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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周敦颐及湖湘文化
来源:文汇报  | 陈漱渝  2025年10月20日10:05

鲁迅籍贯浙江绍兴,这已广为人知。但鲁迅房族确实是明朝正德年间(1506—1521)才迁居绍兴城内竹园桥。远祖北宋著名理学家周敦颐,原籍湖南道县,今属湖南永州市,有7个街道,12个镇,3个乡,常住人口近60万,分属30个民族。

认周敦颐为鲁迅远祖是有史实依据的。鲁迅祖父周介孚在《浙江乡试朱卷》中自填履历:“始祖元公,宋封汝南伯,元封道国公,学者称濂溪先生,从祀文庙。”“濂溪”是周敦颐的自号,因为他晚年辞官,在江西庐山创办了一所书院。院址西北面有一座峰,山体如莲花初绽,名为莲花峰,水源来自龙开河,周敦颐将这条小溪命名为“濂溪”,书院也命名为“濂溪书院”。

1880年,鲁迅之父周伯宜参加会稽县县考时中了秀才。鲁迅的外祖父鲁希曾在致周介孚的贺信中写道:“雅居中翰之班,爱莲名噪;秀看后英之茁,采藻声传。”“爱莲名噪”,即指周敦颐的散文《爱莲说》,虽然只有一百多字,但言简意赅,将莲花之姿与君子之德融为一体,广为人们诵读。据鲁迅三弟周建人回忆,绍兴新台门周家的船只夜航时,高举的灯笼上也写着“汝南周”三字。汝南位于河南中部,汝南周氏是中国古代著名郡姓门阀,起源于姬姓,为周平王后裔。隋唐时迁至湖南道州的一支发展为周敦颐家族。

更为有趣的是,周敦颐的母亲是湖南衡阳人,他曾在衡阳舅舅家生活过,所以现在衡阳柘里村也修建了一所周子祠,除了供奉周敦颐像,还供奉了鲁迅(周树人)跟周恩来的遗像。上世纪五十年代,周恩来曾对鲁迅夫人许广平说:“广平同志,论起辈分来,我应该叫鲁迅叔叔,叫你婶母才对。”

由于周敦颐是湖南本土产生的思想家,学界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为湖湘文化的奠基人。湖湘文化的母体与源头为楚文化,而楚人一度因“非先王之道”而被孟子讥为“南蛮鴂舌”(不文明,说话如鸟叫)。但楚人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个性,如敢为人先,坚韧不拔,朴拙厚重……即鲁迅所说的“楚人蛮性”。湖湘文化也具叛逆性和创新性。

周敦颐人品高尚,被后人誉为“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他对鲁迅最直接的影响见诸鲁迅的七律《莲蓬人》。这首诗写于1900年左右,其时鲁迅大约十九岁或二十岁,正处于人格形成时期。诗中的颈联是:“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风骨”就是精神脊梁。诗中描写莲蓬,既是咏物,又是喻人;既是诲人,又是自况。诗中塑造的莲蓬形象,体现的正是周敦颐《爱莲说》那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的理想人格和价值取向。七律中的尾联是“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直接点出了周敦颐的号“濂溪”,表明鲁迅笔下的莲蓬洁净挺立,承续了《爱莲说》中莲花的品格,能洁身自爱,不随波逐流,不会被世俗的恶习所污染。

周敦颐对鲁迅的影响并不止于《爱莲说》。他的《通书》《拙赋》同样对鲁迅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通书》原名《易通》,是周敦颐晚年的一部重要著作,深入阐述了“诚”这个核心命题。按本义而言,“诚”即诚实、真实,也就是鲁迅身上体现的“反虚伪”精神。周敦颐指出,“诚”是圣人之本,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是天道与人道的合一。人如果能克制私欲,闻过即改,便能通过实践达到这种圣人的心灵境界。

1907年,留学日本的鲁迅曾跟友人从事“新生运动”,试图通过文艺之力提升中华民族的精神境界。他们首先分析国民性的弊端,认为其中最为缺失的就是“诚”与“爱”这两种道德因素。在文言论文《摩罗诗力说》中,鲁迅重点介绍了以拜伦为代表的欧洲浪漫主义诗人,力图从他们的作品中引进一种以反抗和复仇为核心的“至诚之声”。这种内心的呼声似乎不可见,但可以像春雷震响,冲破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万马齐喑的局面,让百草萌动,长夜消逝。“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此后的鲁迅,就是以“精神界之战士”的英姿屹立于中国思想文化战线的前哨!

周敦颐的《拙赋》对鲁迅的立身行事和思想艺术也留下了明显的投影。世间崇“巧”:如灵巧,乖巧,慧心巧思,巧夺天工……反应了一种对机敏、恰合、精湛的褒奖。但周敦颐在《拙赋》中有感于当时现实生活中投机取巧、虚伪失诚的不良风气,提出了一种“崇拙去巧,笃本务实”的伦理原则和政治思想。这种看法,跟鲁迅所译《出了象牙之塔》一书的观点是近似的。该书作者日本厨川白村表示,他对于虚伪的“聪明人”十分反感。认为人类社会之所以进步是依靠那些拼命实干的“呆子”,而令人担忧的就是世界上“聪明人”太多,“呆子”太少。

鲁迅作品中有一种人物类型,可以概括为“巧人”,比如《野草·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聪明人”,《立论》中那位在是与非之间只说“阿唷!哈哈!”的“老师”……鲁迅认为“巧人”的特点是圆滑世故,台前一套,幕后一套,尤其是善于利用他人的牺牲,来猎取自己目前的利益。在1936年4月23日致曹靖华信中,鲁迅甚至激愤地写道:“我真觉得不是巧人,在中国是很难存活的。”与“巧人”相对的是“傻子”、“愚人”,也就是朴拙之人。他们言行一致,踏实勤奋,乐于奉献。在《写在〈坟〉的后面》中鲁迅强调:“然而世界却是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

鲁迅在择友和培养文学青年方面,看重的是朴拙之人。在艺术欣赏方面崇尚的是朴拙之作。鲁迅赞赏未名社的骨干韦素园,就是因为他宏才远志,但仍然甘当石材,甘当泥土,重病之中还在默默地从事译作。鲁迅赞赏朝花社的骨干柔石,就是因为他有点迂,“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凡是要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鲁迅提携东北流亡作家萧军和萧红,原因之一就是看到他们身上有一股淳朴的“野气”,不同于那些扭扭捏捏的江南才子。在艺术欣赏方面,鲁迅崇尚古朴厚重、不事雕琢的汉石刻、魏碑,民间年画,尤其倡导有朴拙之美的现代木刻。在这里“朴拙”不仅呈现出一种返璞归真的艺术风格,而且是一种充满生命活力的战斗精神。

鲁迅生前没有涉足过三湘四水,但他的作品中却留下了湖南现代政治、教育的历史记录。最有名的诗作是七律《湘灵歌》,七绝《悼丁君》,新体诗《公民科歌》。最有名的杂文是《铲共大观》《头》。这些作品揭露了国民党当局对湖南革命运动的镇压,对湖南左翼作家的迫害,对湖南学生青年实施的奴化教育……其中最令人发指的是“首级示众”、“女尸陈列”!鲁迅悲愤地同时断言:“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情是很少有的……”

还值得提及的是,《鲁迅全集》中收录了两篇特殊的作品:一篇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这原本是鲁迅1934年的一篇弃稿,许广平从纸篓中拣回,展平,排印,收入了《集外集拾遗补编》;另一篇更重要,是未完稿《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许广平亲自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是鲁迅创作中的绝笔。此文写于1936年10月17日,鲁迅18日凌晨两点突然气喘,19日凌晨五点二十五分溘然辞世。文末的几句是:“黄克强在东京作师范学生时,就始终没有断发,也未尝大叫革命,所略显其楚人的反抗的蛮性者,惟因日本学监诫学生不可赤膊,他却偏光着上身,手挟洋磁脸盆,从浴室经过大院子,摇摇摆摆的走入自修室去而已。”文章至此戛然而止。

黄克强,名兴,籍贯湖南长沙,辛亥革命的著名领导人,华兴会会长,同盟会缔造者之一,曾发动并参与黄花岗起义。1912年1月任南京临时政府陆军总长兼参谋总长。1902年初,鲁迅赴日本留学,入东京弘文学院普通科;同年6月,黄兴进入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科。鲁迅描述的正是他们成为校友期间目睹的一幕。鲁迅通过黄兴不顾学监的训诫,公然赤膊从浴室走进自修室,是借此细节显示楚人的“蛮性”。这种朴拙的“蛮性”,在鲁迅心目中就是一种他向往的叛逆性、革命性。此后鲁迅仍然关注黄兴的革命活动,如在《坟·杂忆》中谈及黄兴在南京政府期间镇压土匪兵的劫掠行为。如果天假以年,这位湖湘籍的革命家一定会在鲁迅作品中留下很多的丰姿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