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桂花起源考
植物在自然界的起源多属蛮荒时代之事,无法具体稽考,本文所说桂花起源是指该植物最初为人们明确发现与认识,见诸记载并开始引用的情景。桂花与兰花同属我国传统名花,笔者考证我国兰花在宋代的起源时即强烈地感受到,桂花的起源时间和情形与兰花十分相似,不仅有着兰花最初为人们发现时“古兰”“今兰”那样两种同名但不同种属植物之间的名实纠结,同样也有着两种植物之间晦明转化、地位升沉的历史演变。本文致力于辨明《楚辞》《神农本草经》所说樟科“桂树”与后起木犀科“桂花”相关认识的历史交接,考证木犀科桂花最初发现或见诸记载的时间以及人们相应认识、引种与欣赏发展的最初情形,斟酌一些学界已有说法的是非,进而阐发桂花以“桂”为名的原因以及宋人的文化反应等相关问题。
一、“桂树”与“桂花”:宋代前后的认识变化
我们首先看明人张志淳《桂辨》所说:“桂有桂树之桂,有桂花之桂。桂树则《楚辞》‘桂酒’‘箘桂’之类,即今医家所用,取其气味辛甘,乃用其皮也;桂花之桂则诗词所言,今人家所植,取其香气馥烈,乃尚其花也。今类书载桂,通不别白,虽《白孔六帖》亦然。”[(明)张志淳:《南园漫录》卷4,明嘉靖刻本,第3页a。]这段辨说极为著名,明清人谈“桂”多见引用。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借用其所说,将《楚辞》以来人们通称之“桂”统称为“桂树”,即今植物学归类樟科樟属、月桂等属的植物,广为人知的肉桂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以药用、香用、食用、木材等实用价值著称。以“桂花”指称木犀科木犀属木犀,[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植物志》,北京: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61卷,第107-108页。]即今人通常所说桂花,属于观赏花卉,是我国传统名花,以秋季开花、花香浓郁著称。
(一)“桂”之认识的变化
与“兰”之有“古兰”“今兰”即兰草、兰花之间同名异实、认识前后变化一样,[程杰:《中国兰花起源考》,《中国文化研究》2024年第1期(春之卷)。]宋以前人们所说“桂”均为“桂树”,而宋以来始兼称“桂花”。我们仍以字书即古代语言学的资料为证,来把握这一认识转折变化的时间节点。
东汉《说文解字》:“梫:桂也,从木,侵省声,七荏切。桂:江南木,百药之长,从木圭声,古惠切。”东晋郭璞注《尔雅》:“梫,木桂:今南人呼桂厚皮者为木桂。桂树叶似枇杷而大,白华,华而不著子,丛生岩岭,枝叶冬夏常青,间无杂木。”两书所说桂、梫分别是桂的通称与桂的别称或种类专称,都指樟科桂树而非木犀科桂花。
唐人孙愐《唐韵》:“桂:木名,丛生山峰间,无杂木,叶长尺余,冬夏常青,其花白。后汉太尉陈球碑有城阳炅横,汉末被诛,有四子。一子守坟墓,姓炅;一子避难居徐州,姓春;一子居幽州,姓桂;一子居华阴,姓炔。”[(唐)孙愐:《唐韵》残卷第五叶(去声),清光绪三十四年国粹学报馆影唐写本,第1页a。《唐韵》诸本多有异文,后世引用细节也多有不同。“其花白”原残,此据宋人《广韵》补。]所说只是增加了姓氏之义,植物之义仍只是“桂树”。五代南唐徐锴(920-974)《说文解字系传》:“桂:江南木,百药之长,从木圭声。臣锴按,桂林郡以此为名。又按,《本草》:桂心,主通血脉,利肺肝气,能宣导百药无畏。菌桂,为诸药先聘通使,是为江南百药之长也。郭璞作《桂赞》曰‘桂生南裔,拔华峰岭。广莫熙葩,凌霜津颖。气王百药,森然云挺’也。古惠反。”[(五代)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卷11,《四部丛刊》影宋抄本及宋刻本,第2页。]增加了桂林地名,所释桂树之义所举书证更为详细,也无木犀科桂花之义。延至宋初《广韵》《集韵》,以至北宋中叶司马光(1019-1086)《类篇》均承此解,所释“桂”之植物之义未变。
而到了宋末元初戴侗(1200-1284)《六书故》:“桂,古惠切。桂生岭南,百药之长(《尔雅》曰,梫,木桂。郭景纯曰,今南人呼厚皮者为木桂,桂叶似枇杷而大,白华,不著子,丛生岩岭,冬夏常青,《本草》谓之牡桂。按《本草》,钦、韶诸州所产,凡三种,三四月华,全类茱萸,九月成实,今人多以为笾实。梫木,如石榴,叶细,高丈余,四月华如云,生江东。今人又以木犀为桂,谓月中景为桂树,进士至以中礼部事为折桂。此固俚俗之论,不知木犀何以名桂也)。梫,七荏、千寻二切(说具桂下)。”[(元)戴侗:《六书故》卷21,清乾隆四十九年刻本第35页b-第36页a。]于“桂”的植物之义增加了“木犀”即桂花,尚未能完全说清。元人黄公绍、熊忠《古今韵会举要》训释相同,也是在桂树之义外,增加了“又,岩桂花名”。[(元)黄公绍原本,熊忠删补:《古今韵会举要》卷11,明嘉靖十七年补刻本,第16页a。]“岩桂”是宋时“木犀”的别名,相互关系下文详说。
可见变化发生在唐五代与宋末元初之间,“桂”的植物之义,由秦汉至宋初仅指“桂树”一项,南宋末年以来转为兼指樟科“桂树”与木犀科“桂花”两项。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在对“桂”之桂树之义一通训解后,特别指出:“自唐以来,木犀谓之桂花,亦因芳而被以桂名。古之所谓桂者,如淮南《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王逸《九思》‘桂树列兮纷敷’,《灵光殿赋》‘朱桂黝儵于南北’,皆今之肉桂,无言木犀者也。”[(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卷11,清咸丰元年补刻本,第32页b。]正是进一步指明,唐以来有关“桂”的认识这一根本性变化,木犀科桂花是唐以后开始进入人们视野,为人们所认识,而成为明确的公共知识。
(二)宋人对新出“桂花”的确认
既然唐五代及宋初与宋末元初之间关于“桂”的公共认知有着明显的变化,那么处于两者间的宋代,人们的相关认识与说法就特别值得关注。我们按时间顺序看这样几个不同阶段宋人的看法。
南北宋之交,张邦基《墨庄漫录》:“木犀花,江浙多有之,清芬沤郁,余花所不及也。一种色黄深而花大者,香尤烈;一种色白浅而花小者,香短。清晓朔风,香来鼻观,真天芬仙馥也。湖南呼九里香,江东曰岩桂,浙人曰木犀,以木纹理如犀也。然古人殊无题咏,不知旧何名。故张芸叟诗云‘伫马欲寻无路入,问僧曾折不知名’,盖谓是也。”[(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8,《四部丛刊三编》影明抄本,第5页b-第6页a。]所说桂花几种名称,下文我们专题讨论。这里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张邦基特别强调了这一点:“古人殊无题咏,不知旧何名。”而接着所举张芸叟,为苏轼门下张舜民,英宗治平二年(1065)进士,徽宗政和(1111-1118)中去世,所引两句诗《全宋诗》失收,应是神宗元丰五年至八年(1082-1085)谪监郴州(今属湖南)时所作。其对桂花应是不识,而询问僧人,僧人同样莫知其名,想必这种情况在同时文人中应不在少数。稍后李清照(1084--?)《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信息时代资料检索、核验都较方便,为节省篇幅,除少数特别重要的引文,以下引用通行总集类文献所载作品均不提供详细出处。]陈与义(1090-1139)《清平乐·木犀》:“黄衫相倚,翠葆层层底。八月江南风日美,弄影山腰水尾。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无住庵中新事,一枝唤起幽禅。”表达的意思都与张邦基不约而同,是说自《楚辞》以来一直未见人们咏及。
南宋中叶,范成大(1126-1193)《(绍定)吴郡志》土物:“桂,本岭南木,吴地不常有之。唐时尚有植者,白乐天谓:‘苏之东城,古吴都城也,今为樵牧之场,有桂一株,生乎城下,惜其不得地,因赋三绝句以唁之。’近世乃以木犀为岩桂,诗人或指以为桂,非是。”[(宋)范成大:《(绍定)吴郡志》卷30,《择是居丛书》影宋刻本,第7页a。]是说白居易时代,苏州尚有樟科桂树,而到范成大生活的时代,人们转称木犀为岩桂,又泛称为桂。
南宋后期,罗大经《鹤林玉露》讨论“物产不常”,认为古今物产有无、盛衰变化无常。梅最初只以果实著称,六朝以来人们才注意其花,至宋代则推为“群芳之首”;牡丹“唐以前未有闻”,武则天以来才名声大噪,愈出愈奇;“他如木犀、山矾、素馨、茉莉,其香之清婉,皆不出兰芷下,而自唐以前墨客、椠人,曾未有一话及之者”。[(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9-300页。]南宋末年,牟巘《张氏学古斋唱和诗序》则明确指出:“木犀之名,出于近代。”[(宋)牟巘:《陵阳先生集》卷12,民国间吴兴刘氏嘉业堂刻《吴兴丛书》本,第12页b。]
排比这些材料可见,宋人普遍意识到一种名叫木犀或岩桂的植物开始进入人们视野,宋以前人们所说“桂”只是《楚辞》所说“桂树”,至迟南北宋之交以来,人们所说“桂”不止于此,也包括“近世”出现的名叫木犀、岩桂的植物,而所谓木犀、岩桂正是现代植物学所说木犀科木犀属“桂花”。
二、宋以前只见“桂树”而未见“桂花”
既然可以完全确认木犀科桂花的明确认识产生于宋代,需要进一步考察的是,宋以前是否出现过“桂花”,即宋以前各类文献著作中是否有可以确认的木犀科桂花信息。上文所说北宋中叶以前的字书之义是社会公共认知,我们这里尽可能兼顾文史各方面的资料,力求竭泽而渔,争取有一个明确、可靠的判断。
(一)宋以前各类文献所说“桂”未见有明确可辨的木犀科“桂花”
我国幅员辽阔,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有3500年。无论是樟科桂树还是木犀科桂花,都是常绿阔叶树种,分布在我国南方气候温暖的地区,尤其是樟科桂树以热带与亚热带南部更为适生,因此在社会重心偏欹北方的商周、春秋战国时代,各类文献罕见涉及。诸子百家中唯出生于皖、豫之交的庄子(前369?—前286?)作品明确言及“桂可食”(《庄子·人世间》),整个先秦时期著作言桂最多的是战国楚人屈原。成书于战国至秦汉时期的《山海经》南山、西山经有山称多桂,尤其是海内南经称“桂林八树在贲隅(引按,番禺)东”,成了后世文士有关赋咏常用的典故。因此,“桂”在上古文献中出现尤其是明确为人们所认识的时间明显偏后,所见地域也明显偏于南方。就庄子、屈原作品所说,桂与椒、兰并称为辛、香食用之料,木材能为舟楫、栋梁,可以完全确认所说是樟科樟属肉桂类为主的植物,而木犀科桂花树皮树木无明显香辛之味,树干远不粗大,木材密度、强度有限,不具上述应用价值。
此后整个中古时期即秦汉至隋唐时期,所见“桂”的文献资料除前述语言学著述外,比较重要的有:秦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及后续相关本草学著述;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记载合浦(治今广东海康)、交阯(今越南中北部)等地产丹桂、菌桂、牡桂、山桂;[(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卷中,民国武进陶氏影宋咸淳《百川学海》本,第1页b。]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蒋山(今南京紫金山)月桂、婺州(治今浙江金华)牡桂、丹阳(今江苏镇江南)山桂;[(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9,清嘉庆十年虞山张氏照旷阁刻《学津讨原》本,第1页b-第2页a。]还有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宋初李昉等编纂《太平御览》等大型类书所辑桂的资料。这些著作从时间上纵跨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三个不同历史时期,所涉“桂”都是樟科桂树,今人对此多无明确异议,此处不再具体展示与讨论。
我们必须面对的是大量分散的具体文学作品,其中包含丰富复杂的相关话语,有必要广泛检索、认真解读与研判。如今是信息时代,资料检索十分方便。而笔者生活的南京地区,樟科桂树在南京东郊的中山植物园北园植物系统分类园樟科片区可见,木犀科桂花则在各类公园、行道、住宅小区广泛栽种,几乎随处可见。笔者带着这些实物印象,结合有关植物学知识与各类网络植物图片资料,分别就“中国基本古籍库”等文献资料数据库所见上古、中古即先秦至唐五代的四部文献,尤其是《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唐文》《全唐诗》《全唐五代词》等总集电子检索系统,撇开大量“桂州”“桂林”“桂岭”等地名,“箘桂(菌桂)”“牡桂”“桂枝”“桂皮”等药用,“桂浆”“桂酒”“兰桂”“芝桂”“姜桂”“椒桂”等食用,“桂宫”“桂殿”“桂柱”“桂栋”“桂舟”“桂楫”“桂棹”等木材之用的专有名词与生活习语——这些词语都明确指向樟科桂树,就剩下所见“桂”字逐一检索阅过。
笔者判别所言“桂”是否为桂花的主要依据是:一、桂花作为“花”的观赏价值是否得到关注,这是桂花的核心标志所在;二、花香是否鲜明而浓郁,是否得到特别关注或强调;三、花冠裂片或花瓣是否细小碎屑;四、桂花开花主要在秋天,花期是否明确在秋季;五、花色以黄色为主,另有洁白、橙红等可能。这都是木犀科“桂花”与樟科“桂树”截然不同的主要特征。所见宋以前各类诗文作品只要具含上述两个以上条件,尤其是符合一、二两点,笔者必予特别关注,反复斟酌推敲,而最终未能发现任何可以完全确认的木犀科桂花迹象。
(二)宋以前大量诗文作品所说“桂”是樟科桂树
与上述情景恰恰相反,先秦至唐五代大量诗文作品所言“桂”几乎尽一色指向《楚辞》所言樟科桂树,且多不容置疑。为了方便大家感受这一情景,我们依次列举一些秦汉以来的诗文之例。
汉乐府《陌上桑》表游仙之意“食芝英,饮醴泉,拄杖桂枝佩秋兰”,《秋胡行》写佳人“俯折兰英,仰结桂枝”,都承《楚辞》所说为桂树之枝。司马相如《长门赋》“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南朝吴均《夹树》“桂树夹长陂,复值清风吹。氛氲揉芳叶,连绵交密枝。能迎春露点,不逐秋风移。愿君长惠爱,当使岁寒知”,所说桂之芳香、品质均着眼树、枝、叶,而不在花。
唐代更值得关注。初唐乔知之《定情篇》“下有碧流水,上有丹桂香。桂枝不须折,碧流清且洁。赠君比芳菲,受惠常不灭。赠君泪潺湲,相思无断绝”,沈佺期《峡山寺赋》“若乃忍殿临岸,禅堂枕江,桂叶薰户,莲花照窗”,所说桂之香或枝或叶,也不在花。盛唐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所说春日桂花应是桂树。
中唐孟郊《憩淮上观公法堂》“我有岩下桂,愿为炉中香。不惜青翠姿,为君扬芬芳”,是说焚桂为香。支乔《尚书李公造华严三会普光明殿功德碑》“如月之亘,森菌桂以馨香;如山之容,冥大椿之寿考”,杨嗣复《九证心戒序》“如兰生一叶,谁谓无芳。桂长初条,宛然嘉木”,晚唐冯道之《山中作》“草堂在岩下,卜居聊自适。桂气满阶庭,松阴生枕席”,均以木之馨香比喻功名品德,显系桂树而非桂花。五代贯休《再游东林寺作五首》:“台殿参差耸瑞烟,桂花飘雪水潺潺。”“白薝卜花露滴滴,红苾刍草香蒙蒙。”庐山是后来桂花最初见载的重要区域,但此时贯休诗中所说庐山东林寺花色雪白,与春末夏初栀子(薝卜)花开同时,所说正是桂树之花而非桂花。上述这些诗句文辞多少都带有一些具体性状描写与联类比称,不难感受到所说“桂”都是樟科桂树而远非木犀科桂花。
(三)唐代专题赋咏之作所说均为桂树
我们再重点看看专题咏桂作品,下列几乎是唐五代所有专题之作,出现在两宋以前的300多年间,代表了文学家们最专致的认识与记忆。
初唐李峤《桂》:“未殖银(一作蟾)宫里,宁移玉殿幽。枝生无限月,花满自然秋。侠客条为马,仙人叶作舟。愿君期道术,攀折可淹留。”通篇由月中桂树发想,充满仙道意味。提醒注意的是,这是其《嘉树十首》中的一篇,十篇依次是松、桂、槐、柳、桐、桃、李、梨、梅、橘,不难看出为五木五果,所言桂与松齐名,是传统樟科桂树而非桂花。卢僎《题殿前桂叶》:“桂树生南海,芳香隔楚山。”所说是桂叶具香而非花开之香,樟科桂树叶香而木犀科桂花叶无明显香味。盛唐李白《咏桂》:“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清阴亦可托,何惜树君园。”李白以秋天桃李无花作反衬,赞美桂之绿叶芳根与清阴不衰,显然所赞是樟科桂树。
中唐刘禹锡《酬令狐相公使宅别斋初栽桂树见怀之作》:“清淮南岸家山树,黑水东边第一栽。影近画梁迎晓日,香随绿酒入金杯。根留本土依江润,叶起寒棱映月开。早晩阴成比梧竹,九霄还放彩雏来。”写树影、香、根、叶与树荫却未及花,显然也是桂树而非桂花。同时白居易《庐山桂》写鲜叶、枝干、根荄也不及花香。其《有木诗》“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匠人爱芳直,裁截为厦屋”,是樟科桂树中的丹桂。《东城桂三首》咏苏州任上所见,牵连杭州天竺寺桂树,也非桂花。雍裕之《山中桂》:“八树拂丹霄,四时青不凋。秋风何处起,先袅最长条。”用八桂、桂枝之典,所咏是桂树。赵蕃、杨宏真的《月中桂树赋》所写月中桂都是全树具香而未专言花香,张乔(一作李正封)《试月中桂》诗所咏只是根、叶、影、香也未及花。晚唐顾封人《月中桂树》:“芬馥天边桂,扶疏在月中。能齐大椿长,不与小山同。皎皎舒华色,亭亭丽碧空。亏盈宁委露,摇落不关风。岁晚花应发,春余质讵丰。无因遂攀赏,徒欲望青葱。”所咏属想象仙境,芳香在树,花开有待冬末春初,所说是桂树而非桂花。皮日休与陆龟蒙唱和《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所咏是杭州天竺桂树之子。方干《题黄山人庭前孤桂》:“映窗孤桂非手植,子落月中闻落时。仙客此时头不白,看来看去有枯枝。”只言子落而无花香,显属桂树。另有无名氏试题诗《秋风生桂枝》《幽人折芳桂》所说都在折桂喻科举,而非赏桂花。
特别值得注意的还在中唐李德裕,他以《平泉山居草木记》享誉花卉园艺界,该篇记长庆二年(822)至开成五年(840)间在南方所见奇花异木,其中以桂为名即有“剡溪之红桂”“永嘉之紫桂”“剡中之真红桂”“东阳之牡桂”(以上属今浙东)、“钟山之月桂”“曲房之山桂”[曲房,地点不明,检爱如生基本古籍库方志库三集,未见有对应地名。李德裕《平泉山居草木记》称“曲房之山桂、温树”,前后所叙为钟山、金陵、茅山所产树木。检同时李绅《别双温树》诗,序称:“往年于惠山书房前手植,今已乔柯数寻干云,葱翠荫日。此树移过江多死,有类丹橘。”李绅为润州无锡(今属江苏)人,咏其故里惠山温树,曲房也产温树,或相去不远,当为今江苏南京、无锡间一地名。](以上属今苏南)。同时他又作有四篇专题咏桂诗,因本文篇幅有限,仅提供其标题与题注,情况也大致明白,分别是:《比闻龙门敬善寺有红桂树,独秀伊川,尝于江南诸山访之莫致,陈侍御知予所好,因访剡溪樵客,偶得数株,移植郊园,众芳色沮,乃知敬善所有,是蜀道菵草,徒得嘉名,因赋是诗,兼赠陈侍御》《红桂树(此树白花红心,因以为号)》《月桂(出蒋山,浅黄色)》《山桂(此花紫色,英藻繁缛)》。其二十年间宦迹遍及江南、四川、江西、广东等地,见多识广,并着意收集品种,携归洛阳平泉山庄栽种,因而有自觉的品种意识。所说洛阳龙门敬善寺红桂树,自辨其为蜀中莽草,清人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也辨其性状,肯定李德裕所说。[(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正误,清同治十年刻本,第28页。]剩下的三种,得诸江南,其中《红桂树》“妍姿无点辱,芳意托幽深”,《山桂》“影入春潭底,香凝月榭前”都仅泛泛说香,就题注看更多关注的是花色,对花香、花期都未特别着意,显然所说三种桂在这两方面都不突出,应属传统樟科桂树中的不同品种,或是其他属类相近而俗称为桂的植物。
综合上述两节所举字书训释、本草记载、史家辨说,各类文献中常见的药用、香用、食用、木材之用等专有名词与生活习语,尤其是大量诗文描写提供的具体信息,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整个上古、中古即先秦至隋唐五代,人们所说“桂”虽然有品类性状、方俗名称、描写情景的不同,但都应属以肉桂为代表的樟科桂树。笔者广泛搜罗解读,反复比较辨别,未见有任何明确可靠的木犀科桂花迹象。
三、今人汉魏六朝隋唐已有桂花说商榷
我们再来看近半个世纪学术界有关我国桂花栽培起源的认识与说法。大致说来,人们更多乐于相信桂花的认识、引种、欣赏与“桂”同行自古即有,就笔者所见,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我们一一斟酌商榷。
(一)本草学者对“桂”原植物考辨的不同见解
《神农本草经》所说“箘桂”“牡桂”及陶弘景《本草经集注》据道家《仙经》所增“桂”,本草学家合称“三桂”。对于“三桂”的原植物及药用名称,历代本草学著述多有考辨,向来众说纷纭。当代学者也有考证,较具代表性的看法主要有两种:一是宋立人《桂的考证》,认为“古代文献中的桂,当是樟科Cinnamomum属中以肉桂CinnamomumcassiaPresl为主的肉桂组植物”,而“木犀科植物木犀OsmanthusfragransLour,他的别名也称‘桂’。古人在谈樟科桂的时候也有将木犀牵混进去,如李时珍云:‘今人所栽岩桂,亦是箘桂之类而稍异……丛生岩岭间,谓之岩桂,俗呼木犀……’。功能主治与樟科之桂均不相同,分布地区亦有很大差异,而李氏竟将‘木犀花’列于箘桂条内,未免太失察了”[宋立人:《桂的考证》,《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1年第2期,第73-74页。]。所说与我们上文讨论的中古情况比较吻合。
不同的看法见于周冠武等合作《箘桂与牡桂原植物考辨》一文,意在通过形态特征、命名依据、产区生境、用途疗效等方面的综合考量,确认《本草经》所说箘桂、牡桂对应的现代植物学所说种属类型与实际品种。最终结论是,《本草经》所说“箘桂”以及后世单称“桂”者“主要指川桂”,“还包括少花桂和野黄桂”等樟科植物;而《本草经》所说“牡桂即梫、梫木、岩桂、桂花、木犀,即今木犀科植物木犀”。[周冠武、李春高、狄桂英、祁振声:《箘桂与牡桂原植物考辨》,《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14年第7期,第489页。]很显然,是将传统本草“三桂”划属樟科桂树、木犀科桂花两大类。
具体考述看似兼顾全面,然每一方面的讨论都比较简单,所见不免牵强或武断。如称“汉赋、唐诗和宋词题咏的‘桂’,实指牡桂与桂花”,与我们上文论述的事实明显不符。又称“古代园艺著作等已确认‘梫’‘梫木’即岩桂、桂花、木犀”,[周冠武、李春高、狄桂英、祁振声:《箘桂与牡桂原植物考辨》,《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14年第7期,第479页。]而引以作证的《全芳备祖》《格物丛话》[所谓《格物丛话》为宋人谢维新、虞载辑《事类备要》别集花门、果门每种植物名目下编者所作关于该种花果名称、性状的序说,称“格物丛话”或“格物总论”,并非独立书籍。]《群芳谱》《花镜》等“桂,梫木也,一名木犀”云云[(宋)谢维新辑、虞载辑:《事类备要》别集卷38,明嘉靖刻本,第1页a。],都是宋代木犀科桂花明确出现之后,明人张志淳所批评的“类书载桂,通不别白”之类混淆之言。其中明王象晋《群芳谱》可谓代表,清康熙御定《广群芳谱》为之增补,即指明其桂树、桂花处理上的错误,为之调整归类:“牡桂、箘桂入药,岩桂(引按,指桂花)不入药。原(引按,指《群芳谱》)合为一,载入药谱;今分岩桂入花谱,牡桂、箘桂别见药谱。”[(清)汪灏等编:《广群芳谱》卷40,清康熙四十七年内府刻本,第1页a。]是将桂花与桂树严格区分,传统“三桂”归属药类,岩桂(木犀)归属花类。
笔者认为,围绕《神农本草经》所说箘桂、牡桂以及后世相应的桂枝、桂皮等药用名称的考辨,以宋立人《桂的考证》结论更为切实合理。本草文献所言“三桂”应以肉桂类植物为主,当然也远非肉桂一种,应包括今植物学樟科不同种属而性状、药用价值相近的许多植物。这些植物既有不同产地的品种差异,同一植物有不同方俗异名,实际药用又有选料、制法之不同称呼,因而名目繁多,情况十分复杂。唐以来各类本草著作多有辨析与归纳,但缺乏现代植物命名、分类的科学规范,很难形成统一、清晰的认识。而不容忽视的是,各家说法细节或有不同,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本草经所说无论“箘桂”“牡桂”,还是统称之“桂”,其性味特征、药用价值都是具体明确且十分显著的,三者之间性味、效用大同小异,医家使用也较频繁,对此从未有人怀疑过。李时珍将“岩桂”(木犀)称作“菌桂之类”,[(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34,陈贵廷等点校,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935页。]是因其具“桂”名而附载,带着那个时代植物类属关系认识上的局限以及其本草集成之作兼收并蓄的目的。
而现代生物学将木犀(岩桂)归为木犀科木犀属,表明其与樟科桂类植物之间有着较为深刻的区别。更值得注意的还在木犀的用途与价值,在木犀、岩桂作为木犀科桂花名称开始出现的两宋时期,就没有任何本草药用信息。直至李时珍《本草纲目》仍称:“今人所栽岩桂……俗呼为木犀。其花有白者名银桂,黄者名金桂,红者名丹桂。有秋花者、春花者、四季花者、逐月花者。其皮薄而不辣,不堪入药。惟花可收茗、浸酒、盐渍,及作香搽、发泽之类耳。”明确指其“不堪入药”,而下文有关药用描述则是:“木犀花,〔气味〕辛温,无毒。〔主治〕同百药煎孩儿茶,作膏饼。噙生津辟臭,化痰,治风、虫牙痛。同麻油蒸熟,润发,及作面脂。”[(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34,第1940-1941页。原标点欠妥,为改。]所说多属日常生活应用,并非真正或重要的药用价值。如今桂花的应用多有拓展,但用途仍不出李时珍所说这些方面,可见其不足以与秦汉以来本草学所说“三桂”即桂、箘桂、牡桂中的任何一种相联系,与秦汉以来在“桂”的名义下或皮或枝或心作为诸方要药,号称“百药之长”的任一种“桂”绝非同类。
(二)桂花栽培史论述中的模糊之言与泛泛举证
可喜的是,已有学者著文辨明上古时期所说药用、食用桂都是樟科桂,[许哲、许玲燕:《先秦“桂”的辨析》,《浙江园林》2022年第1期;郭苗苗:《先秦时期桂酒再探》,《邯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月中桂影所说不是桂花。[陈晨:《桂花的民族植物学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1年第2期;段一凡、王贤荣:《从“圭”到“桂”:月中“桂”新考——桂文化的起源与演化》,《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董丽娜学位论文更是指明,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文献所见“桂”多是樟科桂。[董丽娜:《中国文学中的桂花意象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6年,第3-6页。]而花卉园艺领域学者的通行论著,虽然也多指明古人所说桂有樟科与木犀科两种不同植物,并且提醒读者注意区分,但在“桂花的栽培历史”、“桂文化”起源发展、古代桂花诗词作品之类专题论述与介绍中,为了凸显桂花历史悠久、地位重要,习惯将《山海经》《楚辞》以下至唐五代所见称作“桂”者未经甄别而随意说作桂花,或者笼统地称作桂树、桂花兼而有之。[陈俊愉、程绪珂主编:《中国花经》,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第156-157页;尚富德:《桂花生物学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南京林业大学园艺学院,2004年,第44-46页;刘伟龙:《中国桂花文化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南京林业大学园艺学院,2004年,第8-12页;杨康民编著:《中国桂花集成》,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5年,第1-4页;向其柏、刘玉莲:《中国桂花品种图志》,杭州: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年,第18页;舒迎澜:《桂花简史》,《园林》2008年第10期。]其中也不免带有明显的举证失考,如有论者认为杜甫有咏桂花诗句:“天开金粟藏,人立广寒宫。”“金粟”是宋以来桂花诗词中最流行的拟喻,但此两句非出杜甫,而是南宋方岳《木犀》篇中诗句,实为七言“天开金粟如来藏,人立广寒宫殿秋”,[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998年,第61册,第38356页。]明人王象晋《群芳谱》药谱卷一将七言误记为五言,辑为杜甫诗歌散句,[(明)王象晋:《群芳谱》药部卷1桂·丽藻散语·五言,明天启元年刊本,第7页b。]也就被今人引作唐人咏及桂花的证据,显然是错误的。
(三)曹植《桂之树行》、张九龄《感遇诗》的花色、花期之证
有一些文学、文化史领域的学者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桂之名物考述,提出了一些木犀科桂花出现时间的具体证据,多为诗歌作品,其中颇具代表性的有下述两例。
1.曹植《桂之树行》所说花色
曹植《桂之树行》:“桂之树,桂之树,桂生一何丽佳。扬朱华而翠叶,流芳布天涯。上有栖鸾,下有盘螭。桂之树,得道之真人,咸来会讲仙,教尔服食日精。要道甚省不烦,淡泊无为自然。乘蹻万里之外,去留随意所欲存。高高上际于众外,下下乃穷极地天。”这是不少学者提出的证据,理由是樟科桂花无红色,而木犀科桂花有花色橙红品种,因而据此认为最迟魏晋时期桂花已经出现。[董丽娜:《中国文学中的桂花意象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6年,第6、8页。持相同看法者,多受其影响。]
文学写作虚实相兼,“诗家语”不同于“常人语”,诗人写作既有个人经历的客观境况,也有文学创作的主观意趣与技巧安排,不能完全当作客观写实与历史纪事来读。曹植诗中涉桂颇多,《秋胡行》“俯折兰英,仰结桂枝。佳人不在,结之何为”,《浮萍篇》“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新人虽可爱,无若故所欢”,《升天行》“兰桂上参天”,《朔风诗》“秋兰可喻,桂树冬荣”,《矫志诗》“芝桂虽芳,难以饵鱼。尸位素餐,难以成居”,这些诗句多以兰桂、芝桂并举,显然从《楚辞》所言来,桂是芬芳、辛香之物,用作君子、美人的比兴象征符号。而这篇《桂之树行》更是通篇道教神仙之意,所说桂树远非写实,而是服食成仙升天的阶梯一般,更多象征色彩。诗人着眼在全树,而非重在其花,所说“流芳布天涯”,也非主要指花。
而称桂“丽佳”“朱华”,源头可追溯到屈原《远游》“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更重要的缘由还在东汉光武建武二年(26)明确“火德色尚赤”(《后汉书·光武帝纪》),后世因有“炎汉”“炎刘”之称,服饰以赤绶为尊,[(南朝)范晔:《后汉书》舆服志,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标点本,第12册,第3674页。]桂树的色彩描写自然也受到影响。《汉书·五行志》记成帝时歌谣:“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爵巢其颠。”班固紧接着解释说:“桂赤色,汉家象,华不实,无继嗣也。”[(汉)班固:《汉书》卷27,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第5册,第1396页。]因而东汉王逸《楚辞·九思·守志》篇即称“桂树列兮纷敷,吐紫华兮布条”,其子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也称“朱桂黝儵于南北,兰芝阿那于东西”,都以朱、紫形容桂乃至花色,意在强化其华贵、神圣、祥瑞色彩,不能即认其所说为实际花色。曹植生当东汉末年,所说正是汉人这一传统。
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记载桂有三种,“叶如柏叶,皮赤者,为丹桂”,是说桂中有皮色呈红的品种,白居易《有木诗八首》中也有丹桂一首,这一重要品种的存在,应是古人以丹、赤、紫形容桂树的客观基础。即便是到了桂花明确出现的宋代,诗人丁谓《桂》咏樟科桂树仍称“青紫间朱丹,三湘五岭间。充庖资爽口,泛酒助酡□”。
进一步值得追踪的是,桂为《本草经》上品,汉魏以来道教神仙学说盛行,桂也成了重要的求仙服食之品。欧阳询《艺文类聚》所辑魏晋《神仙传》即称“离娄公服竹汁饵桂得仙”,[(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89,宋绍兴刻本,第5页b。]此间紫气灵丹也成了道教的重要符号,以朱、紫、丹等色彩形容桂树的概率也就有所增加。如东晋王嘉《王子年拾遗记》:“岱舆山……有丹桂、紫桂、白桂,皆直上百寻,可为舟航,谓之文桂之舟。”南朝梁陶弘景《真诰·方诸宫东华上房灵妃歌曲》:“紫桂植瑶园,朱华声凄凄。”[(梁)陶弘景:《真诰》卷3,明正统刻《道藏》本,第15页。]唐代诗人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凤楼迢递绝尘埃,莺时物色正徘回。灵芝紫检参差长,仙桂丹花重叠开。”丹桂紫桂用作仙家的象征。杜甫《有感》:“丹桂风霜急,青梧日夜凋。山来强干地,未有不臣朝。”则承《汉书》以来桂比皇室的传统,都是不能当作写实看的。
即就前引中唐李德裕所说“红桂树”,也是“此树白花红心,因以为号”,乃其实际所见品种性状,所谓红色指花心之蕊,不是花瓣,这与后来木犀科桂花中丹桂的命名之义完全不同。况且,木犀科桂花虽有花色橙红品种,但因枝叶繁茂,花朵腋生细屑,也当不得花色朱紫华艳之誉。因此,东汉以来凡称丹桂、紫桂、桂之花色朱紫之类,多属文史掌故与话语传统,在没有其他方面性状佐证的情况下,不能简单地就认其所说为实际花色,视为木犀科桂花中的丹桂。
2.张九龄《感遇》所说桂花季节
盛唐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第二句指明桂花开在秋天,而樟科桂树花期一般在春天至初夏,木犀科桂花则多秋天开花,清人俞正燮即据此认为张九龄所说“此则秋花木犀,亦名桂也”,[(清)俞正燮:《癸巳存稿》卷11《桂》,清道光刻《连筠簃丛书》本,第3页b。]类似的看法今人也有。
首先要说明的是,樟科桂树的花期一般在公历3-6月间,但也非绝对,少数有延至6-7月,如肉桂类香桂、粗脉桂即是。[程必强、喻学俭、丁靖垲、孙汉董:《中国樟属植物资源及其芳香成份》,昆明:云南科技出版,1997年,第91-92、96页。]甚至更晚的,如《中国植物志》樟科肉桂组记载的少花桂,又名岩桂、香桂,分布于湖南、湖北、云南、贵州、广东、广西,“花期3-8月”,[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植物志》,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31卷,第191-192页。]华南桂的花期也在“6-8月”。[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植物志》,第31卷,第227页。]广为人知的肉桂“花期6-8月,果期10-12月”,“树皮、叶及‘桂花’(初结的果)均有强烈的肉桂味,其中以桂花最浓,依次为花梗、树皮及叶”。[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植物志》,第31卷,第226页。]尤其是一种名叫“阴香”的樟科桂,“乔木,高达14米,胸径达30厘米”,叶子是典型的“三出脉”,“花期主要在秋、冬季,果期主要在冬末及春季。产广东、广西、云南及福建。生于疏林、密林或灌丛中,或溪边路旁等处”。[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植物志》,第31卷,第203页。]在樟科月桂属中,“产广东、广西、江西、福建及浙江等地”的硬壳桂,也是“花期6-10月”。[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植物志》,第31卷,第460页。]这些今人著录之品种,在我国南方地区多广泛分布,应是我国原生至少由来已久的植物,虽然很难与古人所说诸桂一一核准对应,但至少表明在丰富的樟科植物中,是有不少品种花期远不限于春天,甚至开到秋冬。唐太宗《度秋》“桂白发幽岩,菊黄开灞涘”,诗题标明是咏秋,而所说花白却是樟科桂树的典型花色,因此不能一见所说秋花之桂便认为非木犀科桂花莫属。
张九龄所说花期也有个“诗家语”即文学表达的特殊性问题。正如西方学者所说,“在中唐以前,写作基本上是一种公众性的表述”,“对自然和社会现象的诠释一般都是以传统知识为基础而进行的重述与扩充”,[[美]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陈引驰、陈磊译,田晓菲校,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第49页。]至少在文学作品中人们更多使用公认与流行的意象来比兴寄托。张九龄《感遇》组诗十二首,所说兰、桂、橘都是《楚辞》传统意象,而这一首中又有明显的兰、桂联类对举,其《惠庄太子哀册文》称赞太子功德“播遗芳于兰桂,传不朽于金石”,也是兰、桂并举,显然都是《楚辞》以来流行的比兴象征与模式化意象系统,未见有性状方面的其他标示,所说“桂”只能是樟科桂树而非后出木犀科桂花。
可以一并考察的还有初唐隐逸诗人王绩《古意》组诗,第五首所说桂花季节更为明确:“桂树何苍苍,秋来花更芳。自言岁寒性,不知露与霜。幽人重其德,徙植临前堂。连拳八九树,偃蹇二三行。枝枝自相纠,叶叶还相当。去来双鸿鹄,栖息两鸳鸯。荣荫诚不厚,斤斧亦勿伤。赤心许君时,此意那可忘。”不仅指明花期,还进一步强调了花香,所写有更多契合木犀科桂花之处。而王绩这组诗共六首,分别以“琴”“竹”“龟”“松”“桂”“凤”作比兴,寄托自己才志不遇、知音难求而归身幽隐的心路情怀,桂与松、竹都是上古以来圣贤心志、君子德性的流行象征。这首诗接着反复强调的是树之“苍苍”“岁寒”之性、“幽人”之德,都是《楚辞》所言“桂”的传统形象与象征之义,其中“赤心许君”更有本草所言“丹桂”品种的影子,所说“秋来花更芳”也只是进一步夸美而已,不能简单认其所说花期为客观写实。
无论是樟科桂树还是木犀科桂花均四季常青,正常生长状态下并无明显的盛衰变迁景象,但在文学书写中,“桂”与秋季的联系却并不罕见,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汉武帝《李夫人赋》是最早的悼亡之作,广受人们关注,其中“秋气憯以凄戾兮,桂枝落而销亡”,以桂枝陨落比喻所爱之逝。南朝宋孝武帝刘骏仿作《伤宣贵妃赋》也有“念桂枝之秋霣,异瑶华之春翦”之句。至南朝梁沈约《钟山诗应西阳王教》(又作《游钟山》)“春光发陇首,秋风生桂枝”,则以秋风桂枝表示山中秋景之美,更成了后世广为传颂与效仿的名句。正是这些不同兴会的名篇名句影响,诗歌的世界里桂树与秋天联系也成了一种言说习惯,相关诗意频频可见。如中唐诗人张籍《离怨》“秋风桂枝折”即是,而同时李贺的《李夫人歌》更将桂枝说成了桂花:“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这都是文学写作中常见的袭故用典现象,不能就简单认作所说即是写实。
桂与秋的联系还受到月中桂树神话传说的推进与促发。月中桂影是歌咏月光、表达思乡怀人之情常用的典故与意象,如南朝梁元帝《关山月》“朝望清波道,夜上白登台。月中含桂树,流影自徘徊。寒沙逐风起,春花犯雪开”,即说春夜望月,桂影摇曳。而唐代以来,随着八月十五、九月九日等秋夜赏月活动渐受重视,桂与秋月的联想就更为普遍,几乎成了一个基本思路。中唐蒋防《秋月悬清辉》“秋月沿霄汉,亭亭委素辉。山明桂花发,池满夜珠归”,徐凝《八月十五夜》“皎皎秋空八月圆,常娥端正桂枝鲜”,张祜《中秋月》“碧落桂含姿,清秋是素期。一年逢好夜,万里见明时”,桂都成了秋月尤其是中秋月亮如影随形的亲切意象。前引初唐李峤《桂》“未殖银(一作蟾)宫里,宁移玉殿幽。枝生无限月,花满自然秋”,是以秋月反向形容桂。张九龄诗中以“皎洁”二字形容“桂华”,也隐约使用月中桂树的典故,强调秋月桂影的清澈明朗。唐高宗《九月九日》“砌兰亏半影,岩桂发全香”,所谓“亏半影”“发全香”之语,也隐有表重阳节前后月亮未满之情景。这些诗句都不能简单望文生义视为桂花季节的客观写实,认作所说是秋季开花的木犀科桂花。
桂与秋的联系更多出现在兰桂、松桂、桂菊等联类并举尤其是上下对偶的语境里。如杜甫《遣兴》“兰摧白露下,桂折秋风前”,丘丹《和韦使君秋夜见寄》“露滴梧叶鸣,秋风桂花发”,李商隐《和韦潘前辈七月十二日夜泊池州城下先寄上李使君》“桂含爽气三秋首,蓂吐中旬二一叶新”,都属于这种现象。桂或花或树或枝,作为秋日物象与同类意象对举,更多顺应对偶的形式,春兰、秋桂则是其中最自然的组合,张九龄“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更是此中典型。
而进一步观察这些诗句,所谓“桂花”“桂枝”与秋天的联系也都止于简单的一句陈述,没有其他任何花色、花朵乃至花香方面的进一步关注与具体描写。这些高度类型化的意象、只言片语的单一信息,很难得出具体品种方面明确可靠的结论。上述这些文学描写与理解的复杂性,都提醒我们引用这类诗语文辞“以文证史”时不能简单行事,要备加慎重。
当然,话得说回来,世上事说有容易说无难。樟科桂树与木犀科桂花应是自古即有,两者同为四季常青的木本植物,树叶形状也较为接近,或花或叶或皮或木带有明显香味。我们无法彻底否绝漫长历史时期尤其是隋唐五代之时,曾有人发现、接触到木犀科桂花的可能。尤其是在木犀科桂花广泛分布的南方,像大历八年(773)颜真卿《湖州乌程县杼山妙喜寺碑铭》所说:“三癸亭,西北于藂桂之间创桂棚,左右数百步,有芳林茂树,悉产丹、青、紫三桂,而华叶各异。”这其中真就无一两株木犀科桂花,被视为“桂”之一种而被栽种?显然无法把话说绝。
但从科学论证的要求出发,如果缺乏大致明确具体的生物性状依据,尤其是关于花朵、花香的具体切实描写,所见文本信息也没有前后左右对应参证、持续可辨的认知线索,更没有相关认识不断演进发展的源流脉络,仅凭寥若晨星、似是而非的印象定论,就难免捕风捉影、想其当然之嫌。个别诗句的仿佛之言孤证难立,不能只见一点不及其余,应充分考虑其写作环境、表达语境的主观性与偶然性,尽可能综合作家生活经历、写作习惯以及同时代公共认知的整体状况细加斟酌研判。就我们重点考察的整个唐五代而言,未见有性状明确具体、来龙去脉清晰可辨的桂花信息,更没有这方面的社会共识与学术讨论。而我们看到的只是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对张九龄所说斩钉截铁的批评:“张曲江诗‘桂花秋皎洁’,妄矣!”[(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9,第2页b。张九龄,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所说或带有岭南花期的特殊记忆。]态度极其鲜明,丝毫不容商量,充分反映直至晚唐五代,人们对于“桂”为何物的认识高度明确与统一,只是指向传统樟科桂树。
综合上述两节有关樟科桂树与木犀科桂花正反两方面的信息可见,宋以前各类文献资料,未见任何确认无疑的木犀科桂花信息,更未见任何可以前后联系、具有持续发展倾向的木犀科桂花线索,这种情况只有到宋代才彻底改变。
四、宋代“桂花”出现的轨迹:从木犀到岩桂与桂花
笔者同样就宋代四部文献、《全宋诗》《全宋词》《全宋文》等总集所见“桂”字及相关别称一一检索,确认宋代文献开始出现明确可辨的桂花信息,包括确切的名称、园艺种植的名录、明确具体的性状描写等。有关信息先后相继,相关认识持续增长,以致社会欣赏传种风气兴起,桂花作为一种观赏花卉广为人知。这其中桂花的名称是人们确切认识的标志,宋人有这方面反复的记述,前引张邦基《墨庄漫录》所说“湖南呼九里香,江东曰岩桂,浙人曰木犀”,同时向子諲《南歌子》也称“江左称岩桂,吴中说木犀”[唐圭璋编:《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967页。]即是。下面我们通过宋代相继出现的几个名称及相关情况,来梳理桂花出现的文献信息及相应认识的发展轨迹,切实把握桂花起源与兴起的早期历史。
(一)木犀
桂花在宋代的出现,是从确切的名称开始的。“木犀”是宋代最早出现且确凿无疑的桂花名称。五代入宋的陶穀《清异录》有两处提到“木犀”,但该书内容多为后人伪托,南宋中叶以后偶见有人提及,明中叶以来才见人们陆续引用,笔者在我国蜡梅、兰花、瑞香起源问题的考证文章中已充分举证否认该书有关花卉内容的真实性[程杰:《论中国蜡梅的历史起源》,《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中国兰花起源考》,《中国文化研究》2024年第1期;《我国瑞香起源考》,《新国学》2024年第2辑(第27卷)。]。
今所见最早的可靠记载是宋初乐史(930-1007)《太平寰宇记》,这是一部全国地理志,其中记载两浙路明州(治今浙江宁波)“土产”:“绢,葛(出慈溪),红木犀,紫菜,淡菜,鲒蚌,青鲫,红虾鲊(旧贡),大虾米,石首鱼,舶船,海物。”[(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98,王文楚等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第1959页。]是说红木犀与紫菜等海产品为明州旧时贡物。然检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志》、杜佑《通典》、韩愈《唐正议大夫尚书左丞孔公墓志铭》,以及白居易《白氏六帖》所说明州贡品,上述海产品多能找到,却未见有所谓“红木犀”。笔者疑其应从上文为一般土产,与下文海产并不同属旧贡。或者五代钱氏吴越国统治两浙时期(907-978),曾向北宋朝廷进贡过。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1140-1207)有《声声慢·赋红木犀,余儿时尝入京师禁中凝碧池,因书当时所见》,是说其儿时游览开封北宋故宫曾见到红木犀,应是北宋时宫中已有。
木犀为明州特产,北宋后期以来即有不少相关佐证。晁说之(1059-1129)于徽宗大观间(1107-1110)任职明州船场,其《依韵和蔡天启任四明绝句三首,时暂来四明,便还丹阳,颇不乐此,后篇为四明解嘲》其三:“玉筝无日尝瑶柱,金马何人赏木犀。”自注称木犀与江瑶柱“二物明州之珍”[《全宋诗》,第21册,第13728页。南宋沈焕《晁景迂大观庚寅冬为四明船场,后七十余年,某适以仓氏之职至此间,而王兄季和亦来作景迂官。相与访问旧迹故传,尚有可考,偶成数语,简季和,因呈叔晦诗》:“风流已往四十载,水仙木犀徒自红(景迂有思四明水仙诗,及和蔡天启四明瑶柱、木犀之句)。”沈焕《定川遗书》附录卷1,民国四明张氏约园刻《四明丛书》本,第5页b。晁说之号景迂生,大观庚寅即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四明”为宁波山名,多用作明州或宁波别称。南宋理宗朝《(宝庆)四明志》记载明州象山县土产:“花之品有红木犀最奇,邑士史本初得此种,因接本献阙下,高宗皇帝雅爱之,曾画为扇面,御制诗题其上,以赐从臣荣薿……自是四方争求之,岁接数百本,史氏以此昌其家。今惟邑境所植者色深而香烈,移之四方,则色香少损,此地气然也。”[(宋)胡榘修,方万里、罗濬纂:《(宝庆)四明志》卷21,宋刻本,第22页。]稍后王象之《舆地纪胜》也载:“象山县诸山出红木犀,他处无有,人目为丹桂。”[(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1,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影印本,第171页。]由此可见,宋初《太平寰宇记》所载“红木犀”为植物之名,应是木犀中的一种,作为明州特产由来已久,至少在当地广为人知。
关于“木犀”名称的由来,宋人有明确、一致的解释。北宋后期,孙宗鉴《东皋杂录》:“(岩桂)俗谓之九里香,又谓之木犀,以其文理黑而润,殊类犀角也。”[(宋)叶寘:《爱日斋丛钞》卷5,清道光二十四年刻《守山阁丛书》本,第12页b-第13页a。]南北宋之交,张邦基《墨庄漫录》:“浙人曰木犀,以木纹理如犀也……树之干大者可以旋为盂盖、茶托种种器用,以淡金漆饰之,殊可佳也。”[(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8,第5页b-第6页b。]宋末陈敬《陈氏香谱》引余向《异苑图》:“岩桂,一名七里香,生匡庐诸山谷间,八九月开花如枣花,香满岩谷。采花阴干以合香,甚奇。其木坚韧,可作茶品,纹如犀角,故号木犀。”[(宋)陈敬:《陈氏香谱》卷1香品·木犀香,民国乌程张氏刻《适园丛书》本,第19页a。]虽然作者生平、著作性质与时代无考,但所说俨然初始记载的口吻,应不会晚于南北宋之交。这尚属后续记载,还有更早言及具体木制品的诗例,如福建延平(今福建南平)黄裳(1043-1129)《谢人惠茶器并茶》:“三事文华出何处,岩上含章插烟雾。曾被西风吹异香,飘落人寰月中度。美材见器安所施,六角灵犀用相副。”句下注称:“岩桂秋开,有异香,木理成文,如相思木然。”[《全宋诗》,第16册,第11019页。]晁说之《客有传黄戎州三绝句者因次韵》:“朝叹乌皮几,暮叹木樨床。”[《全宋诗》,第21册,第13728页。]黄裳所说是茶托之类,晁氏所说是笔架之类,时间都在孙宗鉴等人所说之前。
从这一名称及相应制品信息可见,人们对木犀科桂花的最初发现、认识应非出于鲜花,而是因其木料纹理美观,可以制作茶托、罐盖、笔架之类生活用具,这是一种典型的木材应用而非花色观赏现象。南朝吴均《笔格赋》:“幽山之桂树,恒萦风而抱雾。叶委郁而陆离,根纵横而盘互。尔其负霜含液,枝翠心赤。翦其匡条,为此笔格。”说的是以樟科丹桂之木材作文房笔架,木犀的利用是否受到这一方式的启发不得而知。
但在南方林木葱茏的世界里,木犀科桂花树枝干分散,绿叶繁茂,树木并不高大,木质疏松,缺乏建筑与制造价值,难受重视。而其花朵特小,“花冠裂片4枚”,“长2-3毫米”,[陈俊愉、程绪珂主编:《中国花经》,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第157页。]大小与色彩都不够醒目,加以花序腋生,多隐于叶底,花期并不长,也不易引起人们注意。其香味浓郁虽是一大优势,也只宜近观亵玩,远望不觉,尤其是分散在江南四季葱郁的阔叶丛林里,很难为人们发觉。人们最初接触的应是其中较为粗大的树木,发现材质疏松、花纹美观,遂因材施用,用以旋削、切刻制作盆托、罐盖、笔架之类轻便物什,这也符合植物进入人类视野多起于经济应用的一般规律。
今人推测《太平寰宇记》成书于太宗雍熙(984-987)末至端拱(988-989)初或真宗咸平三年至五年间(1000-1002),[王文楚:《〈太平寰宇记〉成书年代及版本问题》,《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张保:《〈太平寰宇记〉成书再探——以乐史生平事迹为线索》,《中国地方志》2004年第9期。]所说“红木犀”,后世未见有木质红色的品种信息,显然是指木犀中的红花品种,可见此时人们已关注到花色的不同,发现其观赏价值。而从逻辑上说,应有“木犀”之名在先,人们发现利用“木犀”的时间更在此前,至少可以上溯至五代(907-959)。
整个北宋前期可以确认的桂花名称只是“木犀”,接下来的信息则由木材实用转向花卉观赏。宋真宗朝杭州著名隐士林逋(967-1028)有《木犀帖》,应是其晚年隐居杭州西湖孤山的书信,其中“木犀□换了一株”,“摘些木犀”云云,[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0册,第332页。]所说当属种花摘赏之事。《全宋文》据清道光《宜春县志》收仁宗朝广陵人李问(975-1064)《仰山赋》,有“瑞香异康庐之色,莎萝同西竹之妍。木犀喷九里而芬馥,月桂吐四时之红鲜”之语,是误收明弘治(1488-1505)宜春县教谕、上元(今南京)人李问之作,不足为据。[《全宋文》,第15册,第153-154页。仰山在宋袁州府治宜春县南,而宋仁宗朝广陵李问未见有江西仕历。明朝《(嘉靖)江西通志》《(嘉靖)丰乘》(即宜都县志)、《(万历)新修南昌府志》职官志中均记载明弘治宜春县教谕、上元(今南京)人李问,《仰山赋》应为其所作。清康熙二十二年《江西通志》始误作宋人,此后省、州、县志多沿其说,《全宋诗》也承其误。]
而同是江西,宋仁宗皇祐间(1049-1054)雩都县(今江西于都)王鸿科场失利,隐居县南需岩四十年,居处有甘露松、木犀岩、涵虚洞诸景,“皆称胜概”,[(明)嘉靖《赣州府志》卷2,明嘉靖刻本,第7页a。]康熙县志记载:“岩畔桂树丛立,曰木樨岩。”[(清)康熙《雩都县志》卷9,清康煕元年刻本,第30页b。]度其所植木犀最迟应在宋英宗治平年间(1061-1067)。神宗熙宁(1068-1077)中,山西太原王鬲任雩都县令,移王鸿手植木犀于虔州(治今江西赣州)府治,知州方蘋、通判黄巽、都官刘彝均有诗。[(清)康熙《雩都县志》卷6,第3页a。]
进一步的明确记载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周师厚《洛阳花木记》,其“杂花八十二品”中列有“木犀”。该书在“刺花”中另记有“千叶月桂(粉红)、黄月桂、川四季”,[(元)陶宗仪:《说郛(涵芬楼本)》卷26,《说郛三种》(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62、463页。]有可能是将樟科桂树中的杂色品种误属刺花之类。北宋西京洛阳是花木之都,名家园林竞起,南北花木异品辏集,也就有了南方的木犀,这已是十分明确的观赏种植信息。
此后木犀作为观赏花卉的信息日渐繁多。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江西文人孔武仲(1042-1098)由信州(治今江西上饶)从事贬赴潭州(治今湖南长沙),有诗《寄信州交代钱德循》,自注称“饶阳有木犀者,亦天下之名花也,试为我置二株”,希望友人“为买双株送”,[《全宋诗》,第15册,第10244页。]饶阳即今江西鄱阳,时属江南东路。江西诗人谢薖(1074-1116)有《余赋野香亭前木犀花二小诗,盛称此花之妙,而江迪彝赋梅花诗以反之,往返唱和十数篇,二花优劣未决,故复长韵示之》,[《全宋诗》,第24册,第15785页]称赞的是其抚州(今属江西)故里木犀。哲宗绍圣(1094-1098)中,高邮(今属江苏)孙升贬居汀州(治今福建长汀),诗有“慈竹笋抽疑夏箨,木犀花发认春香”之句,时人以为“此一联道尽汀州景物”,[(宋)孙升述、刘延世编:《孙公谈圃》卷中,民国武进陶氏影宋咸淳《百川学海》本,第9页b。]可见此时汀州盛产木犀。宋徽宗年间(1100-1125)尤其是南宋以来,无论文人诗词作品,还是各类笔记杂著,木犀之名已频频可见,成为桂花最为流行的通名。
偶也见写作“木樨”。哲宗元祐间(1086-1094)苏轼友人道潜有《垂慈堂木樨花》诗,前引晁说之诗也作木樨,南北宋之交王庭珪(1080-1172)有《寄张正伯求木樨》诗,可见北宋后期至迟南北宋之交,“木樨”这个写法已经出现,实际无此必要。
有必要特别说明的是,“木犀”之名不仅是出现最早的桂花名称,至少在宋代也是最通行的桂花名称。检《全宋诗》诗题,含木犀203首、木樨16首,合计219首;岩桂或岩桂花90首;桂花75首。《全宋文》篇名含木犀4篇,岩桂4篇,桂花1篇。《全宋词》题目、词序及正文出现木犀88次,木樨29次,岩桂或岩桂花42次,桂花62次。这些数据充分表明,在桂花最初出现的两宋时期,木犀一名的使用频率最高,广为人们认可,地位最为重要。现代植物学以“木犀”作为桂花的正式学名,“木犀”也是桂花所在科、属的正式名称,这完全契合我国桂花物种命名的最初源头,是客观科学、明智合理的选择。
(二)岩桂
至迟在唐代文学中,“岩桂”就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词汇。如初唐骆宾王《秋日山行简梁大官》“香吹分岩桂,鲜云抱石莲”,岩桂与石莲相对,“岩”与“石”都是修饰语,岩桂是普通偏正复词,远非专有名词。中唐权德舆《卧病喜惠上人、李炼师、茅处士见访,因以赠》“终当逐师辈,岩桂香氲芬”,是用《楚辞·招隐士》之典故,表达效法道士、隐者修道隐逸的意愿。这些岩桂所指都是《楚辞》以来流行的樟科桂树之义,所说山间岩边的桂树而已。
直至宋代,与欧阳修同时江西刘敞(1019-1068)有《清平乐》(小山丛桂)一词,后来因向子諲同题咏岩桂(桂花)词序提到,[向子諲《清平乐》题序称:“芗林之居,岩桂为最。比得公是先生《清平乐》词云:‘小山丛桂,最有留人意。拂叶攀花无限思,露湿浓香满袂。别来过了秋光,翠帘昨夜新霜。多少月宫闲地,姮娥与借余芳。’因赋一首。”《全宋词》,第962页。]而被视为咏岩桂或木犀词。然刘敞词中沿用淮南小山之意,并无切近岩桂性状的描写。就其别集所载诗词作品看,涉桂虽多,多称“桂枝”或“松桂”,并无任何明确的桂花迹象。稍后诗人晁补之(1053-1110)笔下《桂浆》“暑卧午呀呷,蠲烦何所投。岩桂割辛芳,石蜜滋甘柔。沃以火鼎沸,閟之冰井幽”,所说岩桂也是用作调味的桂皮。
宋人多称“江东曰岩桂”,就两宋资料看,“岩桂”之名也确实首见于江东范围。最早明确以“岩桂”指称桂花是临江(治所驻今江西樟树市)孔武仲。其《瀑布六首》其二:“山头飞瀑海中潮,此理谁能问泬寥。只恐分流从月窟,桂香无限到西桥。”诗应作于神宗熙宁十年(1077)江州推官任上,写江州(治今江西九江)庐山香炉峰瀑布,自注称:“泉上有岩桂花,芬香袭人。”[《全宋诗》,第15册,第10294页。]所说泉与桥或为宋陈舜俞《庐山记》记载的招隐泉、招隐桥,[(宋)陈舜俞:《庐山记》卷3,清道光二年金山钱氏刻《守山阁丛书》本,第7页a。]时间在秋天,所说岩桂花应是观瀑布所见招隐泉一线桂花。稍后神宗元丰七八年间(1084-1085),僧人道潜居庐山,其《庐山杂兴》诗所写应是同一地点的风景:“鲜飚忽腾馥,岩桂飘葳蕤。”应是说秋日木犀科桂花林花盛飘香。尽管其后来回到杭州,描写居处鹫峰桂花仍称“木樨花”,但在庐山所说显然是当地流行的桂花名称“岩桂”。前引余向《异苑录》也称:“岩桂,一名七里香,生匡庐诸山谷间,八九月开花如枣花,香满岩谷。”
不难想见,北宋中叶以来庐山桂花较盛,多见于山间岩谷,为山中居者或游人发现,视为桂树之一种,就其生长环境而称作“岩桂”。南宋高宗绍兴以前,庐山所在江州(治今江西九江)属江南东路,[江州划归江南西路是建炎四年(1130)以后事,见王象之《舆地纪胜》卷30,第347页。]省称“江东”,“江左”之语同义,包括今江苏南京附近地区、安徽皖南、江西东北部及九江一线。岩桂之称呼最初出现在这一范围,与宋人所说“江东曰岩桂”正相吻合。向子諲早年经历多在江淮、两湖一带,又曾任江东转运使,晚年退归临江军清江(今江西樟树市),号所居曰芗林,作品多咏及桂花,所用名称也主要是“岩桂”,[如向子諲《满庭芳·岩桂风韵高古,平生心醉其间,昔转漕淮南,尝手植堂下。芗林此花为多,戏作是词,当邀徐师川诸公同赋》《浣溪沙·堂前岩桂犯雪开数枝,色如杏黄,适当老妻生朝,作此以侑觞》《生查子·与客醉岩桂下,落蕊忽堕酒杯中》等。]应是其早年在江淮之间、江东任职经历的影响。
哲宗元祐(1086-1094)以来,尤其是南北宋之交,题咏岩桂的诗歌越来越多。福建罗源罗从彦(1072-1135)《和延年岩桂》(四库本作《和愿中岩桂》):“风摇已认飘残菊,日照浑疑缀散金。”江西德兴张扩《用文之韵赋岩桂》:“叶底倒悬香作团,鹅黄新染色初干。晚秋风露易摇落,合属幽人仔细看。”四川韩驹(1082-1135)《岩桂花》:“瀹雪凝酥点嫩黄,蔷薇清露染衣裳。西风扫尽狂蜂蝶,独伴天边桂子香。”所说岩桂都是确凿无疑的桂花。
“岩桂”与“木犀”一样,最初都出于特定地域。万俟咏有《蓦山溪·桂花》词,题称“桂花”,而正文所说却是“佳名岩桂”。[《全宋词》,第807页。]前引范成大《吴郡志》也说:“近世乃以木犀为岩桂,诗人或指以为桂,非是。”可见“岩桂”是继“木犀”之后出现的桂花又一专称。南宋以来各类文献多将“岩桂”与“木犀”互释,可见“岩桂”与“木犀”同属桂花的正式与专有名称。
(三)九里香
孙宗鉴《东皋杂录》记载:“自邵州至全州,道傍多岩桂,冬初花发,芬馥特异,俗谓之九里香。”[(宋)叶寘:《爱日斋丛钞》卷3,第12页b。]孙宗鉴(1077-1123)字少魏,叶寘《爱日斋丛钞》引作少媿,哲宗元祐三年(1088)进士。所说邵州治今湖南邵化,全州治今广西全州,与今湖南永州相邻,所记应是其徽宗朝初年湖南转运判官、提点湖北刑狱任上经历,可见“九里香”是湖南地区的乡俗之称。稍后张邦基《墨庄漫录》称“湖南呼九里香”,南北宋之交湘潭王以宁有《道中闻九里香花》咏其湖南道中所见桂花,[《全宋诗》,第31册,第19935页。]正可印证。前引余向《异苑录》说“岩桂,一名七里香”,万俟咏《蓦山溪·桂花》词也称“花四出,香七里”,可见“九里香”也说作“七里香”,其名都在标示木犀花香的浓郁。
(四)桂花
宋以前诗文中经常可见“桂花”二字,南北朝“花”字产生前也作“桂华”。如汉乐府《安世房中歌》“都荔遂芳,窅窊桂华”,南朝张正见《咏雪应衡阳王教诗》“入窗轻落粉,拂柳驶飞绵。欲动淮南赋,乱下桂花前”,都非专有名称,而是泛指桂树之花。唐朝更为常见,如盛唐王维著名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中唐姚合《友人南游不回因寄》“相思春树绿,千里亦依依。鄠杜月频满,潇湘人不归。桂花风畔落,烟草蝶双飞”,李德裕《二芳丛赋》“楚泽放臣,小山游客。厌杜蘅之靃靡,忘桂花之洁白。玩此树而淹留,倚幽岩而将夕”,所写都是春日桂树花开之景,而非后世所说木犀科桂花。直至北宋中叶,梅尧臣《和韩子华桂花》“莫以天下桂,皆为月中物。犹言月有兔,野岂无狡窟。空山桂花多,艳色粲然发。樵客不知贵,奈何薪爨屈”,也是写桂树茂发之花。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苏轼在杭州有《八月十七日天竺山送桂花,分赠元素》诗:“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桂堂仙。鹫峰子落惊前夜,蟾窟枝空记昔年。破祴高僧怜耿介,练裙溪女斗清妍。愿公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宋人多认其所言为木犀科桂花,观诗中言鹫峰桂子之事,所说应是樟科桂树,而“细蕊干”“采撷纫幽佩”云云,又似说木犀科桂花。同时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刘攽(1023-1089)《桂花》:“月中丹桂昔谁栽,经岁光华十二回。正似此花多意思,一番红过一番开。”说月中桂树与人间桂树一样,开了一番又一番,秋日桂花因气温冷热变化而有分批开花的现象,所说似有红木犀即后世所称丹桂的可能,但都无法完全落实。
而到了北宋后期,也就是宋哲宗朝以来,周邦彦(1057-1121)《醉落魄》:“葺金细弱。秋风嫩、桂花初著。蕊珠宫里人难学。花染娇荑,羞映翠云幄。”同时谢逸(1068-1113)《桂花》:“轻薄西风未办霜,夜揉黄雪作秋光。吹残六出犹余四,正似天花更着香。”观其拟形写貌,所说花如屑金、六出四出,都是木犀科桂花的典型特征。而从前引万俟咏《蓦山溪·桂花》所说“佳名岩桂”之意,可见“桂花”与“木犀”“岩桂”不同,只是“岩桂花”的省称,是个泛指、俗称而已。
上述桂花四个名称:木犀、岩桂、九里香、桂花,从宋太宗朝至宋徽宗朝渐次出现,充分显示宋代桂花不断发现,认识逐步明确,作为观赏花卉走向独立称名享誉的过程。这些名称多起于地方,既反映了桂花分布的广泛,也体现了此间桂花进入人们视野的普遍性、必然性。而四个名称前后相继,又显示着从木材应用到花卉观赏,桂花资源价值不断开发与拓展的不同阶段与演进趋势。从时间上说,整个过程至少可以上溯至五代,而确切的文献记载从宋初开始,至迟到南北宋之交,木犀、岩桂乃至桂花同指一花,已经成为社会的普遍共识。
五、宋哲宗朝以来认识的明确具体与欣赏风气的兴起
明了上述桂花认识与利用之发生、发展过程,再来看北宋后期、南宋前期人们相关记叙描写的具体深入与传种欣赏风气的兴起,可以加深这一进程之连续性及其历史意义的认识。
这其中北宋中叶尤其是宋哲宗朝(1086-1100),无疑是一个重要转折点。此前无论木材应用还是花色欣赏,都只是零星信息,而此后言者渐多,相关信息日益纷繁丰富。对哲宗朝前后这一重要转折,金人郦权《木犀》一诗有较为宏观的勾勒:“垂袖花点碧,漱金粟生肤。好风一披拂,九里香萦纡。兰蕙不敢友,荃荪正僮奴。妄意此尤物,化工异吹嘘。不然九天香,安得独付渠。托物寄深缊,古今一三闾。收揽名草木,自比君子徒。惟兹不挂口,无乃圣不居。抑夫古简编,断缺秦火余。君看齐鲁臣,史笔逸其书。惜哉不可晓,临风为嗟吁。尤怜元祐前,不及附欧苏。末路益可惜,例进宣和初。仙根岂易致,百死不一苏。昔游汴离宫,识此倾城姝。”[(金)元好问辑:《中州集》丁集,民国十四年武进董氏刻《诵芬室丛刊》本,第23页。]郦权之父本为宋人,“靖康之难”后降金,遂为金人。郦权曾在北宋遗宫见到木犀,诗称屈原作品“收揽名草木”而不及木犀,此后一直“史笔逸不书”,至北宋两大文豪欧阳修(1007-1072)、苏轼(1037-1101)笔下乃至整个宋哲宗元祐(1086-1094)以前都无人言及,而至宋徽宗皇家艮岳则已明确栽种,可见木犀科桂花广为人知是宋哲宗朝以来的事。
上文我们已经充分证明,所谓宋以前桂花的证据都十分牵强,而北宋中叶尤其是宋哲宗朝以来,有关诗文描写已十分明确具体,高度切合桂花的生物特征。如前此周邦彦《醉落魄》“葺金细弱。秋风嫩、桂花初著。蕊珠宫里人难学”,罗从彦《和延年岩桂》“吹残六出犹余四,正似天花更着香”,稍后李纲(1083-1140)《岩桂》“微舒嫩叶玉翦碧,巧缀碎颗金排黄。木如犀理自坚致,喷作十里旃檀香”,仲秋开放、花朵细碎、花冠四出六出、花香浓郁,这些桂花最典型的性状特征,在宋以前各类著作,无论是偏于主观抒写的文学作品,还是注重客观实录的本草、杂记中都了无涉及,而北宋后期以来则成了桂花咏写最常见、最典型的内容。
桂花的园艺传种与欣赏则呈现持续发展的态势。元丰五年(1082)《洛阳花木记》所记洛阳木犀,政和三年(1113)宋徽宗(1082-1135)《保和殿记》记载殿前“种松、竹、木樨、梅、桐、橙橘、兰蕙,有岁寒秋香、洞庭吴会之趣”,这是作为北宋政治中心的东西二京从南方引种桂花之事。诗人向子諲无论北宋末年在两淮任职,还是中年后退归故乡江西临江,都在住地营植桂花,则是典型的士人园林栽培。而南宋以来,桂花的公私园林栽培更是十分普遍,正如宋末杨公远《次省斋桂花》诗所说,“可惜分来蟾窟种,如今开遍野人家”。
北宋后期以来,诗人桂花馈赠、答谢以及往来唱和之作日渐增多,比如南北宋之交周紫芝有《次韵相之木犀六首》、吕本中有多组次韵他人木犀之作,扬无咎也有不少这类唱和之作,都显示士人传种、欣赏热情的高涨。系列性的组诗也逐步出现,如南宋侯寘《菩萨蛮·木犀十咏》、蔡戡(1141-?)《和胡端约岩桂六首》都可谓这方面的代表。
桂花题材的绘画也开始出现。宋徽宗朝《宣和画谱》所载题中含“桂”之画唯徽宗朝吴元瑜《写生香桂图》一幅,杂于荔枝一类果子画中,[(宋)佚名纂:《宣和画谱》卷19,清嘉庆十年虞山张氏照旷阁刻《学津讨原》本,第7页a。]所绘应是樟科桂树的果实桂子而非桂花。周紫芝有《题徐季功画墨梅木犀二首六言》诗,宋高宗绘有《红木犀图》,并题诗赐从臣,[(宋)卢襄:《太上皇帝御制题扇面所画红木犀,赐从臣荣薿》,《全宋诗》,第24册,第16216页。]所说都是桂花的绘画作品。
而同在南北宋之交,曾慥(1091?-1155)有“十友《调笑令》”,将岩桂与兰、梅、蜡梅、瑞香、莲等并称“花中十友”,岩桂为“仙友”。[(宋)佚名辑:《锦绣万花谷》(淳熙十五年序)后集卷37,宋刻本,第1页a。]稍后姚宏编列花中“三十客”,则以“木犀为岩客”,[(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上,清嘉庆十年虞山张氏照旷阁刻《学津讨原》本,第15页a。]可见桂花已开始进入名花行列。
上述两节所述情况充分表明,入宋以来桂花的认识、传种与欣赏活动是一个持续发展进步、不断深入具体的过程,而在宋以前绝无一丝类似迹象。正是基于这从无到有的持续过程,对我国桂花源头也就有了一个切实合理的判断。可以肯定地说,桂花正式发现至少明确的文献记载开始于北宋初期,北宋中叶以来作为花卉的欣赏与传种持续发展,至南北宋之交桂花已经成为广为人知的重要花卉,相关的观赏文化活动进入全面活跃的时代。
六、桂花以“桂”为名的原因、宋人的态度及其影响
从上面的论述可见,桂花最初出现是实用的“木犀”,继而是表明生境与物性之名“岩桂”,两名都有鲜明的地方性、情景性。何以最后以通俗的“桂花”之称广为人知,宋人对此有着怎样的态度与看法,这对桂花这一新兴花卉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这些都是耐人寻味的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与讨论。
(一)桂花以“桂”为名的原因
桂花最初名“木犀”,打着经济应用的鲜明烙印。但取其木材纹理,制作美观茶托、盂盖,毕竟是极为闲雅之用、小众之事,不易引起大众关注。“岩桂”之名的出现无疑是个关键。“岩桂”之名应主要出于庐山这样的雄奇名胜之区,既洋溢着南方山间岩畔广泛分布的自然气息,又带着《楚辞·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之类传统诗意与文化基因,更多体现花卉观赏的情趣。桂花作为花卉推到人们面前,深契宋代花卉欣赏种植风气兴起这一时代氛围。正是由实用到观赏的转变,作为观赏花卉香气夺人,易为大众喜爱与追捧,也就彻底改写了木犀的命运。进而产生的“桂花”之名更是通俗明朗,也具有更为鲜明的花卉观赏色彩与大众传播优势。
宋代社会、文化重心的南移,南方的深入开发,尤其是南方花卉资源的开发是个历史大势。无论是桂树还是桂花都属于南方植物,在秦汉以前、隋唐时期历史气温相对较高的时代,它们的分布都相对偏北一些,而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它们的分布应只见于秦岭、淮河以南地区。桂花这样花朵细屑,花色并不醒目,仅以花香称胜的花卉进入人们的视野,引起人们的深入关注与欣赏,正有赖于入宋后南方持续深入的开发,与兰花、瑞香、蜡梅、山矾等在宋代的兴起一样,也统一于南方新兴花卉以芳香称胜的时代特点。[程杰:《我国赏花重香的民族传统、历史渊源与文化意蕴》,《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
而最终以“桂”为名闪亮登场,又与兰花以“兰”为名一样,有着樟科桂树、木犀科桂花两种植物资源古今盛衰变迁的机缘巧合。樟科桂树盛名已久,社会应用广泛,声誉显赫,虽也开花,花也带有香气,但观赏价值整体有限。关键还在属于热带植物,更多分布于今长江以南的今四川、重庆、湖南、江西、安徽、福建南部地区,尤其是岭南地区与云贵高原,中土之人看到的机会不多。中唐白居易称“庐山多桂树”(《浔阳三题》序),并说苏州也有桂树,而到了南宋范成大《(绍定)吴郡志》:“桂:本岭南木,吴地不常有之,唐时尚有植者……近世乃以木犀为岩桂,诗人或指以为桂。”[(宋)范成大:《(绍定)吴郡志》卷30,第7页a。]陆游有诗《楚辞所谓桂,数见于唐人诗句及图画间,今不复见矣,作二绝句属山僧野人试求之》:“小山桂枝今所无,一生到处问樵夫。细思不独人间少,月里何曾有两株。”“丹葩绿叶郁团团,消得姮娥种广寒。行尽天涯年八十,至今未遇一枝看。”陆游是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其祖父陆佃所著《埤雅》对樟科桂就有450多字的解说,其本人也在福建、四川等地任职,而称行年八十而未能一见《楚辞》所说桂树,平时所见只是世称“岩桂”(木犀)之桂,想必许多文人也应有同样的经历。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说:“桂林以桂名,地实不产,而出于宾、宜州。”[(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草木,清鲍氏刻《知不足斋丛书》本,第28页a。]像桂林这样以桂为名的地方,宋时已不产桂,江南地区的分布稀少也就不难想见。
而与此相反,木犀科桂花虽然一直未能引起人们关注,但实际分布不少。随着宋人的发明与推赏,有关分布状况也就逐步见诸吟咏。如周紫芝(1082-1155)《九江木犀甚富,而香亦奇绝,江东所无也》,[此诗作于绍兴二十三年(1153)周紫芝奉祠居庐山后,此时江州早已划归江南西路,所说“江东”也就不再包括庐山所在之江州(今江西九江)。]赵蕃(1143-1229)《丛桂》:“漫道希为贵,那知夥不奢。江南故多桂,秋仲举敷花。”江东即今江苏、安徽的江南地区、江西的东北地区分布也多。李昴英(1201-1257)《是日至马祖岩和前韵》:“九秋天地香,赣产饶木犀。”胡仔(1110-1170)《苕溪渔隐丛话》称:“木樨,闽中最多,路傍往往有参天合抱者,土人以其多而不贵之。漕宇(引按:转运使署)门前两径,自有一二百株,至秋花盛开,篮舆行清香中,殊可爱也。”[(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77页。]倪思(1174-1220)《南剑道中桂》也说:“道傍岩桂老成行,翠叶经冬不着霜。”由此可见在长江中下游的江南地区以及福建,分布都较繁盛。
一边是古老芳香之“桂”盛名之下,世人无缘一识庐山真面目而不尽遐想;一边是新出花卉芳香动人,莫名所自而寻名责实:如此两相交集,给桂花最初发现以“桂”为名,带来了切实的机缘。尤其是像庐山这样的宗教洞天、隐者渊薮,既有古桂分布传统,新见桂花也有明显分布优势,更容易引发思古之幽情,带来认知之混淆。而客观上,桂花与桂树之间较之“兰”之“古、今”之间有更多相似之处,不仅是桂花浓郁花香与传统樟科桂树的芳香之性易于附名而称,“因芳而被以桂名”,[(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卷11,第32页b。]而且同见于深山岩岭,枝叶形态相近,正如古人所说,“本名木犀,以根叶似桂,冬夏常青”,遂有更多“假桂为名”,[(清)光绪《湘阴县图志》卷25物产志,清光绪六年县志局刻本,第12页a。]误作一物的可能。正是这诸多因素,使木犀之树被人们想象成《楚辞》以来享誉已久的芳香之桂,依托“桂”这一古老芳木之名而易为人知,深受欢迎与重视。
(二)以“桂”为名的文化影响
“木犀”之名应出于工匠社会,而转以“岩桂”为名,正如宋末元初方回所说,“木犀之名曰岩桂,非古之所谓桂,其香特盛于晚秋,诗人所尚”,[(元)方回:《瀛奎律髓》卷27曾茶山《岩桂》下,清康熙五十一年吴宝芝黄叶村庄刻本,第9页a。]明人张志淳《桂辨》所说“桂花之桂,则诗词所言”,则带着鲜明的士大夫文化色彩。以“桂”为名带来的远不只是一个响亮的名称,而是整个传统古桂的生活情趣与文化世界,其深刻的影响主要见于士大夫文学领域。
当人们只知木犀之名时,感觉是比较单调的。如熙宁(1068-1077)中最早出现的方蘋《王大令移需岩王隐居手植木樨于郡庭,赋诗以赠,和黄通判韵》诗,有关描写只是“翠色”“清风”之意,孙升(1038-1099)的散句“慈竹笋抽疑夏箨,木犀花发认春香”,[《全宋诗》,第15册,第9765页。]对于木犀花香所属时节的把握仍存犹疑。元祐间释道潜《垂慈堂木樨花》:“堂下高花屹两株,繁英碎萼巧连茹。猛香匪占春园盛,清烈仍分里巷余。长抱秋蟾滋夜气,偶摇风露堕阶除。根盘厚地知方壮,封植何人考厥初(此花乃都正慈化老师手植之)。”也只是紧扣“碎萼”“猛香”之特点,余不作他想。而随着岩桂、桂花之名的兴起,人们传种欣赏、诗赋歌咏便吸收传统古桂的文化资源,将《楚辞》以来各类传统桂树有关掌故与寓意,月中仙影、天落桂子等传统神话传说,连同君子德馨、山林幽隐等人格象征意义,纷纷融入桂花的吟咏描写之中。
如最早出现的孔武仲《瀑布六首》“只恐分流从月窟,桂香无限到西桥”,写“泉上有岩桂花,芬香袭人”,将桂花与月宫流水相联系。周邦彦(1056-1121)《醉落魄》“清香不与兰荪弱”,苏庠(1065-1147)《清平乐·咏岩桂》“元配骚人兰与芷,不数春风桃李”,都以《楚辞》芳草美人作比拟。罗从彦(1072-1135)《和延年岩桂》:“几树芬芳檀与沉,枝枝若占郄家林。风摇已认飘残菊,日照浑疑缀散金。仙窟移来成美景,东堂分去结清阴。我今不愿蟾宫折,待到蟾宫向上吟。”则将传统樟科古桂的檀香沉香之喻、郄氏一枝、蟾宫仙境与“飘残菊”“缀散金”之时令形象相结合。北宋末万俟咏《蓦山溪·桂花》:“芳菲叶底。谁会秋江意。深绿护轻黄,怕青女、霜侵憔悴。开分早晚,都占九秋天,花四出,香七里。独步珠宫里。佳名岩桂。却是因遗子。不自月中来,又那得、萧萧风味。霓裳旧曲,休问广寒人,飞太白,酬仙蕊。香外无香比。”南宋李洪《满庭芳·木犀》:“香满千岩,芳传丛桂,小山曾咏幽菲。仙姿冷淡,不奈此香奇。翠葆层层障日,深爱惜、早被风吹。秋英嫩,夜来露浥,月底半离披。谁知。清品贵,带装金粟,韵透文犀。与降真为侣,罗袖相宜。宝鸭休薰百濯,清芬在、常惹人衣。姮娥约,广寒宫殿,留折最高枝。”都几乎融铸了唐以前樟科桂树积累的时令、香草、君子、仙境、隐逸所有经典意象与掌故。南北宋之交,曾慥将桂花称作花中“仙友”,也显然来自月中桂树的传说。正是在“桂”这一《楚辞》芳木、《本草》上品的名义下,木犀(岩桂)这一新出花卉获得了丰富的文化资源,大大丰富了审美观赏的文化情趣与文艺创作的思想意蕴,文化地位迅速崛起。这些都可以说是桂花以“桂”为名的积极收获,也几乎形成了一个桂花、桂树文史资源浑然不分的文学写作传统,影响经久不衰。
不仅是现实的文学创作,宋人编类文史掌故与诗文辞藻类书也推波助澜,积极传承这一习惯认知。从隋唐《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蒙求》《白氏六帖》,到宋初《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类书所辑“桂”之文史资料均未见“木犀”乃至“岩桂”之名称,而随着桂花的出现与兴起,南宋中叶《锦绣万花谷》、杨伯岩《六帖补》开始兼收曾慥(伯端)所说“花中十友”岩桂为“仙友”之语。进而到南宋末年,陈景沂《全芳备祖》“花部·岩桂花”:“梫木,桂树也,又名木樨。花淡白,其淡红者谓之丹桂,黄花者能子,丛生岩岭间。”[(宋)陈景沂编辑:《全芳备祖》前集卷13,程杰、王三毛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上册,第314页。]谢维新等《事类备要》“花卉门·桂花”:“桂,梫木也,一名木犀,丛生岩岭间,故因名岩桂花。”[(宋)谢维新、虞载辑:《事类备要》别集卷38,第1页a。]祝穆等《事文类聚》“花卉部、桂花”:“梫木,桂树,一名木犀”。[(宋)祝穆、(元)富大用辑:《事文类聚》后集卷28,明万历三十二年金陵书林唐富春德寿堂刻本,第10页b。]这三部完成于宋末元初的类书,均在这些“岩桂”“桂花”的释名中,把“桂”“梫木”“岩桂”“桂花”说作一物。在所辑事类、韵语中,更是将《楚辞》以下,包括入宋后的桂树、桂花有关资料兼收并取,汇集一起。这些文翰辞藻、日用通俗类编之书,既顺应了北宋中叶“岩桂”“桂花”之名流行以来,桂树、桂花不作“别白”的流俗习惯,也以市井社会大众传播的显著优势,进一步助长了后世“桂花”“桂树”混淆不分的流行认知,影响贯穿至今。
(三)宋人对于以“桂”为名的辨误与抵制
尽管以“桂”为名对桂花的认识、欣赏、传播有着显著的积极作用,但将两种不同种属的植物视为一物、混为一谈无疑是十分错误的。显然,这里有着人文情识与科学认知、诗家话语与生活常识的分殊,是一个不难理解的现象。但就在文学领域,明确的怀疑与反对之声自始即未缺席,也一直相沿不绝。南北宋之交的王洋(1087?-1154?)《和监丞去岁赋岩桂》:“人间著名终自疑,但取质干称文犀。”[《全宋诗》,第30册,第18956页。]对木犀以岩桂为名的合理性表示怀疑。同时周紫芝更是明辨两树之别,其《次韵相之木犀》说:“兰芳九畹是同流,薜荔江蓠格未优。不为岩花作佳传,灵均空说楚江秋。”是指明《楚辞》未及木犀之花。当其言“桂”都严守古义,只指樟科桂树,如《徽州道中观山》:“暖日岩花上翠藤,半岩松桂耸亭亭。”《次韵庭藻兄弟唱酬之作》:“岩壑树高元是桂,阶庭人秀尽成芝。”《拟省题桂林一枝诗》:“晋祚传千载,贤科重一时。拟横金殿栋,先翦桂林枝。月窟根盘壮,烟岩雨露滋。”而其标明歌咏“木犀”,则必语切木犀科桂花性状,如《次韵相之木犀六首》即从不同角度描写木犀的蕊珠、薰香、幽姿、绝韵,最后一首称:“玉折兰摧事已休,倡条无数绿阴稠。此花独与苍岩桂,风雨平分万壑秋。”[《全宋诗》,第26册,第17365页。]是希望木犀与岩桂即桂花与桂树千秋共荣,平分秋色。
至南宋中叶,陆游的态度更为坚定,其《寄题庐陵王晋辅先辈桂堂》:“楚人记草木,桂在椒兰中。我怀小山句,妙绝穷化工。唐人作山水,亦以桂配松。丹葩间绿叶,锦绣相叠重。不知始何时,岩桂开秋风。楚人所称者,委弃等蒿蓬。”对桂树衰不及知、桂花盛名凌轹感愤不已。范成大在其所修《吴郡志》中也指明:“近世乃以木犀为岩桂,诗人或指以为桂,非是。”[(宋)范成大:《(绍定)吴郡志》卷30,第7页a。]著名理学家魏了翁(1178-1237)有诗《某偶为木犀有赋,遂蒙别驾诸丈光和盈轴,因惟晋以后,名科第曰折桂,两无相关,至近世则又以木犀之别种,有岩桂之名,其实非桂也,遂并为一物,辄为二木讼冤,呈诸丈一笑》,[《全宋诗》,第56册,第34971页。]其学生婺源(今属江西)许月卿(1216-1285)《木犀》诗称赞道:“桂犀明辨不雷同,长忆先师品藻公。”[《全宋诗》,第65册,第40543页。]陈叔方《颍川语小》:“诗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名或讹则实必乱,正其名可也。且如桂,《尔雅》名梫木,‘斫却月中桂’,以月中之影似之。木犀乃岩桂,诗人便引木犀作月中桂,误矣。”[(宋)陈叔方:《颍川语小》卷下,清《守山阁丛书》本,第15页a。]都是指明木犀、岩桂与中古所说月中桂影、科举折桂之“桂”绝非一物。
明清时期,类似的名物辨说更多精辟之见,我们也举两例作为代表。明人冯梦祯《姬桂名字说》:“《广志》云,桂出合浦,生必于高山之颠,冬夏常青,其类自为林,间无杂树,芬芳贞洁,有君子之德焉。入药则为百药长,征珮则与椒兰雁行,其材又中舟车、宫室之用,所称桂舟、桂楫、桂栋、桂柱者是,盖南方嘉木之最。而吴人以木犀当之,殊可笑。”[(明)冯梦祯:《快雪堂集》卷20,明万历四十四年黄汝亨朱之蕃刻本,第16页。]指明吴人、江东人借桂以名木犀是莫大错误。清人吴其濬《蒙自桂树》:“江南山中如此树者殆未必乏,惜无识其为桂者……玉兰著而木莲微,木犀咏而山桂歇,古之赏者其性,后之赏者其华,草木名实之淆,亦世变风移之一端也。”[(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33,清道光二十八年陆应谷山西太原府署刻本,第8页b-第9页a。]对桂树、桂花古今异势,桂花起而桂树衰,桂树识者少,桂花后来居上更多深长感慨。这些古人的感慨论发,值得我们今天思考这一问题时多加借鉴,引以为戒。
正是有鉴于此,本文着意正本清源,从源头上理清问题的来龙去脉,使大家面对“桂树”“桂花”名实之异、“桂花”最初出现时间及早期发展过程等问题时有更多切实可靠而科学合理的认识。总结全文的论述,我国宋以前各类文献未见有任何明确可靠的桂花信息,整个上古、中古时期无论是本草著录、史家记载还是文学吟咏,所说“桂”都是樟科桂树。宋初乐史《太平寰宇记》记载的明州(今浙江宁波)“红木犀”是最早的桂花信息。“木犀”之名出于其木材纹理似犀牛角,表明桂花最初因木材的应用而进入人们视野。北宋中叶以来,“岩桂”“九里香”“桂花”之名相继出现,标志着桂花的花卉观赏价值受到重视。而传种欣赏之风逐步兴起,相关文学作品日益丰富,至南北宋之交,桂花已经进入名花的行列。桂花以“桂”为名,既有两宋花卉观赏文化兴起的时代机缘,也有桂树、桂花两种植物盛衰变迁的自然规律。桂花的欣赏认识因以融会了传统桂树的文化内容,促进了桂花文化地位的迅速提升,但也不免带来了名物认知上的混淆与误导,有必要正本清源,明辨是非,建立切实可靠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