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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妈的戏码
来源:文汇报  | 肖鹰  2025年09月25日07:19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女人……”阿Q想。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一刹时中很寂然。“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阿Q正传·恋爱的悲剧》)

阿Q对吴妈的示爱,“我和你困觉”的呼吁自然是很粗俗、很乡野;但“对伊跪下”却是很谦卑、很绅士的。以吴妈所受的旧式教育,产生惊慌而失声“阿呀”,甚至于为避嫌而赶紧脱身都是自然常理。

然而,在“阿呀”之后“楞了一息”的吴妈,却不只以“脱身”为“避嫌”之计。她“突然发抖,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吴妈的哭,伴随着跑和嚷,是持续绵延的,最终形成的场景是在赵家的内院多人围观。“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邻近的邹七嫂、赵白眼、赵司晨,悉数出场。阿Q在远处看到的高光时刻是: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以吴妈的年资,对阿Q跪地求爱的一句“我和你困觉”所作的系列反应,显然是超出了“应激”的情理,而展现出高度的戏剧性。作为一个成年守寡的孤身女人,吴妈当不会不知道她这般戏剧化的“激情反应”会将那个“对了墙壁跪着发楞”的阿Q置于何种境地。

寡妇吴妈从赵府夜间的厨房“往外跑,且跑且嚷”,不仅置跪地求欢的阿Q于“对壁发楞”之境,立即招来赵秀才大竹杠的劈打;而且让阿Q在未庄戴上“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土地祠地保语)的黑帽子。戴上黑帽子的阿Q,不仅被赵家辞退,而且整个未庄没人敢再雇佣他和照顾他的生意,被迫跑去城里谋食,所参与的勾当最终让他被当作替罪羊,莫名其妙踏上了死于非命的不归路。

仅为两人独处时的一句“我和你困觉”的呼吁,就将之置于被未庄人厌弃而丧失生计的境地,吴妈对阿Q何以要如此狠绝呢?

以鲁迅展示给读者的有限情境,吴妈与阿Q并无过节,而作为一对在未庄既贵且富的赵家谋生计的孤男寡妇,甚至有共鸣唱和之谊。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要知道,这不是青天白日,而是赵家为短工阿Q舂米“破例点灯”的晚饭之后的夜间。夜间,一个寡妇女仆主动与一个短工孤男坐在一条长凳上闲话。这在上世纪初的中国村镇,恐怕也是很破例的。更为要紧的是,吴妈开口谈的不是别的话题,而是“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这个话题在阿Q可怜的想象力中激起的念头是“女人……吴妈……这小孤孀……”因此,伴随着吴妈的唠叨,阿Q终于男性勃发,而对她跪地呼出“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就是“情之不得已”。

吴妈用“嚷、跑、哭”三字诀的“激情反应”将阿Q打入“调戏赵家女仆”的罪孽中之后,却在众人面前展示这样的面目:“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为什么“夹些话”又不让人“听得分明”?这就是“言无言”!而作为被指控者,阿Q只能是“辩无辩”。然而,追其究竟,吴妈又可言出什么呢?

重复阿Q的跪地央求“我和你困觉”?这不仅不能增加其贞洁戏的戏份,而且会立即破坏了她前面情动四舍的“嚷、跑、哭”的合法性。当然,吴妈也不可能瞎编一通话,因为谎言总是一把双刃剑。“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这是将层次和分寸都拿捏得很好的表现,当然,也是一种深得中国旧文化的“含蓄”三昩的话语术。

阿Q被定性为“调戏赵家女仆”,然而,他虽然话语粗直,却是“动口不动手”,而且还“跪地”做了谦卑和真诚的姿态。恐怕,阿Q如此表达,即使放在今天的“文明场景”,也够不上“调戏”的定性。用儒家的诗教,阿Q堪称“发乎情,止乎礼义”。

当然,论到“调戏女性”,阿Q确实有前科。在向吴妈央求“我和你困觉”的前些天,他就曾经当街摸过小尼姑新剃的头皮,被小尼姑斥骂后还无赖声称:“和尚动得,我动不得?”鲁迅如此描绘他的无赖相:“他扭住伊的面颊。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鉴赏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可见,无赖之际的阿Q,不仅恣意调戏弱势的小尼姑,而且将调戏作为他的“优胜”业绩。

寡妇吴妈并非豆蔻少女,不可能分不清“调戏”与“求爱”。她将阿Q的“求爱”置换为“调戏”,并且以高调表演做极度反应,实在出于其身份政治的战略考虑。“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以赵家在未庄的至尊地位,这个身份必然是未庄多少女性心向往之的。我们也可想象,寡妇吴妈获得这个身份并非易事,因此守住这个身份,势必成为她的优先事项。

阿Q的激情求爱对吴妈当属意外,因此“阿呀”之后“楞了一息”。但是,她的“突然发抖”,是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她立即捕捉到了一个巩固自己“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身份的战略时机。“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她要借阿Q在赵家内院给未庄人表演一场“寡妇贞洁戏”。她的战略决策是正确的,她的演出如愿成功。

“谁不知道你正经”,这对于一个传统社会中的寡妇是安身立命之本,而对于作为“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的吴妈,则是生计所系。想想,在赵家的厨房中,一荧灯火映照着共坐一张长凳上的孤男阿Q和寡妇吴妈,怎么可以预测到闲话唧唧的吴妈即将上演一出“贞洁大戏”。然而,这场贞洁戏不仅毫无预警地上演了,而且以调戏小尼姑作“优胜”的阿Q,被吴妈当做战略戏码,简单地牺牲了。

在鲁迅笔下的众女性形象中,吴妈只是在一个千余字篇幅的“恋爱悲剧”场景中出现的人物,具体描绘她的“行状”的文字,不过三百余字。但是,她无疑是一个具有深刻文化内涵的人物。相比于《祝福》中的祥林嫂,《阿Q正传》中的吴妈虽然着墨不多,但如中国人物画中的简笔画,以简略率性的笔画勾勒,描绘出极具表现力的骨气、神韵。相比之下,祥林嫂则略显单面、抽象。然而,吴妈的深度,要在与阿Q的对比中才能真正见出。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

阿Q的可笑与悲剧,恰在于他的“完人”的自我期许是建立在从身体到精神的“优胜法”——一种基于传统文化劣根性的自欺欺人。吴妈则有着阿Q所缺少的实际而具体的生存策略和技能。她在日常生活中是含而不露、谨小慎微的。她甚至于无声无息地生活在你的身边,以卑微示人,而且让你从她的闲静中感受到一种恬适的亲近。

这就是在静夜的赵家厨房中,寡妇吴妈与单身的短工阿Q同坐一条长凳上、向他闲话主家是非的情景。然而,吴妈总是在等待时机,与阿Q的日常表演而自作优胜不同,她会在长期蛰伏之后瞬间抓住电光一闪的机会,而且一改常态地大做表演。

作为吴妈贞洁戏的收场,管土地祠的地保代表赵家给阿Q定了五个处罚条件:携一斤重的红烛一对上赵府赔罪,支付赵府请道士除缢鬼(防吴妈上吊)费用,从此禁止踏进赵府的门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不准再去赵府索取工钱和布衫。这是对阿Q“调戏赵家女仆”从精神到财物的处罚。

不准阿Q索取的布衫,是他在吴妈贞洁戏的热闹收场时,因被赵秀才持大竹杠追赶之际遗留在赵府的。“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这场贞洁戏下来,吴妈不仅在未庄获得“谁不知道你正经”的美德认证,而且从阿Q的惩罚中得了实惠。吴妈用阿Q被罚没的布衫做鞋底,这自然是阿Q被吴妈践踏的隐喻。

尽管做了吴妈表演“贞洁戏”的牺牲品,阿Q却深藏着对吴妈无悔的眷恋。在他被押赴法场的路上于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搜索枯肠,左挑右捡,终于喊出“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这半句“无师自通”的话。他满以为会赢得吴妈的回应。

然而,这次的吴妈却是对阿Q彻底地无感。“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这个观看阿Q临刑的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

在这“大团圆”的结局中,鲁迅对照写出了阿Q的痴愚和吴妈的薄幸。这痴愚与薄幸的对比,也是一人亡于非命和一人时运转进的前因。

在阿Q的女人哲学中,“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阿Q对吴妈那场“贞洁戏”的观感是:“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然而,阿Q对于吴妈的认知还是“男女乡愿”的。他对做了吴妈贞洁戏的牺牲品最终也无认识。他没有记恨之意而怀不舍之念,故有“吴妈许久不见了”“吴妈久违了”之叹。在阿Q的心目中,吴妈除了“可惜脚太大”的美中不足,近乎完人。

正是借了吴妈这个剪影式的人物形象,鲁迅揭示出传统国民精神中的“贞洁观”的虚伪及其背后的人性扭曲。祥林嫂与吴妈都是传统的女性牺牲品,然而,相比而言,祥林嫂深于可怜,而吴妈则深于可憎。

2025年6月末,稿并改于酒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