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文绪:世情的洞察者
有一天我看到豆瓣的新书条目,惊觉山本文绪已不在人世一段时间了。印象中,她上一部长篇《自转公转》(中译本:《自转时公转的都小姐》)拿了一堆奖还是不久前的事,怎么这本随笔《孤岛上的两人》就成了“生前最后一本日记”?搜索后发现,她过世是在2021年10月,正值世界因为新冠疫情发生种种变化的动荡时期。我甚至多半在网上见过她的讣告,却没留下印象。
山本文绪的作品在国内的译介不少,我一直没读过。看了《孤岛上的两人》的介绍,又浏览她的其他作品,发现早年有本日记《再婚生活》是关于抑郁症的。今年夏天,我陪朋友去过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和预想不同,那地方挤满了人。为了确诊,每个人都要做长长的问卷,电脑前、走廊上,甚至消防楼梯,都是埋头做题的人,给人考场的错觉。我心想,有这么多的痛苦等着被量化和确认,但是痛苦真的能被数值涵盖吗?更不要说是消除了。
我想知道山本文绪如何跨过抑郁症的障碍重新恢复写作,便从日亚买了《再婚生活》的电子书。再版的文库本副标题是:我的抑郁症抗争日记。没想到,读完这本书,一下子掉进了山本文绪的世界,很快在接下来的两周读了她的另外四本书,两本日记,一部长篇,一部中短篇集。阅读,尤其是对日记的阅读带来的亲密感,让我陷入迟来的惋惜与不舍——她在60岁生日前几天离开这个世界,真的太早了些。
山本文绪在《再婚生活》的文库本序言中提到,这本书写于2003到2006年,刚开始写的时候,自己40岁。正如标题,当初想写的是再婚后的生活。之前在看病,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有力气写点什么,才接了日记形式的连载。
她没想到的是,抑郁症是一种反反复复卷土重来,且每次重来势头更猛的疾病。四年的日记固然是再婚生活,更是与病情的拉锯战。回头看,她有五年没写小说。对于2000年刚以《涡虫》拿过直木奖的作家来说,等于是在最好的创作期被迫歇业。
序言中还说,和写小说收获的读者感想不同,当这本书的单行本上市,大量的反馈针对“山本文绪”,而非作品。“多数都是以善意的目光阅读后的感想,但也有人感到非常焦躁。有的意见说,不想看境遇好的人谈生病;我还收到批评,说,你这是把自己撒娇的每一天写成书骗钱吗?”(本文引文均由作者自译)
我在读书前浏览过Bookmeter(日本类似豆瓣的读书社交媒体),对这本书的评价的确两极。尤其是为抑郁症或其他心理疾病所苦的读者们读到书的前半,往往感到不快。可能因为谁也没有预期会读到这样的她:金钱上自由、生活上任性又无助、对他人显出巨大的依赖。山本文绪在东京买了自住的公寓,当初是为独居买的,空间不大,新婚的丈夫是以前合作过的杂志编辑,被称作“王子”的他在东京租房,一周到她这边一两次,来了就帮她打理家务,还做早饭。她另外租了工作间,和外界打交道等杂务全靠秘书打点,此外还在北海道租了工作间,便于夏季逃遁,甚至在那边也雇了秘书。综合以上种种,若说她“境遇好”,似乎也没错。
2003年8月27日的第一篇日记末尾写道:“和王子去了附近的烤串店。计划简单吃点喝点早点睡,但在啤酒之后叫了烧酒,计划从这时起开始崩溃,当我回过神,自己很嗨地在续杯,喝醉了,最后还纠缠旁边不认识的客人。”
类似的吃喝记述充斥在日记中,显得不太养生。我不了解抑郁症的机制,总觉得山本文绪的病更多地来自写作者的内外割裂,一个她沉浸于浮世的快乐,另一个她怀着清醒和距离感,观察并记录一切。当读者看她吃喝购物(真的非常爱买衣服),怀着善意或恶意说“生病多少和生活方式有关”,请别忘记,她从根本上是位作家,她写下的文字,也仅仅是她愿意给读者看到的部分,有更多的东西如海面下的冰山,而那些才是作家山本文绪的根本。
随着时间的进展,病情对人的影响也逐渐呈现。
每当抑郁袭来,我就重复着过眠和失眠(同时还重复着拉肚子和便秘)。过眠期即便睡12个小时以上,起床的瞬间就困得差点晕厥,只要情况允许,我连吃饭都忘了,一直睡。
不眠期很难入睡,即便睡着,早上四五点就醒了,睡不着。尽管如此,并不是不困了,一整天都困,困却睡不着。(2003.9.12)
尽管生病,有些工作还在进行。日记中不断出现看校样的记录,除了即将出的书,还有正在杂志连载的《再婚生活》的校样。2004年2月的一天,她不得不努力出门,和角田光代一起参加第三届R18文学奖的评委会。该奖项是由新潮社创立的新人奖,最初的征集范围是“为女读者写的与性有关的小说”,从第11届起有所变化,主题是“发挥女性的感性的小说”。山本文绪从2002年第一届便担任评委,一共当了十届。评选结束后,按照惯例,一群人去高级餐厅吃饭。
大家说,“你看起来很精神,放心了”,我有种复杂的心情。因为抑郁症患者在万不得已的时候能装成和健康人一样有精神。但那之前和之后很辛苦。(2004.2.24)
她经常为了出门吃利他林,而这绝非长久之计。症状越来越明显:身体乏力,不明疼痛,因某种紧张导致后颈、胳膊乃至脸颊开始颤抖……住院,出院,再住院。连载中断,她此时无力再向读者做任何呈现,连仅仅为自己写的日记也停了。丈夫后来说,她曾在半夜让自己出去,他只能开车在东京兜圈子,内心一片黑暗,而她对那些事近乎没有记忆。有一章以散文的形式回顾了停止连载期间的若干片段。2004年冬天,她回到娘家,陷入不加思考没日没夜的睡眠,仿佛是某种自我修复。2005年初夏,她发作严重的胆囊炎,做手术切除胆囊,那之后戒烟戒酒,但胸口的疼痛一直持续。2006年3月末,丈夫带她去河口湖度假村小住散心。她被丈夫拉着打网球,一开始不太情愿,奇怪的是,玩着玩着来了劲,在某个瞬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快。她后来将那天作为“治愈”的分界线,当然,抑郁症不可能彻底消失,仍然需要服药控制。
山本文绪在后记中向有类似病症的读者呼吁:“请努力休息。此时如果不休息,之后会进展到不得不休息的事态。”她还写道:“感到病治好的时候,我想,‘青春彻底结束了’。快要四十五岁,算不上青春了吧,但我仍然痛切地这样感到。青春指的是找到那个人的人生落脚点的旅程,对吧?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旅程结束了。”
她重新开始写小说,是在2007年。恢复创作后的第四本书,出版于2020年的《自转公转》,是一部颇有时代特色的恋爱大长篇。
都的老家在茨城县牛久市,虽说距离东京坐电车也就一个多小时,对她来说那里是“乡下”。32岁的她曾在东京一家精品女装店担任店长,因母亲的更年期综合征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她回家陪父母,找了份在奥特莱斯内的女装店打工的活儿。在那里偶然邂逅回转寿司店的打工厨师贯一,开始交往。都回家的决定乍看是为了父母,其实背后藏着在东京职场的失败,实际上她照顾母亲也只是刚回家的一段时间,很快便对亲子关系感到窒息,恋爱后更是经常不沾家。她几乎没有积蓄,工作多年的钱全花在衣服上。都和贯一是现代日本年轻人的某种范本:明明有工作,却是最底层的“工作穷人”。尽管两人之间看不到稳定的将来,在母亲桃枝的强烈要求下,都答应让贯一见家长,这时她首先浮现的念头是那天穿什么。“别人对自己怀着怎样的期待,如何应对,想要主张什么,是大声主张还是暗示。表现这些,对都来说,都是‘穿’。”
都不完全是物质女孩,有着极为纯良的一面,不然,她也不会被性格散漫的贯一吸引。只有初中学历的贯一曾在“3·11”地震后当义工,潜藏的自卑让他很少计划将来。另一方面,都作为三十出头的女人,必须有些现实考量。家庭、恋情、职场遭遇的性骚扰,她背负种种压力,找不到出口。她想要获得好的生活,却尚未找到“好”的定义……
我意识到,这是久违的恋爱小说阅读体验,其中没有纯粹的不加考量的爱,而是需要负重前行,不断被现实浇凉水。书中有若干章节穿插了都的母亲桃枝的视角,写得很妙。桃枝很清楚丈夫选错了,女儿被宠坏了,自己在这把年纪的病与孤独无人可诉说,小说的后半,她以病弱之身迸发出改变家庭的决心,逐渐开始某种新生活。
《自转公转》的上市因为疫情推迟了几个月,那之后,山本文绪忙于推书宣传,翌年春天,她感觉身体不适,确诊时发现是胰腺癌4级。
2006年抑郁症“治愈”后,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在轻井泽买了公寓,后来又盖了独栋。丈夫住在东京,周末相聚。直到丈夫提前退休,他们才在新家开始共同生活,没过多久就发现她患了癌症。从2021年5月24日开始的日记,是她作为作家留下的最后记录。她只把生病的消息告诉家人和极为亲近的几个朋友,曾一起担任R18文学奖评委的角田光代也算是熟人,直到讣告才得知她走了,十分愕然,再后来读到临终日记也就是《孤岛上的两人》,受到更大的冲击。角田光代说,“读到的全都成了我的体验……但只有一件,我无法体验,那就是对读者的关怀。(山本文绪)不让读者有负担,不让人难受,挥洒幽默、不失巧妙,为自己将要离开感到抱歉,并写道,‘谢谢您把痛苦的故事读到这里’。”
的确是将太多情绪深藏于心的日记。开篇不久,她重读原本预定放入中短篇集的新小说。日本出版界的惯例是,中短篇结集出书,要放一篇此前没在刊物上登过的,让读者有新鲜感。
发现生病,得知自己剩下的时间,重读写了四分之三的小说,我判断,这如果作为遗作,写得太糟了。但已经没时间重写。(2021.5.27)
山本文绪做了决断,不放新的,恳求出版社同意。鉴于她的身体情况,对方当然说没问题。中短篇集《香草小姐》的工作在日记中不时出现,看二校样,新书信息解禁,9月终于上市。读到读者的感想,她感到小小的欣慰。
早在6月,她从东京筑地国立癌症研究所的医生口中得知,剩下的日子还有四个月,即便化疗有效果,也只有九个月。她在确诊之初试过一次化疗,因身体上的痛苦太大,且毕竟无法治愈,决定不再尝试。四个月,120天。她在回家的电车上边哭边想,要是我出本书,《120天后会死的文绪》,会不会被说成是抄梗?
这个念头来自《100天后会死的鳄鱼君》,起初在X(以前的推特)上连载,后来成为畅销书的漫画。
她在日记中谈及未来的写作计划,原本想写新长篇,关于没有国籍的女性,还收集了大量关于户籍的书作为参考资料。以及,《香草小姐》中的《20×20》,标题来自日本的约稿和稿费计算,以400字方格稿纸的一页为单位。主人公是家庭主妇兼小说家。她还想写同一主人公的系列短篇。她说,这些题材自己没时间写了,谁想写就请写吧。
病痛之余,只要有精神,她经常读书。“即便没有未来,书和漫画都很有趣。不可思议。”7月,她读了吉川鸟子的小说《余下寿命一年,买男人》。吉川鸟子成为作家的起点,正是《再婚生活》中山本文绪拖着病体去评奖的第三届R18文学奖,那年她以《睡美人》获该届佳作奖。
穿衣与购物曾是山本文绪的生活重心之一,也是她笔下女主人公常有的属性,生病后,她多有感慨。
但我如今既没有要穿(这些衣服)去的地方,也没有要穿给他看的人,购买昂贵的名牌服装和包都没什么意义。就是说,这甚至不是自己的欲望吗?价格高的东西,是为了刺激他人的欲望而存在吗?(2021.7.21)
当朋友为她哀恸,她的反应有时带着黑色幽默——
K书店的G写来手写信。上面写着“我难过极了,头痛欲裂”,我也难过到头痛欲裂,却打印了(报销用的)亚马逊发票。这就是活着。(2021.8.10)
K书店应该是角川书店,《自转公转》的上一本书,也就是2013年的《海边》,由角川书店出版,当时的宣传语是“时隔十五年的长篇”。曾经被抑郁症打乱节奏,山本文绪在日本作家当中的确不算高产。
8月20日,她得知《自转公转》获中央公论文学奖,是相当重大的文学奖。21日,她情绪很差,不知道是生病还是获奖的缘故。25日收到出版社送的庆祝花束,是丹麦花艺师尼古拉·伯格曼的作品。她在ins上发了红白绿的花束照片,只写了一句“伯格曼”。此时浏览山本文绪社交媒体的人,应该没有人能够察觉,那些日常照片的背后,作家本人正在面对癌症晚期的生理性痛苦。腹水,无力行走,衰微日渐严重。10月4日是最后的日记:“请让我今天就写到这里。如果明天还会写的话,明天。”10月13日,她在丈夫陪伴下离世。按照她的遗愿,并未删除社交媒体。
读完日记,让人很难不立即翻开《香草小姐》。收录六篇小说,对我来说,带来余味悠长的阅读感受的有两篇,《20×20》,《孩子大妈》。
《20×20》中,写稿的女人每个月有36页稿约,每页5000日元。不算多,而且她写得很慢。她为了写稿暂别丈夫,住在高原上的公寓(让人想起山本文绪住过的轻井泽公寓),每天对着电脑,“像拧抹布一样,拧啊拧,拧出最后的一滴”。她和公寓其他女性居民的相识始于公共浴室,“奇妙的裸体交往”,因为她刻意在自己周围树起屏障,与人的交往总是点到为止。直到其中一位邻居去世,她想和另一位邻居说点什么,惊觉自己连对方的姓都不知道。
《孩子大妈》的开篇也是死亡。参加完曾经关系密切后来疏远的朋友的葬礼,“我”很想把葬礼礼品若无其事地留在电车的行李架上。朋友活到47岁,人们说年轻,但真的年轻吗?她和“我”一样一直独身,“我”觉得自己是孩子大妈。“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外婆经常眯着眼,边摸她养的猫,边说,你没生宝宝,所以永远是个孩子。我是它的不可爱的版本。但谁会摸着人类大妈的脑袋说,你没能成为大人,真可爱。”以为葬礼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抹涟漪,没想到朋友的哥哥忽然来见面,说她给“我”留下了遗产:一笔钱,一只金毛巡回犬。平静被打破,“我”必须重新正视与他人和社会的距离……
读山本文绪的这些小说,不由得想到,她对自身的判断是“拧巴”。《然后,我就一个人了》初版于1997年,2009年由角川文库再版时做了增补,收录了1996年的日记,1998年的印度尼泊尔游记,2000年的日记,以及2007年的后记。可以说,这些记录跨越了山本文绪34岁到45岁的十一年间。
与其说我“犀利”,不如说我是个“拧巴”人。因为很难把心中所想诉之于口,才用小说的形式吐露出来。这样的吐露成为买卖,要说抱歉,的确感到抱歉。我得成为更加“犀利”的人。(1996.5.7)
因为先读过后两本日记,不由得感到这时她真是年轻。因为年轻,所以怀着诸多期盼和梦想,也怀着更多的不安。其实早在1996年,她就在日记中呈现周期性的低沉,抑郁的阴影悄然弥漫。
山本文绪开始写小说,是在1987年。25岁的她住在横滨的父母家,长时间通勤到东京上班。为了能有钱租房,开始写少女小说。发现写小说竟然能赚到钱,她辞去工作。最开始三个月出一本书,后来销量不如预期,约稿减少,出版周期变长。这时她意识到,“对我来说,不写小说活下去,已经变成无法想象的事。”也很幸运,正当她想写面向成人读者的小说,有出版社来约稿。1992年,她写了《菠萝飘香的彼岸》。那之后的五年间,她写了八本书,终于可以靠写作生活。《然后,我就一个人了》便写于这样的事业确立期,她经历过一次婚姻,恢复独居,有时写稿,有时见朋友,更多的时间用来读书和睡,在日记里发牢骚说“这样当然赚不到钱”。这时的她有旺盛的食欲和购物欲,喝很多酒,想象自己年迈之后父母和猫都先走一步的生活。她阐述对写作的爱,“我想住的家就在这里。我想挖的井就在这里。我想打磨的石头就是这个。我做什么都总是迷茫,这份自然的确信让我十分欢喜。”
山本文绪的日记体散文通常都是叙述,很少阐述观点。唯一的例外或许是《再婚生活》中的一段。
2006年8月18日,《日经新闻》晚报刊登了坂东真砂子的散文《杀小猫》。坂东声称,因为觉得不应该剥夺猫当母亲的权利,所以让它生了小猫,然后将猫仔们从悬崖推下去。
山本文绪读后大为震惊和气愤,哭着入睡,第二天写道:“读的瞬间,总而言之我感到愤怒,绝育和杀死生下来的小猫有着巨大的不同。尽管主人声称自己承担了痛苦和悲伤,可是生下小猫的猫,孩子明明生下来,却被带走了,不会感到困惑吗……擅自想象猫的心情,决定它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这算什么……(靠写作)给人带来震惊、愤怒或不愉快的感情,让其思考,这种手段或许有效,但我不想做。如果做的话,我想在小说里进行。”
她的思考的确都呈现在小说中。她笔下常出现多少有些自私的女性,随着情节推进,读者得以看清她们生活中的重负与不安,她们迎面遇上的种种挫折,到最后,甚至很难对她们不怀有同情。浏览日本读者的评论,常有人说无法共情山本文绪笔下的女主角,但不知怎的就是不忍释卷,或许正因为她写出了人性的幽微,放大了我们每个人心底深藏的那个小我。
我想我会继续读她的小说和随笔,既然读一本少一本,不妨等全部读完后重读。这是最好的哀悼。尽管相逢太晚,但文字带来的邂逅,能跨越生死和时间,达成某种漫长的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