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致信邓友梅:“读后,当知老夫情怀不恶”
书信是研究作家交往的重要史料,其中蕴藏着大量鲜活的文学细节。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汪曾祺书信有多封,其中有一封用红笔写在《经济日报》稿纸上的信,收件人是邓友梅,共3页。笔者查阅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的《汪曾祺全集》、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0年2月出版的《汪曾祺书信集》、上海三联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的《汪曾祺书信集》以及2018年12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书信集》,均未收录此信。中国书籍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的《人生百味——汪曾祺年谱》一书中提到了该信:“2月27日致信邓友梅,原件藏中国现代文学馆。”但未将内容列出。这封未收入任何公开书信集的信件,看似日常,实则蕴含着丰富的信息,涉及创作工具、绘画、赴美交流计划以及个人心态等,是理解汪曾祺的创作生态与晚年心境的一扇独特的窗口。现将原文摘录如下:
友梅:
请原谅我用红色的笔给你写信,——照外国规矩只有绝交信才用红笔写,我手头没有别的颜色的笔。
香港好友使人回北京,请韩舞度给咱们捎几枝斑马笔(就是我现在写信用的这种笔)回来。要黑色的。我觉得斑马笔最好使,比钢笔、圆珠笔都好。我从香港带回来好多枝,都送人了。剩下最后一枝黑色的,春节前写了一下剧本《一捧雪》,写得没有水了。
可我的画,拿到美国去宣传,咋宣传法?是发表,还是展览?今天画了一张风荷,花叶半倒伏在画的一角。画不算好,题字却佳:“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有这一张,再从组画里挑一张(有一张秋海棠,画得比较野),即可交差。何时交,交给谁?要不要裱?——我自己裱不起。
元宵节是我六十六岁生日,写了一首诗,读一读:
一事胜人堪自笑,
年年生日上元灯。
春回地暖融新雪,
老去文思忆旧情。
欲动人心无小补,
不图海内博虚名。
清时独坐饶滋味,
幽草河边渐渐生。
读后,当知老夫情怀不恶。
到韶门,密后议。无锡我不想去,那里的饭菜味淡而油多!
曾祺二月廿七日
信的开篇即以幽默口吻解释用红笔写信的原委,既体现了汪曾祺的诙谐个性,也透露出与邓友梅关系的亲近随意,更显其待人的周到——唯恐友人误解。
接着从“笔”说起。书写工具是作家创作“生产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信中涉及了文学的“手写时代”作家对写作工具的选择。据了解,日本斑马公司虽于1963年在香港设立子公司,但其产品(汪曾祺使用的水性笔)在内地市场普遍流通是在1987年前后。1985年10月2日,汪曾祺随中国代表团从北京赴香港,11月返京。此信写于1986年2月,汪曾祺所使用的斑马笔,应系从香港购得带回,彼时在内地尚属稀罕之物。汪曾祺使用并推荐给朋友,可见其喜爱。斑马笔也承载了他的剧本创作。信中提到用剩下最后一支黑色的斑马笔所写的京剧剧本《一捧雪》也在当年有所推进。1986年7月15日,汪曾祺赴密云水库参加北京市文化局组织的“新剧作讨论会”,《一捧雪》受到肯定与好评,认为可以较快投入排演。
在详述斑马笔事宜后,汪曾祺将话题转向信中更显迫切的核心关切:其画作拿到美国去宣传的问题。
问题是,画为什么要拿到美国去?这其实与爱荷华写作计划有关。汪曾祺在接到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主持人、美籍华人女作家聂华苓的邀请后于1987年8月底赴美。201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汪曾祺全集》出版之时,汪曾祺之子汪朗回忆,当时中国作家协会向国际写作计划推荐汪曾祺的时候,“国际写作计划的领导说没听说过这个人,但是他去了之后挺会折腾的,弄得大家都挺喜欢的。他就拿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和《晚饭花集》作为自己的身份证明”。根据该信息并结合信件内容可以合理推测,国际写作计划推荐工作有一个时间流程,在1986年,甚至是更早之前,中国作协就已经在物色推荐人选,汪曾祺被推荐。汪曾祺与邓友梅是多年好友,在上世纪80年代交往十分密切。当时邓友梅已被任命为中国作协外联部主任,外事访问、中外交流都属于他的工作范围,作为好友给出一些具体建议,相互交流亦在情理之中。
汪老晚年的愿望是办一个画展,出一本书画集,这个愿望在他离世后才得以实现。由佚信可知,在首次出国之行前,汪曾祺就在思考画作是发表还是展览。“何时交,交给谁?要不要裱?——我自己裱不起。”三连问,直接而强烈地体现了汪曾祺对此次外宣机会的重视,内心之迫切与困惑溢于纸上,而提到自己囊中羞涩的窘迫也有些许无奈。信中所提到的两幅画也有迹可循。“残荷画”兜兜转转,赠予了谢冕。上世纪80年代末盛夏褥暑之时,汪曾祺亲自封寄一幅黑白风雨残荷。谢冕自述:“当年风狂雨骤,危急中,我立即体会到长者赠画深意,他是在劝我临事慎行,不可匆忙促急!我为此感激在心。”“秋海棠”带到美国送给了聂华苓,在《遥寄爱荷华——怀念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中他提到:“我给她带去一个我自己画的小条幅,画的是一丛秋海棠,一个草虫,题了两句朱自清先生的诗:‘解得夕阳无限好,不须惆怅近黄昏。’”这印证了信中提到的画作确实被挑选出来并发挥了作用——虽然可能未完全按信中预设。信中提及“再从组画里挑一张”,表明他应存有能够称为“组画”的一批作品,并计划从中挑选赴美之作。值得一提的是,汪曾祺晚年创作了许多以“三”成组的小说,如《故里杂记》《晚饭花》《故里三陈》《桥边小说三篇》等。学者王干曾指出,这种组合小说和书画“屏条”形制相关,是汪曾祺对书画美学的变通理解。
汪曾祺着重描绘花鸟草木等静物,信中提到“风荷”与“秋海棠”便是如此。绘画不仅是其日常遣兴之途,更深植于其文学肌理之中。作品语言的描写力、把控力,以及“画意”的凸显,离不开绘画上的积淀。正如他在《我的创作生涯》中谈的那样:“把作画的手法融进了小说。有的评论家说我的小说有‘画意’,这不是偶然的。我对画家的偏爱,也对我的文学创作有影响。”汪曾祺曾创作了数篇与书画相关的小说和散文随笔。前者如《岁寒三友》《鉴赏家》,后者如《徐文长论书画》《齐白石的童心》《张大千与毕加索》等。汪曾祺作画方面的条件可谓简陋。其女儿汪朝曾提到上世纪70年代末的汪曾祺恢复写作,“有时高兴了画点画儿。他先是给好朋友朱德熙画了幅墨菊,花径如掌,花瓣如丝。有几个朋友看到了很欣赏都要父亲画。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其时条件很简陋,父亲舍不得买宣纸,连颜色都没有,只有墨色一种。”这恰恰又能在汪曾祺赠给老友邓友梅的铁干梅花画中得到印证。画中的树干树枝为墨染,梅花是白色,他附上字条让邓友梅夫妇猜猜梅花是用什么颜料点的。二人猜了两个月都没猜出来,只好让老友揭晓答案:梅花竟是用牙膏点缀而成。白色的梅花与信中“裱不起”的叹息形成互文,生动映照出在条件局限情况下的汪曾祺如何以巧思与智趣化解困窘,用热忱浇灌出绘画方面的蓬勃创作力。
诗和画,是汪曾祺晚年的两大兴趣,他常作自寿诗,也常常写联感怀、赠人。信中所提到的六十六岁生日诗在《汪曾祺全集》旧体诗部分提及,原载1987年2月8日《光明日报》“东风”副刊,题目为《元宵》。汪曾祺每年生日都在热闹的灯火中度过,形成一种特殊的生命印记,也暗含繁华与个人心境的对比。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充满生机,而自己年华老去,时常怀念旧事旧情。“欲动人心无小补,不图海内博虚名”一句写他心怀一种淡泊名利、回归本心的态度。“清时独坐饶滋味,幽草河边渐渐生”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以景结情,清静时刻他独自安坐,河边幽静的小草正一点点地、悄然无声地生长着,传递了一种丰富而深长的生活滋味。“幽草”象征着生命的韧性、淡泊的志趣以及一种不张扬却生生不息的力量,与汪曾祺此时的心境高度契合。自寿诗表达了诗人在生日时的人生感悟:看淡世事比较与浮名,安于老去与回忆,在宁静中发现生活真味。也流露出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作家不事张扬的生命状态和恬淡自适、甘于寂寞的晚年心境。
总体来看,这封书信“日常性”与“重要性”兼备:既是与好友的絮谈手札,附有淡泊自适的生日感怀,流露其真挚性情,更是窥探1986年这一时间节点上汪曾祺创作生态、绘画追求与外事筹备的关键实证,亦为解读其人其文,添补了一方不可或缺的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