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翻车在即 却无法跳车”
原标题:把干巴巴的名词 讲成生动的历史
1927年9月3日,83岁的赵尔巽病逝于北京北兵马司胡同私宅。
今人知赵尔巽者不多,偶尔提到,也多因他是《清史稿》的主编。《清史稿》舛错多,且当时“清帝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待以各外国君主之礼”,在遗老们看来,“清未亡,不当修清史”。梁鼎芬发公开函怒斥,叶德辉、章梫、刘廷琛、沈曾植等亦表不满,曾誓言“不当贰臣”的赵尔巽成了事实上的“贰臣”。
赵尔巽试图用勤勉工作安抚内心,“尝一日阅至二万字”,可《清史稿》是袁世凯的“面子工程”,袁一死,经费无着,赵尔巽油尽灯枯……
令人惊讶的是,丧礼期间,张作霖亲至,“一步一叩首,一路磕入灵堂,痛哭至两个鼻孔流血不止,以致被人搀出灵堂”。张学良曾说:“(我父亲)没有怕的人,他就怕赵尔巽。”
赵尔巽是晚清能臣,任东三省总督期间励精图治,颇有成绩,他一手提拔了张作霖。赵成平民后,张作霖每次见他,拜帖上必署“沐恩张作霖”。
种种富有质感的细节,尽在刘江华的这本《晚清高官在民国》(三联书店出版,2025年8月)中,它的妙处在于:让“遗老”从干巴巴的名词,变成鲜活的可品鉴、可揣摩、可思考的对象。
他明知翻车在即 却无法跳车
钱玄同在《告遗老》一文中,给“遗老”指了四条路:“一曰大彻大悟,不做‘奴才’,做真正的共和国民;二曰复辟帝制;三曰殉节,尽忠于故主;四曰不问世事,优哉度年。”
今天看来,未免过苛。
“遗老”与“遗老”不同,不存在一个内部成员彼此相似的“遗老群体”,他们中有的是正人君子,有的是奸恶小人。清亡后,许多贪官污吏因家有余财,反而进退从容;许多廉洁之士却因无积财,为生计所累。
在钱玄同看来,人的行为由其所想决定,可世上大多数人是“受造者”,只能被动接受形势对自己的塑造,“所想”只是安慰自己接受命运的一剂解药。
以“宗社党”骨干豫亲王善耆为例,本是清皇室中著名的开明派、温和派,他任用革命党人程家柽当秘书,多次掩护其行动;无条件赞助同盟会三万元,表示自己也愿加入;处理“汪精卫刺杀摄政王案”时力主和解,甚至与狱中的汪精卫大聊政治……孙中山曾感慨:少一些善耆这样的尧舜,多一些桀纣之君,我们的革命才能毫无顾忌一往无前。
善耆开明、能干且廉洁,却引起清廷的紧张,他做得越好,对高层的威胁就越大。善耆明知翻车在即,又无法跳车:一因铁帽子王的身份,二因特权,他家在河北、辽宁有庄地30多万亩,在热河还有“所有地”170多万亩,时人称“恭王府的墙,豫王府的房,肃王府的银子用斗量”。
当个人发展与时代方向相悖,“和稀泥”毫无意义,这也决定了善耆的悲剧命运:随着一次次复辟失败,最终家破人亡。
为逃避生命之轻 他们开始挣扎
善耆无路可退,升允则不同,虽居总督高位,却因性格戆直、不知变通,屡遭清廷修理。升允本没有为清廷成仁的义务。
慈禧太后七十大寿时,庆亲王奕劻令各省献金,升允不献,还上书弹劾,终致朝廷收回成命,迹近“讪君卖直”。高层对升允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犹豫难定,也就基本封闭了他向上的通道。
可升允不知收敛,仍喋喋不休。他批评新军“步伐整齐可观”,是“兵家所忌非所宜”;指责“首恶且系武备毕业学生”;批评立宪是“奸人立说之巧,以耸动执政之听闻”……他以为这些话维护了清廷核心利益,却错估了高层的理解力。载沣上台后,升允成首位被免职的总督。
然而,清帝逊位后,弃臣升允反成最积极的复辟派,不计个人得失,屡败屡战。升允可能真被传统的忠奸叙事捕获了,执着地想证明自己是忠臣,载沣当年看走眼了。升允试图把闹剧演成正剧,在时代变迁中,他这样的老演员不甘心失去位置,他必须找个支点,撑住一直假装有意义的人生。
其实,赵尔巽同意主编《清史稿》,也有这层考量,赵家“一门六进士,弟兄两总督”是何等的煊赫,他无法接受不被关注、渐被遗忘的人生。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灾难、责任、牺牲等让人痛苦,但人足以扛起这些生命中重的东西,因为它们会给人以意义感,反而是无聊、空虚、麻木等生命之轻,才让人痛不欲生,无法承受。
赵尔巽自编顺口溜:“我是清朝官,我编清朝史;我做清朝事,我吃清朝饭。”自嘲中有满满的凄凉。
然而,升允、赵尔巽等恐怕怎么也想不到,面对王朝灭亡后的失重,曾经的规则制定者们反而处之泰然,奕劻、那桐等躲进自家花园中,越活越滋润。
它呈现了事实的丰度与清晰度
那桐擅理财,当政时,庚子事变后便在外国银行中大量存款,还投资了中国电灯公司、度支部银行、盐业银行等,后者每年送给他的红利、办公费、车马费即达两三千两。那桐买地出租、放高利贷、开当铺……所以他的“遗老”人生丰富多彩。据书中统计,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他11个月应酬152场(不包括走动多的正月),仅九月便有5次玩到“子初”(晚上11点)才回家。
那桐讲究吃喝,懂趣味,会玩耍,“性豪奢,酷嗜声色狗马,善啖,非嘉肴不入口,每食必具燕窝、鱼翅二簋,啖之立尽,其庖人月领菜资至六七百金之多”。他的日记显示,他常吃西餐、喝红酒。1920年,他花了4600元,买了一辆汽车,还用4880元,给自己在天津的家装上暖气。
清帝逊位后,恽毓鼎在日记中写道:“呜呼!国竟亡矣……真堪痛哭。”那桐则在日记中写道:“风定天晴,气象甚好。此后遵照临时大总统袁通告,改书阳历。”
那桐一步步把自己修炼成道德绝缘体,难怪启功先生说:“让这样品行的人掌控清朝政权,怪不得清朝会灭亡。”
在晚清到民国的历史剧变中,无数人面临“何去何从”的抉择,民族的命运、个人的浮沉、生民的艰辛、文化的兴继、斯文的传承……太多的线索在考验着个体,作为百年后的观众,虽无当事人的焦虑、迷茫与挣扎,但不能忘了,百年后的人们也将凝视我们的选择。
前代人的挣扎,是后来者磨砺道德敏感的材料,本书只列事实,不作评论,因为历史是一门远视的学问,拉得足够远,褒贬自见。对于历史写作来说,最重要的是呈现出事实的丰度与清晰度,则本书这样的佳作越多,我们对历史的理解也就会越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