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艾礼凯《大理一年》:一个英国作家的寻求自我之旅
来源:文艺报 | 岳剑锋  2025年09月16日08:44

“我的生活一切如常:烹饪,写作,山里散步,做些编辑工作,以及在网上授课。和以往一样,我与山里的野生动物一起住在院里。”

逃离大都市,去一个大理那样的地方躺平的念头,可能或多或少地在每个打工人的心里冒出来过,然而大部分人会觉得不太现实,或者采取一条最有效的铁律——“忍忍再说”,然而,也有一些忍不下去的人,他们启程了,并住下来了,还将大理的一切所思所想为我们记录了下来。其中一位是旅居中国的英国作家艾礼凯(Alec Ash),近期他携《大理一年》在上海国际文学周和乌镇阅读节与读者见面交流,他的“逃离文学”颇受大城市读者欢迎。对于缺乏勇气的大部分人来说,这本书的阅读动机或许在于:下次想要“逃”的时候,可以先深度预览一下大理的生活,不至于措手不及。

读者友好型生活纪实

2020年,即将步入34岁的艾礼凯,既感受到了生存大环境的动荡,也经受了个人情感生活的破裂,在这个“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刻,朋友圈的大理美图召唤了他,让他决定做出改变,放下北京的一切去大理开启新生活。长期担任编辑的艾礼凯深谙读者友好乃非虚构文学的铁律,纪实文学作品《大理一年》结构清晰但不失诗意,按照线性顺序,分为序章(出发大理之前)、四个季节命名的四章(大理一年的经历)和后记(一年后的反思)构成。作品的叙事松弛但不至游离,读者可以轻松地跟随艾礼凯平实真切的叙事,听他娓娓道来在大理的所观、所感和所思。

艾礼凯对大理的观察和呈现,某种程度上,类似一部纪录片的制作,既有客观克制的白描,也有片段情节的捕捉,还有情感温度的氤氲。在《大理一年》中,向往或好奇“大理福尼亚”的读者可以为自己好奇的几个问题找到答案——如何在大理定居生活?大理的生活是怎么样?其他生活在大理的人是怎么样?

定居,顾名思义,要在大理“居”住,当务之急是找一个住所,毕竟大理低廉的房租,加上窗外就是苍山洱海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对大都市移民的诱惑力可是不小。而现实给初到大理的艾礼凯不小的冲击,“我的房间布局方正,正对着院子……房里只有一桌一床一椅”,“椅子旁边放了个桶,接着从房梁下麻雀窝中落下的粪便”。在几经周折后,艾礼凯搬进了大理的新家,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第一天清早,作家居然是被推销高价口罩的村长敲窗吵醒的。接下来的日子,随着除草种菜、翻新房屋、学习厨艺、赶集采购、爬山环海慢慢填满艾礼凯的生活,“诗意地栖居”的模样似乎又慢慢清晰了起来。艾礼凯不仅翔实地记录自己,也冷静地观察着大理和其他大理人。在书中,读者可以看到原生态的大理和“香格里拉化”的大理之间的横冲直撞,高价手冲咖啡店和低价本地水果集市紧挨着,向往大城市的大理本地居民发现“田园美学”摆拍经济远比种地赚钱,摆拍的“新大理人”想用精心制作的“田园牧歌”收割向往大理的人。在艾礼凯笔下,为了逃离消费主义来到大理的人,再次被卷入“城市病”的漩涡,透着几分魔幻现实主义的“大理福尼亚”,凝聚了痴迷于物质、科技、速度、效率和消费的“欲望社会”洪流的缩影。

心灵的旅途行记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尼克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想道:“我三十岁啦——眼看又是十年的孤独,单身的朋友将会逐渐变少,澎湃的激情必将缓缓淡薄,而我的头发也会日渐稀疏。”在大理迎接新年的艾礼凯感受到了类似的孤独:“在这场盛大的狂欢里,孤独却像潮水般向我袭来,比我之前所意识到的更为强烈。”艾礼凯发现,来到大理的人,不论是定居还是短游,不管是为了逃离大城市的“内卷”还是雾霾,都是为了获得打破规则的自由。

艾礼凯也敏锐地发现了“自由”的两面性。有人在自由中逃避,这样的自由终会在空虚中迎来梦醒之时,在这份自由中又感受到深深的孤独。他清醒地知道香格里拉只能存在于人的心里,又希望大理能有所慰藉。换言之,对自己精神归属的探索,即重新认识自己,重新与自己相处,是艾礼凯来到大理的根本动机,也是作家花大笔墨的省思之处。

艾礼凯对自己的精神探索是作品另一条重要的“向内”叙事线,他想在“上山”和“下山”、“出世”和“入世”之间平衡,既不愿被物质世界完全裹挟,也做不到十成的厌离之心,认清自己“中庸”的艾礼凯主要采用了以下三种方式重塑“精神性”:一是充分感受大理慷慨馈赠的自然与原始;二是通过心理治疗重塑自己与情绪的关系;三是在大理与其他人建立简单而真实的联结。因而,作品时而如《瓦尔登湖》一般呈现超验的自然诗意的传递,时而像弗洛姆《爱的艺术》一般坦荡地记录和剖析赤裸的情绪、翻腾的情感和诚实的欲望,时而又像《乡土中国》一样平铺展开日常与真实。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初到纽约的西部小伙子尼克,在窗外看着暮色中的街道和行人,感怀自己既身处梦幻之中,也在观察着这个梦,说出了一句经典的台词:I’m within and without,中文版译作“我既在里面也在外面”,如同在大理的艾礼凯,他以独特的身份标签“新大理人-英国人”展开叙事,既置身其中和中国青年一起涌向大理的山海,也能保持局外人的冷静与克制,观察“大理情结”的肌理的褶皱,这和作家对于中国观察的深厚积累分不开,作家于2017年出版的非虚构作品《许愿灯:中国的“千禧一代”》,浓缩了中国年轻人的梦想与挣扎。作为“新大理人”的艾礼凯的叙事以第一人称展开,口吻真诚亲切,而作为“旁观者”和“外国人”的艾礼凯的观察和讨论则以无主语形式展开,语气客观冷静。这两种叙事在全书中水乳交融,自然交织,前者为更好奇大理生活的中国读者展呈了大理的深度体验,而后者则为英语读者打开了了解中国文化与民俗的一扇窗。这类汉学家和“中国通”写的关于中国的非虚构作品,正在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中的有力一环。

(作者系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