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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博:作家红柯二三事
来源:文艺报 | 赵博  2025年10月20日09:19

中秋节,月光漫进窗来,忽然就想起了红柯——那个总是眯着眼、低头走路的人,已经离开七年了。作为你一直以“叔”相称、现在也喜欢写点东西的人,红柯,在这个月圆人团圆的日子,我想起了你。

第一次见红柯,是1985年秋天。我在宝鸡文理学院组织部工作,常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在宣传部门口进出。他走路微低着头,说话时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架着副眼镜,有时又徒手揉着眼睛,模样介于学生和老师之间。后来才知道,他叫杨宏科,中文系刚毕业留校。

没过多久,办公楼里那个低头沉思的身影消失了。听说他去了新疆,像一粒被风吹向西北的种子,在奎屯落了脚。那时的我忙于琐事,渐渐忘了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

再见已是十年后。我调任校纪委书记,有一天办公室门口有人徘徊——还是那个微低着头的姿势,还是那副沉思的模样。是杨宏科回来了。他搓着手,语气局促地询问爱人工作安排的事。我告诉他我不分管人事了,他也简单说了这十年在新疆的情况,却只字未提自己已成知名作家。临走时,他依旧低着头,背影里似乎藏着生活的重量。

直到有一天,家乡两个高考生来找我,说要报考文理学院中文系,因为仰慕作家红柯,我才恍然大悟——那个总是低头走路的杨宏科,就是文坛上新锐作家红柯。从那以后,我慢慢拼凑出了作为作家的红柯在新疆的漫漫十年。那些低头走路的日子,那些藏在局促背后的沉默,应该都化作了他笔下娓娓道来的文字。

红柯待我不同旁人。在学校,别人都叫我“老师”或“书记”,唯独他叫我“叔”,叫我夫人“姨”。这称呼来得自然,仿佛我们不是同事,而是同村隔壁的邻里。他来找我时,从不客套,就像傍晚来家吃碗面那样随意。

记得校门口梧桐叶落满地的那个秋天,我看见他在碎金般的落叶里来回转悠,背着手,脑袋埋得很低,皮鞋尖碾着枯叶。我拍拍他胳膊,问:“在这儿转悠啥?”他猛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说:“买了张床垫,等送货的人。”我告诉他送货的早往他家那边去了,他“啊”了一声,咧嘴笑出个月牙,慌慌张张就往回跑,活像个怕错过水果糖的孩子。

爱人工作安排、评职的烦恼,可能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烦心事,红柯终究不想在母校待下去了。陕西师范大学要调他,他来办公室找我,眯着眼,语气却比往日坚定:“领导开会时,您不要发言挽留我。”那时我已退居二线,其实没有发言的机会了,但我懂他——新疆的风、文学的魂,让他不愿再困在这个老地方。

临走前,宝鸡市委副书记设宴为他送行。他紧张得像个孩子,说“从没和这么大的官一起吃过饭”,非要我作陪。宴席上,市领导们为流失这样的人才深感惋惜,红柯却话不多,只顾低头吃饭。只有说起新疆的草原戈壁、笔下的人物故事时,他眼里才会泛起光,滔滔不绝地说上一阵。那一刻,他不是局促的杨宏科,而是在文字里自由驰骋的作家红柯。

去了西安后,他当了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陕西师大博导。有次我去西安,试着给他打电话,本想简单问候,没想到他放下电话就打车赶来,推掉所有事务专程接待。点了八盘菜,我说太多了,他认真道:“齐了呀,叔。”给我倒上酒,语气郑重:“得把你招待好。”原来他一直把我当长辈,所以要尽晚辈之道。

后来他挂职宝鸡渭滨区副区长,我们住得很近,我却一次没去找过他。不是不想见,是怕——怕他又推掉所有事,摆上一桌子菜忙前忙后。我知道他待人实在,越是这样,我越怕添麻烦。

突然听说他走了,是心脏病。1962年生人,2018年2月24日离开了这个他无限热爱又偶感烦扰的人间,才56岁。电视里播着他的追悼会,贾平凹先生致悼词,送行的人黑压压一片。

学界说他是陕西继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之后的文学黑马,开创了边疆诗化叙事风格。可我总想起校门口那个低头转悠的身影,想起他听到床垫送到时猛地抬头的样子——镜片后的眼睛弯着,嘴角咧得大大的,带着孩子气的雀跃。那笑容刻在脑子里,一闭眼,就清清楚楚地对着我。

杨宏科啊,今天是八月十五,我想起你叫我“叔”的情分。每逢佳节倍思亲,咱们是有亲情的,叔想你了。

你没离开。我仿佛看见你踏上了西去的列车,飞驰过嘉峪关,去大西北寻找骑手;又仿佛看见你带着采访本,行进在天山脚下,奔波在大漠戈壁。在那片你深爱的土地上,你永远走着,写着,眯眼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