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义江先生的一封信
我最早读红楼梦是在1978年,正在上初一,读的那个版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重印的四册本。书中的注解很少,当时我的阅读能力又很有限,再加上是偷偷看的,没有老师、大人的指导,所以很多地方看不懂。尽管有一点点感觉,但整体上就好像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听了十二支曲子那样,懵懵懂懂,恍恍惚惚,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直到后来看了蔡义江先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才对红楼梦的好多地方顿开茅塞,豁然开朗,兴趣也随之陡增。所以我对蔡先生的这本《评注》情有独钟,看得格外仔细认真。
后来我在任县(现为邢台市任泽区)农业技术中学教书时,再读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发现此本较之之前所读的那个版本,多了很多注解,极大地方便了读者的阅读与理解。在仔细研读时,发现其中对史湘云判词中“湘江水逝楚云飞”一句的注释和蔡先生的有明显不同。
蔡先生的注解是:诗句中藏“湘云”两字,“楚云”是由宋玉《高唐赋》中楚襄王梦见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一事而来。
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版本的注解是:藏“湘”“云”二字,并暗用宋玉《高唐赋》中楚怀王梦会巫山神女事。
一个说的是楚襄王,一个说的是楚怀王。《高唐赋》中与巫山神女梦中相会的究竟是楚襄王还是楚怀王?就这个问题,我不揣冒昧地致信蔡先生,寄往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
蔡先生是一代词宗夏承焘的得意弟子,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红学大家,他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还曾被权威机构评为全国优秀畅销书,影响甚广。我的信虽然寄出去了,但蔡先生能否收到我不知道;能否回信,我心里更是没底儿。正当我将此事快要忘却的时候,一天,学校收发室的刘师傅忽然来到我办公室门口,高声喊道:“孟老师,拿你的信!”随后又笑着补充说:“是红学的。”因为当时学校的教职员工都知道我有这么个爱好。我接过信一看,果然用的是《红楼梦学刊》的信封,但同时又在旁边标注着“杭州大学中文系”。单看信封上清秀俊逸、洒脱利落的书法,就知出自高手,但到底是哪位?疑惑中我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一观,那满满的书卷气便扑面而来,让人眼前一亮;再细读文字,那清晰的表述,温雅的口吻更是让我如饮仙醪,陶醉其中。原来这是蔡先生从杭州大学寄给我的回信,真是令我喜出望外,兴奋不已。我从头至尾反复赏读,爱不释手,并一直珍藏至今,时常拿出来观赏:
孟志斌同志:
信奉读,就提出的问题答复如下:
楚怀王与楚襄王,是父子关系,非一人。
宋玉写过两篇有连续性的赋,即《高唐赋》《神女赋》。说他与楚襄王一道游高唐(楚国的观名),对襄王说:昔先王(怀王)游高唐时梦见巫山神女,如何如何;襄王心里很向往,夜里也梦见这位神女了。因此说梦见巫山神女是怀王或襄王都可以。只是在前一篇赋里,宋玉主要是对襄王说怀王梦见的事;而后一篇里,则主要是写襄王告诉宋玉他自己也梦见了神女的事。后来诗文中用此事笼统地说楚王、襄王的比较多,但如果引出《高唐赋》朝云暮雨等语,则应该说是指怀王的。
匆匆奉复 此致
敬礼
蔡义江
86.2.23
又:两篇赋见于昭明太子萧统《文选》一书。
又:我现在工作单位是杭州大学中文系,1978—1979年曾因注释红楼梦被借调到北京红楼梦研究所工作,工作结束后,就又回杭州了,您的信是北京转来的
——又及
今日再读此信,感慨有三。
一是当时我的知识是如此之贫乏,不知有《高唐赋》《神女赋》,更不曾读过萧统的《文选》,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因此才提出这样在大家眼里显得十分稚嫩的问题。正如贾政训斥贾宝玉时所说:终是不读书之过!
二是蔡先生当时作为极负盛名的古代文学大家、红学专家,面对一位身处偏僻乡村且无一面之交的普通语文教师的来信,竟如此不厌其烦地辗转回信,不仅认真地解疑释惑、答复问题,还告知工作单位、通讯地址的变化,真是礼贤天下士名家风范的具体体现。
三是蔡先生在信中明明指出“如果引出《高唐赋》朝云暮雨等语,则应该说是指怀王的”,可他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又清清楚楚地写到“‘楚云’是由宋玉《高唐赋》中楚襄王梦见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一事而来”,明显地又不一致了。可见著书立说做学问,欲使瑕疵全无也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