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联芬:排队小史
日常生活中,排队,往往让人不耐,无奈。排队,意味着一桩非常普通的小事,都须耗费额外的时间,如出行的如厕、大型商场购物付款、驾驶时的塞车等等。倘去医院看病,挂号、检查、付费、开药,再付费、取药,没有一项不排队,没有一项不教人彻底放弃焦急,以木然的态度,或坐,或站,安静地等待。排队已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不过先别烦,排队固然耗时,却属于希望中的等待,远远好过不排队的竞争,因为,排队意味着大家都在先来后到中,遵循着同一个游戏规则,体现了公平。
有一个时期,人们是不作兴排队的,做什么都靠挤。或者说,原本也是排队的,但总是虎头蛇尾,最后总是被插队的破坏掉。那时候,买电影票,买肉,买过年分配的紧俏食品,售卖口那里,往往挤作一团,力气小的,只好站在后面叹气。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县城如有新电影,青少年就不惜花时间去排队买票。一般是,售票开始前数小时,就有人开始排队,但队伍一般不会太长,太长了没有意义,排在后面的一定是白排,最后一定是以挤告终。售票时间一到,售票窗户打开后,人多起来,一些人站在队伍外抄着手,冷眼旁观,排队的人就开始紧张起来,尤其是排在后面的,危机感最强。随着排在头里的几位陆续购得票子出来,这种紧张和不安就在暗中增长,混乱的气息在无形地凝聚。排着排着,突然就有人径自从一旁直插到窗口,于是,不满的喊叫声响起,队伍顿时大乱,排队的人在不满和不甘中,不顾一切一拥而上,售票窗口那里,也就人叠人地乱成一团。购完票的拼命往外冲,还没买到的拼命往里挤,互不相让。突破口往往是个子矮的、力气小的、购完票往外突的人,在奋力挤出人群时,往往裹挟一两个咕噜咕噜滚出来。被挤出来的不甘,继续挤。我在那时,就永远是被裹挟出来,永无靠近窗口之时的那一类。循环往复,新的电影上演前,又是这样。唉,为什么要挤呢?为什么不好好排队先来先得呢?大家都不满意,但除了抱怨,好像也毫无他法。下一次排队,还是重复这样的情节。
卖肉的铺子,县城只有一个,铺面倒有好几米宽,队伍(大多是家庭主妇)也往往沿着肉案横着排,然后往后延伸。但相似的情形是,只要铺面门板卸开,开始卖了,排在铺面以外的队伍不知怎么就排不成了,所有的人都挤向铺板,指着挂在钩上的肉喊,给我割一斤坐墩儿,给我割一斤二刀……坐墩儿大概是今日所称的后臀尖,二刀是靠近坐墩儿的地方,是前臀尖吗?不知道。自到北方,再没听说过四川人经常说的这两个名词。在缺乏油荤、肉价不菲的时代,所有人都不愿浪费肉票和钱,都想买到最好的肉。坐墩儿肥瘦兼有而瘦肉较多;二刀好像比坐墩儿更受欢迎,似乎肥瘦均衡,瘦肉却比坐墩儿更嫩。最差的是槽头肉(大概是脖子),既不是瘦肉,也不是肥肉,肉质绵软,不好做,也不好吃。那时,城镇居民每人一个月二两肉,一般家庭肉票集齐,也就一斤左右,只能买一次。因此谁都想珍惜肉票,买到好一点的。至于你是否买得到好的,全凭卖肉的喜欢,他高兴割给谁就是谁,排队不排队,他不在意。当时县城里的卖肉屠夫,属于社会地位不高却很有些实权的人,他决定着居民们买得到还是买不到好肉。一九七八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何士光的《乡场上》,里面那个跋扈的罗二娘,就因老公是供销社卖肉的,她在当地就很有气焰。我们县城很小,所有人几乎都认识,卖肉的有点儿势利眼,我妈妈每次都抱怨,好不容易排在前面,就在屠夫跟前,嗓子喊哑了,他仍不理睬。如果不愿意轻易花掉肉票,妈妈就可能要去排好多趟,天天在那里喊“给我割一斤······”最后大概也终于轮得到,买到一块比较满意或不那么差的肉。为了买肉,有一次妈妈被人挤倒,拇指骨折,好几个月都没痊愈。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学校少先队在公安局领导下,寒假组织了一支学生治安纠察队。公安局的叔叔发给我们红袖套,戴着上街巡逻,感觉非常威风。这年春节,人们排了长队购买春节供应食品,譬如一户一斤白糖、几两瓜子、几两木耳和黄花菜之类。虽是凭证供应,但人们还是早早就排起了队,那时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是时间。
队伍从商店门口排到了十字街头,足有半里长。供销社的副食品商店,这时门板都上起来,待会儿开始卖时,售货员会卸下一两条门板。那时的商店都是老建筑,保留了过去的风格,铺面朝街,由一系列一二十厘米宽的门板拼成墙面,开门时,门板卸下,每块都编了号,关门时依次一块块插入门槽,拼装回去,门就关了。春节供应,由于事情重要,机会珍贵,商店只卸开一两条门板,形成一个二三十厘米宽的门缝,里面好几个人,收票收钱,清点东西,核对正确,递将出来,买卖双方都很郑重。虽每户都有份额,但人们还是早早候着,引颈企盼,或许还有些担心排在最后没了货怎么办,因此大家都早早就排起了长队。我们治安纠察队,专门监督排队,防止插队。我们戴着红袖套,在队伍前后来回巡视。那年春节排队,还真没人乱挤,都规规矩矩。而我,则做了一件“大义灭亲”的事。有人揭发我三哥插队,于是,我来到三哥排队的地方,不问青红皂白,叫他出去。三哥只比我大两岁,刚上初中,是个有名的老实人。当时我们居住的大院,有两个被称为“老实人”的男孩,都是家中的老三,都学习好而不爱说话,其中之一就是他。三哥红着脸不肯听从,事后证实,他并没有插队,是后面的人故意胡说的。我那时,当着小干部,满脑子阶级斗争,这时更加铁面无私,硬要把他从队伍中推搡出去。三哥一开始还红着脸坚持不肯,后来一气之下,突然从队伍中拔腿就跑了。我家那年春节的供应食品是谁去买的,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回家后,三哥半天不理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的言语行为,都模仿电影和书上的少年英雄。后来想,倘早生十年,会不会干伤天害理的荒唐事呢?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