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热爱远山,祛魅远山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林跖蓝  2025年10月23日09:16

最近被“行走文学”这个名头吸引而读了罗伯特·麦克法伦有名的三部曲《念念远山》《荒野之境》《古道》。打破我阅读期待的是,这些作品并非纯粹记录旅途或赞美自然,在作者充满灵性的语言之舞中,伴随着对行旅种种的理性沉思。“三部曲”是行走文学,同时也是关于行走的观念文本。

“三部曲”中有不少省思的笔触。比如麦克法伦注意到,在爱尔兰姆威尔雷山半山腰的洼地,在那看似绝对的寂静之中,曾发生过惨绝人寰的大饥荒事件,空阔的山谷里回荡着历史的幽灵;由接骨木、枫树、榛树、白蜡树等等构成的树篱的绵延和消亡的轨迹中有农业的开垦史;而那些从过去绵延到如今的古道上曾走过原始人、旅行家、流亡的贵族、天主教徒、诗人、失业者……作者不仅是在写荒野或古道,而是在解读弥散其间的文化与历史符码。“三部曲”中我最爱读的是《念念远山》,或许因为整本书的展开实际上只为了探讨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而在主题方面开掘得特别深。该书不仅写了高山绝地优美壮阔的风光,也包含了与之相关的地质学札记、艺术简史、高山探险史等等,启发了我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自然风景,看待自然和人的心灵的关系。

这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是:人们为何甘愿为了“远山”冒险以至付出生命? 麦克法伦说他写作《念念远山》是为了试图理解那些攀登珠峰而死去的人。他试图分析那样一种“无法按捺的激情”,即为何人们愿意抛下尘世的全部幸福和牵绊,仅仅为了追寻“一堆岩石和冰块”。由于丰富的行走经历,麦克法伦深谙远山那惑人的魅力,他擅长以诗的语言,写出他细腻敏锐的感受,他亦看到了远山和登山者内心之间的奇妙关联:“在山里,你是不同的自己。”麦克法伦理解登山所需要的勇气,以及登山者为此付出的毅力和坚持,实是不亚于投入任何一项壮丽伟业所需要的。他赞赏登珠峰而死的马洛里道:“马洛里是条好汉。”麦克法伦本人也酷爱登山,有时也身涉险境。苏格兰的拉瑞克赫鲁山、瑞士的纳德尔峰、中国的贡嘎山……都曾留下他攀登的足迹。麦克法伦对于高山荒野独特的美以及登山的艰辛与危险想必深有体会。因此,当他在剖析那些不幸的登山者的登山动机时,很大程度上,他也是在剖析自己。因为总是代入自己的经验去观察和描述登山者的故事,麦克法伦的文字在深刻透彻、凝练精辟之余,又有非同一般的感染力。

尽管宣称“大山占有着我的心,并将永远占有”,麦克法伦于山的热爱却渐趋理性。他说现在的自己“恐惧点大大降低”。他描述自己也曾遭遇登山的极限考验,以冷静、反浪漫的笔调写出了对“恋山”本质的看法,即种种关于远山风景的历史、记忆和想象,共同影响、塑造并诱发了一代代恋山者的登山热望。比如,书中提及雪莱和拜伦的“世界速冻”图景和冰期观念的关系;约翰·罗斯金对阿尔卑斯山谷中冰川的描绘以及苏格兰冰川学家詹姆斯·福布斯的游记是怎样赋予冰川一种时间性;伊夫林那样的“壮游”作家又如何使得远山进入人的心灵感受之中;18世纪下半页英国的“如画”运动怎样唤起人们对于荒野之美的注意;以及整个19世纪,约翰·罗斯金、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亨利·戴维·梭罗以及约翰·缪尔这些人所写下的赞美远山的文字影响之广泛深远……凡此种种,都构成了作为风景的远山的历史。但一代代恋山者似乎从未考虑过登山行为蕴藏的危险性。比如在约翰·缪尔眼中,山峰意味着荣耀,他“从未看到过任何阴暗,虽然它们差一点使他丧命”。麦克法伦的省思正是由此展开。

面对历史上发生过、现实中仍在发生的“山难”,麦克法伦认为:“没有哪座山值得我们奉上生命。”他让我们看到,在所有那些山难故事里,被公众眼光不断聚焦放大的,似乎总是遇难者生前的奕奕神采、非凡勇气和惊人毅力,而不是那些搜救的直升飞机、悲恸欲绝的亲人以及面目全非的尸身。麦克法伦在该书的《致谢》中提及西蒙·沙玛的著作《风景与记忆》,该书的核心观点是“自然和人类文化是一种双向塑造的关系”,麦克法伦受此影响,也认为“自然的历史”同时正是“自然被人类观看的历史”。他认为:“我们看待风景、对它们做出反应时,已然深受先行者的推动、指点和提醒,没有一场山难能脱离历史单独存在。”作为风景的远山其实是地质演变、文化记忆和文化想象的共同产物。

麦克法伦指出,登山探险书籍的出版传播和登山行为密不可分。如此之多的登山客写了一部又一部惊险、刺激的登山故事,这些文字引发了人们对于远山的无限遐想。后来者受到阅读的感召而去跋涉远山,很不幸,有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一条充满魔力的因果之链。在麦克法伦看来,马洛里也正是这样一位受到登山文化感染的人,是一个太有代表性的例子。耐人寻味的是,马洛里并不是那种典型的四海为家的背包客。他深爱他的妻子,他们共同孕育了可爱的孩子,他对家庭十分眷恋。每次行走到新的地方,他都会给妻子写家书,有时是关于对山的迷恋,有时是对妻子的想念:“我无法向你说清,它是怎样支配着我。”“我盼望见到你在码头的阳光里,笑意盈盈。”“亲爱的,我愿你一切都好——愿你在收到这封信之前就能收到最好的消息,不再忧心;好消息总是传得最快。”马洛里山难的75年之后,他的尸体被人在珠峰发现,由于山顶极寒气候,他的尸身背部看起来依然如大理石雕像般丰润强健。这真是使人唏嘘。值得深思的是,从确认马洛里死去的那一刻起,人们就开始了神话他的历程,至于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孩子,这些背后的故事显然就没那么传奇了。

马洛里明知道登山之险,对尘世的幸福也不能完全放下,那为何非要一次次身历险境呢? 麦克法伦认为,除了显然受莫可名状的激情驱使,马洛里或许也背负着“符合人设”的压力:“他的设定就是勇往直前,直到无路可退,要么是死亡,要么是荣光,唯独不能失败。”而当人受到这种压力的影响,几乎都会不自觉地“扭曲”自己的生活,“去迎合各种观念和范式提供的模板”。当然,麦克法伦也承认人和山之间始终有一些不可解的东西。当他展读马洛里三次珠峰探险时的信件和日志,他发现他是在窥探一段“如火如荼的恋情——一桩与高山之间的风流韵事”。远山竟有如此魔力。得承认,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解读远山风景,都无法否认远山所拥有的这种致命但迷人的力量。

这使我想起另一部书里的登山故事。埃里克·布雷姆的《山中最后一季》里的蓝迪是另一种传奇人物。蓝迪对高山的热爱其来有自——出生那一年,其父戴纳辞去了银行的工作,举家搬到了优胜美地山谷,日后成了山谷区的野花权威;受环境和家庭的熏陶影响,蓝迪8岁那年就登上了一座4000米的高峰;蓝迪读高三时,优胜美地山谷兴起攀岩热,1960年代,美国的保护荒野环境运动如火如荼……成长中的蓝迪感应着这一切,早已萌生的热爱慢慢成长定型,最后,他选择成了一名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的巡山员。蓝迪非常热爱他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可以藉此漫游荒野、攀登高山。作为巡山员,蓝迪非常专业敬业,被人们称为“顶级巡山员”。但有一天,他走进山野,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几年之后遗骸才被发现。蓝迪的故事有许多耐人寻味的地方,《山中最后一季》花了大量笔墨写他在山中的生活,以及他对高山和荒野的爱。同时,作者也以不少笔墨写了蓝迪的婚姻和情感生活,试图弄清楚蓝迪失踪之前,他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蓝迪生前面对即将破裂的婚姻,感到十分痛苦困惑,蓝迪爱他的妻子,但他同样热爱山上的生活。实际上,人无法同时过两种生活。正如作者所言,《山中最后一季》是一个爱情故事,描述的是“蓝迪和他挚爱的山”,而“大自然永远是赢家”。

《念念远山》和《山中最后一季》有一些相似之处,它们都写了远山和人的心灵的关系,也都通过恋山者的故事写了人性的弱点——蓝迪是情感方面的脆弱和缺乏责任心,但埃里克·布雷姆面对作为巡山员的蓝迪是敬佩的,对于蓝迪的恋山之情,作者也是理解和欣赏的,这或是因为,蓝迪身上没有自大的野心和征服欲,蓝迪只是高山荒野的守护者。而麦克法伦笔下的马洛里则是一个英勇的征服者的形象,马洛里的人性弱点恰恰隐藏在他的英勇或说征服欲之中。因此,这两部书其实也都探讨了人和自然的关系,在这一点上,马洛里的故事无疑更具启示性。

很容易理解,有不少恋山者是自然与荒野爱好者,“自然”二字给人的感觉是平和的净化、无功利的超越,甚至是自我的消融。但麦克法伦却以敏锐、犀利而不失包容的复杂笔调发现了其中隐藏的功利性——登顶象征着力量、意志和成果,象征着一种崇高境界的实现,未尝不是对个人主义精神的极致张扬。因此,每一次山难都是代价,也是警醒,山难提醒着人们自然的不可征服。况且,从人的角度,每一个人的生命和远山的存在其实同样伟大而有价值,这是两种不一样的伟大,本是无需证明的。麦克法伦写道:“我现在差不多完全承认,死在山中并没有神秘天然的高贵感,反而在某些情况下是对生命极其糟糕的践踏。”“我们应该试图‘走进’而不是‘爬上’高山。”的确,热爱远山和热爱生命本来应该是同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