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平原:为何不断与《新青年》对话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陈平原  2025年09月16日08:13

陈独秀主编的《青年杂志》创刊于1915年9月15日,因版权纠纷,第二卷起改题《新青年》。《新青年》第二卷最后一期出版时(1917年2月),陈独秀已受聘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故第三卷起改在北京编辑,出版发行仍由上海群益书社负责。1920年春,陈独秀因从事实际政治活动而南下,《新青年》随其迁回上海,后又迁至广州,1922年7月出满九卷后休刊。1923年至1926年间出现的季刊或不定期出版物《新青年》,乃中共中央的理论刊物,不再是新文化人的同人杂志。从政治史上看,后面的季刊或不定期出版物同样很重要,但基于论述策略及写作框架,我之谈论《新青年》,基本上限于前九卷(1915—1922)。

1923年10月,胡适在其主编的《努力周报》第75期上发表《与高一涵等四位的信》,既是讲述历史,也在表达志向:“二十五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新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而《民报》与《甲寅》还算不上。”何谓“代表”,如何“创造”,二者之间的同与异,胡适并未认真界定。而这四个清末民初偏于政论的综合杂志——《时务报》(1896—1898)、《新民丛报》(1902—1907)、《民报》(1905—1910)、《甲寅》(1914—1927),创刊有先后、文章有长短、发行有断续、影响力也有大小,为何胡适贬低立场激进的《民报》以及逻辑严密的《甲寅》呢?

我的推测是:在胡适心目中,“创造”的价值应在“代表”之上。称得上“创造了”一个新时代的杂志,首先必须有明确的政治立场,这样方才可能直接介入并影响时代思潮的走向;其次必须有广泛且相对固定的读者群;再则必须有较长的生存期与较好的连续性。依此三标准衡量,生气淋漓但存世时间不长的《民报》、论证严密但立场偏于保守的《甲寅》,即便承认其“代表性”,还是算不上“创造了”一个新时代。

这个话题很有前瞻性,但胡适立说时,距离太近了,看不太清楚,有些高估了梁启超创办的《时务报》与《新民丛报》——这两个杂志都很重要,但只能说是“代表了”一个时代。放宽视野,整个二十世纪中国,不仅“代表”而且“创造了”一个新时代的,当属陈独秀主编、胡适等人共同参与的《新青年》。多年前,我在接受专访时曾谈及:“在一个东方古国崛起的关键时刻,一份刊物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这样的机会其实是千载难逢的。”

无论过去还是当下,如何在政治史、思想史、文学史、报刊史四者的互动中,谈论作为一代名刊的《新青年》,理解其工作思路并诠释其思想/文学价值,仍有待进一步开掘。我之研读此“一代名刊”,并不断与之展开深入对话,始于1982年入读硕士研究生时。我的第一篇专业论文《论白话文运动》,引述了很多《新青年》上的言论,但那时目标明确,按图索骥,为撰写专题论文而阅读。某种意义上,所有研究现代中国政治、思想、文学、文化的学者,都会关注此杂志。差别仅仅在于,到底是将其作为“资料库”使用,还是当作一个“独立媒体”来考察。我的特点在于从思想史及文学史的角度审视《新青年》,不仅关注其思想内容,而且考察其表达方式。“作为五四新文化‘经典文献’的《新青年》,主要集中在前9卷。如今将一份存在时间长达8年、总共刊行9卷54号的‘杂志’,作为一个完整且独立的‘文本’来阅读、分析,首先吸引我们的是各种文体的自我定位及相互间的对话,以及这种对话所可能产生的效果。比起各专业刊物、报纸副刊的设置这样言之凿凿的考辨,《新青年》中不同文体间的对话、碰撞与融合,显得比较曲折与隐晦,需要更多的史识与洞见。”(参见《“关键时刻”的“一代名刊”——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谈〈新青年〉杂志》,《北京大学校报》2021年4月15日)

我最早从整体上思考《新青年》的办刊特点以及历史贡献,缘于上世纪90年代后期,那时的青年学者张宝明、王中江主编《回眸〈新青年〉》(含哲学思潮、语言文学、社会思想三卷,河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12月),邀我撰写总序。利用出访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空闲,我认真阅读相关文献,圆满完成了任务。此序言也曾以《学问家与舆论家》(《读书》1997年11期)、《回眸〈新青年〉》(《青年思想家》1997年第4/5期)为题,作为单篇文章发表。

两年后,我在贵州教育出版社策划/主编“二十世纪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丛书”,丛书总序称:“与书斋里的宏论不同,本丛书希望沟通专家学识与大众趣味,借‘读书’回顾先辈的足迹,丰富当代人的精神感受与历史意识,故关键在于‘同情之理解’,而不是判断与裁定。具体的工作策略是:将书籍本身的评介与‘接受史’的叙述融为一体,并掺入个人的阅读体验。假如撰写导读的专家们之生花妙笔能勾起大众的阅读兴趣,使‘旧书’介入‘新世纪’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则功莫大焉。”最初计划百种,因版权交涉困难(如《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毛主席语录》《雷锋日记》等无法获得授权),以及高屋建瓴的长篇“导读”撰写很不容易,实际上只出版了15种。我负责的六种“旧书新读”中,最成功的是《〈新青年〉文选》(陈平原选编,贵州教育出版社,2003/2014;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这里的“成功”,既体现在书籍发行量大,也落实为学界评价高。

我为《〈新青年〉文选》撰写四万多字的长篇导读,题为《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分上下篇,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3期和2003年第1期。为什么两期不连续,那是因为下篇没能及时完成,幸亏编辑宽容,愿意再等一等。全文共七节,自认为最有价值的是第三节“以‘运动’的方式推进文学事业”、第四节“文体对话与思想草稿”、第五节“提倡学术与垄断舆论”。此文算是我的用心之作,发表后反响很好,2006年获第二届王瑶学术奖优秀论文一等奖。日后又成为我的代表作之一《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初版、日后多次重刊)的第二章。该书2009年获第五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一等奖,且在中华学术外译项目设立之前,便开始英译(Touches of History: An Entry into ‘May Fourth’ China,translated by Michel Hockx,LEIDEN·BOSTON: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2011)。说实话,关于《新青年》杂志,此前此后我还有若干文章,或属于拾遗补缺,或略为引申发挥,学术上从未超越此文的高度。

2015年6月19—21日,上海社联《探索与争鸣》编辑部发起并联合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等,在上海举办国际学术研讨会,缘起是“为了纪念新文化运动在上海发轫100周年”。谁都明白,这里所说的“发轫”之作,乃1915年9月15日创刊的《新青年》。130多位国内外专家学者与会,发表许多精彩的论文,日后结集为上中下三册的《现代化与化现代:新文化运动百年价值重估》(叶祝弟等主编,上海三联书店,2019)。此论文集包含九大专题,其中专题六“百年回眸《新青年》:重读与反思”,收入陈思和等九文;但其他各专题,多少也都涉及此名刊。我为此次会议撰写的《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初刊《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7期,日后成为此三卷本文集的总序。

2018年5月,我在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算是给“五四”百周年过虚岁生日,该书并非材料丰富、立论谨严的史著,而是单刀直入、带有论战性质的评论,目的是勾起读者对“五四”的兴致,进而阅读、思考与论辩。在随后北大为此书举办的学术座谈会上,我做了《为何不断与五四对话》的专题发言,连同其他九位师友的文章,刊《文艺争鸣》2018年第9期,其中谈及:一代代读书人不断地与五四对话,除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志向,以及老掉牙的“民主与科学”口号,更包含身处危局如何安身立命的艰难选择。不是所有危局都能转化为生机,且最终发展成为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这里有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也有知识者能否挺身而出,抓住机遇,挥洒才情,书写得意的篇章。有时是大势不好,很难有所作为;有时则是当事人优柔寡断,机会稍纵即逝。身处学院,自认饱学之士的,往往苦于想到了,但没能做到。晚清及五四新文化人的剑及履及,实在让人羡慕。

因内外各种因缘,五年后推出《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增订版时,改题《未完的五四:历史现场和思想对话》(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3;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而且不按写作顺序,而是选择此《为何不断与五四对话》作为开篇。那是因为,此文最能体现我那些“压在纸背的心情”。还是二十年前我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一书的“导言”中所说的:“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认真面对,这样,才能在沉思与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原动力。”五四运动如此,《新青年》杂志也不例外。长期与之保持不间断且日渐深入的对话,在我看来,是一种必要的“思维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

今年是《新青年》创刊110周年,作为专业研究者,我不能不有所表示。第一步,略微检索,看看学界到底做了哪些工作,有何值得重新发掘或进一步发挥的。我请学生初步检索,再加核实归并,得到以下资料(不列细目,网上传播时再插入):第一,影印与重刊《新青年》杂志共8种,此外还有电子书及微信读书等,我推荐的是12册的影印版《新青年》,人民出版社,1954/2009/2020年;上海书店,1988/2011/2014/2018年。此类重要史料,主要供专家使用,故我不觉得有“横排简体”的必要。第二,《新青年》杂志的选编/选辑共17种,我推荐的是张宝明、王中江主编的《回眸〈新青年〉》,以及陈平原选编的《〈新青年〉文选》,除了选文恰当、篇幅适中,还有就是序言/导言可读。第三,《新青年》研究著作/资料集/论文集共36种(重印的合并统计),我推荐上海鲁迅纪念馆编《纪念〈新青年〉创刊10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张宝明主编《〈新青年〉与20世纪中国:纪念〈新青年〉创刊100周年高层论坛论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另加上叶祝弟等主编《现代化与化现代:新文化运动百年价值重估》。理由是,关于《新青年》的研究,未见特别权威的著作,选三部百年纪念论文集,看中的不是论说精粹,而是展现了目前中国学界的基本思路以及众声喧哗的局面。

另外,有四点说明:第一,仅仅检索“新青年”,不包含密切相关的“新文化”或“五四运动”;第二,仅收录中/日文著作;第三,未收录数量庞大的期刊论文;第四,不包含未刊的学位论文(如李宪瑜《〈新青年〉研究》,北京大学博士论文,2000)。如此检索,只是为了便于统计,关于《新青年》的精辟论述,很可能蕴藏在任何一部谈论新文化思潮、五四运动、现代中国思想/学术/文学的专著中。只是那样的沙里淘金,必须靠每个研究者“独具只眼”的发现与阐释。

至于我本人,今年如何与《新青年》对话,除了这篇短文,9月15日将在河南大学发表专题演说,题为《为何以及如何与〈新青年〉对话》,选择旧作《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作为底本,在介绍、引述、评说与发挥中,带入此前此后的思考与著述,兼及当下的生存处境与学术氛围,希望让听众对此话题有整体性的了解。11月15日出席北京大学中文系与北大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合办的“重谈古今·中西·科玄——纪念《新青年》创刊11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除了主持会议开幕式,将发表《声音与文字的对峙、缱绻及互补——关于〈新青年〉中的演说》,那既是单篇论文,也是在补充此前《有声的中国——演说的魅力及其可能性》(商务印书馆,2023)的未尽事宜。

2025年8月24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