文同训”当然是主要的,但实在也有一定的生活依据。此外如苏轼《章质夫送酒六壶……》诗中有“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句,这里的“落英”当然也是指初绽枝头的新花而决不可能是陨落的残葩。
至于“朝饮”句,后世认为“木兰”即“玉兰”,我可以肯定是错误的。因为玉兰无论紫、白,均以花取胜,而上古文献中的“木兰”则以直干巨木名,可用于制作独木舟,也可用于宫殿建筑梁榱的大木作,而无有艳言其花色花容的,包括王逸注《离骚》中的此句,也认为是“己旦饮香木之坠露”,而不言其露坠之于花朵中。清曹溶《倦圃莳植记》认为:“且古有木兰舟,为鲁班所造……今之玉兰,能具舟楫泛波涛乎?”近日散步世纪公园,突然悟到,古代的木兰实为今天木兰科的孑遗植物鹅掌楸,俗名马褂木。则“朝饮”之“坠露”,当非暮春时凝涵于玉兰花朵中,而是季秋间附着于楸木坠叶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