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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先志:我想书写那些“隐秘的矛盾”
来源:新湖南 | 廖慧文  2025年09月13日09:52

8月24日,2025“文学新势力”青年作家写作大会在济南举行。这是山东城市出版传媒集团、济南出版有限责任公司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联合打造的原创文学精品出版工程,自2020年启动。今年获奖的十大青年作家中,来自湖南湘潭的先志(本名黄先智)凭借短篇小说《温和地带的水果》榜上有名。

《温和地带的水果》讲述了一对舅甥去外地进水果的故事。砂糖橘涨价了,但这对舅甥在公路边发现了一种叫“niang”果的便宜水果。他们去乡下农户收购这种罕见的便宜水果,发现原来“niang”果的真名为酿果,是农户们驱使猴子采摘的。这种水果刚采摘时很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却越来越酸,直到彻底酸掉……

在青年作家写作大会上,主办方在颁奖词中写道:该作品“以非线性叙事构建心理暗流,展现日常琐碎背后的张力。”

近日,他的新作、短篇小说《阳光四溢的沙滩上》又登上《十月》杂志。

我们在长沙与先志碰面。27岁的他,有超乎年龄的沉稳。他的人生经历也是最“稳定”的那一种:出生于城市家庭,一路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本科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硕士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法学院,毕业后考入湖南省社科院做行政工作。

这些,看似都和写作不咋“搭边”。

但自高中以来,写作就成为他坚持的爱好。“我写得很慢。”他说。他慢慢想、慢慢写、慢慢打磨,一年只产出几篇短篇小说。近些年,他有了些成绩,作品频繁“上刊”。小说《室内地图》入选2024年湖南文学榜,荣获第四届会师上海·90后创意小说战总冠军、2024年湘潭文学新人奖等诸多荣誉。他还在上海作家协会旗下文学百校行办公室主办的《零杂志》担任副主编。

今天,在各种媒体的冲击之下,文学已经成为一种小众爱好。但先志觉得,自己“来得不算晚”,因为写作很好玩,文化的需求也不会断绝。他依旧希望,能为文学做出一些努力。

从“自恋”出发,但别忘了坦诚

新湖南:当时为什么没有选择文学作为专业?

先志:我对自己非常不自信。文学是一个没有标准的领域,在高中的时候我选择理科,后面选择心理学,我都是想找到一个有清晰标准的专业。但是文学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没有一个太客观的标准,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理论。

从现实的角度出发的话,我只能选择有标准的专业,这样能够给自己安全感,也能够切切实实地留下后路,让自己不那么焦虑。

新湖南:你是很务实的人。但咱们常说,文学挺需要一点“不高兴”的劲儿、一份冲劲,也少不了不成熟的尝试。有些老作家评价,咱们这代文学青年比较自恋。你怎么看待?

先志:我没法代表所有青年作家,只能说说我自己的感受。其实很多对青年作家的批评,我觉得挺中肯的。就拿我自己的阅读偏好来说,我也更愿意往几十年前、至少二三十年前的作品里找,在那些书里能找到阅读的快感。至于现在新出的很多文学作品,说实话,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来看,我确实没太大兴趣把它们完整读完。

对我自己而言,一开始写作肯定都是不成熟的。但从这种不成熟慢慢走向成熟,这不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必须得靠自己主动去努力。而且首先,面对自己的“不成熟”,得有一份坦诚——这份坦诚其实是最难做到的。

很多人写作时,包括我刚开始写的时候,可能都会有点“自恋”:会特别偏爱自己用的语言,觉得能写出这样的作品特别厉害。当然,这种心理很常见、也很正常,但我还是会把它归为“自恋”,因为这种心态很可能会阻碍创作的动力,影响后续的发展。

当然,也有例外:如果你特别认同自己的创作,一直保持着那股冲劲,最后又选对了路、找对了适合自己的创作模式,那说不定能走出来,得到别人的认可,甚至在文学史上留下自己的位置。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我觉得还是得和自己的作品保持一点距离。这种距离的意思是:你确实在走自己认为对的路,但同时也不觉得这条路是绝对正确的——这样一来,才有随时调整、修改的可能。我觉得这也是从“不成熟” 过渡到 “成熟” 最适合的一种方式。

在人物心理上一定要真实

新湖南:你关注什么样的题材?

先志:我目前感兴趣的题材,是大部分人在日常生活里,为何如此忙忙碌碌又心甘情愿投入其中。有人对生活感到厌倦,却又为什么不肯离开这样的生活,还能够在抱怨和不满中去感受到快乐,或者说,感受到一些离不开的东西?这是我想要用小说去讨论的问题。

新湖南:你在讨论的似乎是“生活的意义”。以你的观察,意义的缺失是一种普遍现象吗?

先志:我觉得要分两个程度。就我个人来说,我的意义缺失于我想找到一个更加轻松的心理状态,尽量少寄托于外在的东西,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一个比较健康的心理状态。但是另外一种层面上的意义缺失实际上是目标感的缺失,或者说想要的东西太多,本质上是欲望的永不满足。

新湖南:你认为什么是理想的小说和理想的作家?

先志:我对于理想的小说其实没有一个完全的标准,宽泛点的说的话,我觉得理想的小说要真实、合理。它可以有各种可能性,但心理上一定要真实,让读者能接受。理想的作家是不把自己当成作家,以更纯粹的心态去创作。

新湖南: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作家?

先志:要说喜欢的作家,其实我喜欢的可能都比较主流,或者是大家都挺熟悉的作家。长篇作家里,我挺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爱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短篇的话,我偏爱塞林格,他的《九故事》是特别好的范本。

我现在主要写短篇小说,总在琢磨怎么把更多信息更好地呈现在小说里。塞林格,还有约翰・契弗,他们俩的短篇小说,对我来说就像技巧学习的教材一样,帮了我不少。

新湖南:现在很多文学前辈和机构会讨论扶助青年作家。你怎么看待这种扶助?

先志:首先我不太会说自己是 “青年作家”—— 其实连 “作家” 这两个字,我都不太好意思说。在我心里,“作家” 得是水平到了挺高的层次,才能称得上的。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我更习惯说 “我是个作者”,或者 “我是个写东西的人”。

至于按年龄划分作家这件事,我其实觉得不太应该。当然,有些情况确实需要这种划分来提供保护,比如《收获》杂志办的 “未来文学” 青年文学新秀选拔,要求每年只能 30 岁以下的人参加。为啥呢?因为要是允许 30 岁以上的人参赛,他们很可能在创作经验上有明显优势,容易形成 “碾压”,那年轻作者就很难出头了。毕竟要是完全客观公正地评,很多奖项、评选结果可能都会偏向年龄大、更会写的人。但除了这种必要的保护之外,再去划分 “青年作家” 的年龄界限,我就会琢磨:这种保护的“度”该怎么把握?最开始划分青年作家的年龄层次,初衷肯定是好的。他们想给文学界的新生力量一些倾斜和保护,让他们能在这种支持下慢慢成长起来。可要是保护过了头,就像有些评论家说的,反而可能 “揠苗助长”,甚至催生出一些急功近利的想法,连带出现一些浮躁的行为,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其实觉得,关键不在于“要不要保护”—— 某种程度上,这种保护肯定是需要的;真正需要好好商量的,是 “这份保护该给到什么程度”。这大概就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有张力的矛盾,藏在隐秘的地方

新湖南: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生活比较简单,经历的事也不算复杂,所以在题材上会有匮乏感?一些作家通过描写大众不熟悉的生活,能带来一种陌生感。你会不会有没办法写这类题材的困扰呢?

先志:首先得说,像边疆、民族这种题材,我现在确实写不了。因为我完全没有相关的生活经验,根本没法动笔。

“题材不够用”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很多人都有这困扰,可我始终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天都是 24小时,这对谁都公平。有些人的生活可能看着很 “大众”:按部就班上完学,进大厂工作,再结婚生子。但就算是这样的生活,里面也有特别细微的差别;哪怕是经历同样事的人,作为个体也千差万别。所以每个人肯定都有自己能写的东西。

就拿我来说,现在写小说,动笔前得先想清楚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我本科是在北京读的,来回湖南老家走京广线经过一些地方,常会停下来住几天。其实这些年我去了不少地方,每篇小说都有个原型地点,哪怕是在现实基础上改编的,我也得先把这个场景想明白。故事里的人物大多是虚构的,但肯定和我的生活经验、看到的现象有关。

虽然我自己的生活挺平稳的,但也挺幸运:亲戚朋友里,有住在乡下的,过年过节我会去看他们、参加宴席;也有条件好的,在北京住大别墅。在不同阶层、不同人群里接触,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差异:为什么会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言行?这些都在我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可能我运气好,要是再过10年、20年,亲戚朋友间的来往少了,圈子固定了,很多人可能就困在某个群体、某个阶层里了。至少现在,除了我自己的生活,还能接触到从上到下不同阶层的人,这些都能给我提供特别多的创作素材和体验。

新湖南:你之前提到过“矛盾缺乏”。现在社会冲突相对和缓了,好像给小说家的创作空间和取材范围没那么大了,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先志:这其实是个很自然的转向。咱们经济发展起来、真正过上好日子,其实也没多少年。之前比如上世纪90年代前后的创作,很多是写经济腾飞时期的状况。到了现在,我觉得更像是取材和思想上的一种转变:很多矛盾其实藏在人和人之间微妙的心理关系里。就像现在的邻里关系、人与人的相处模式,跟以前比都大不一样了。

我觉得不是没素材,而是这些当代生活的素材,还没完全进入“文学审美”的框架里。这可能不是一两个人创新就能做到的,得需要一代人把当下生活的变化,慢慢纳入文学创作里。现在很多人可能有点不适应,还是在用之前写经济腾飞初期的文学范式来写现在的生活,就像拿旧的取景框当摄像头去拍当下,自然会觉得没东西可拍。这种时候,我觉得换个取景框、换个视角,可能就会有完全不一样的发现。很多值得写的、有张力的矛盾,其实都藏在特别隐秘的地方。

新湖南:你通过和别人聊天,了解到这些隐秘的矛盾吗?

先志:对。因为我特别关注别人的痛苦 —— 我本科是学心理学的,心理学还有心理咨询,其实都特别强调要关注他人的痛苦。我发现现在这种“痛苦”,其实变得更隐秘了,甚至当事人自己都未必能说清楚。它不是那种直接对外面有不满、觉得谁伤害了自己,而是很多人可能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快乐。

新湖南:说到“隐秘”,有些人会觉得,当代青年作家写的东西太 “小我”,关注的都是很隐私的情感、很敏感的感受。您怎么看他们说的这种“敏感”和“小我”?

先志:首先我觉得,任何题材都能写。至于这种评价,我觉得核心其实是“怎么写”和“怎么取材”的问题。确实有些作品,或者说有些创作倾向,被说“小”,我觉得也没太大问题——可能他们写的时候,更多在说“我感受到了什么”,而没往外延伸“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其他人会不会也这样?”

我平时跟人聊得多,能感觉到这种不快乐,或者说某种欲望的变化、放大,在很多人身上都存在。至少在我身边,从我的真实体验来看,这是个挺普遍的现象。既然是普遍现象,那我觉得就该写。而且对我来说,也只能先观察好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这是我能把握的,也是值得写的。

AI 倒逼文学行业从业者去提高自己的水平

新湖南:我们经常会说到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的“文学热”,你会不会去怀念那个时代?

先志:不会。怀念上一个时代就得承担那个时代的代价。现在生活有很多便利,那时没有那么好的城市,那么好的环境。

而且文学并没有消失,只是严肃文学的读者少了。一方面是作者写得不够好,另一方面是有很多娱乐替代品。我觉得并不一定要局限于认为大家都应该来欣赏文学,或者不欣赏文学那这个时代就完了。只要时代在发展,文化的需求其实不会断绝的,它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形式。过度地怀念上一个时代,只是说明我在这一个时代可能过得不够好。

新湖南:“95后”被认为是互联网的“原住民”。你怎么看待现在的 AI 辅助创作和“人机共创”?原创的界限在什么地方?

先志:我觉得首先是明确一些规则,因为 AI 其实这几年也才刚发展起来。现在法律领域其实也要对AI进行限制,讨论也很激烈。文学对于怎么去设立一个规则来说的话,是无能为力的,只能说在现有的框架之下,最好是去明确什么地方坚决不能用AI、什么地方能用AI。不可能通过一个完全的道德上的号召去杜绝使用,因为一旦使用 AI 是有利可图的,那么大家肯定会尽可能地使用AI。

我其实对这个未来的发展并不是抱有非常灰心的一个预期。因为 AI 能提供的东西,一定会首先冲击到一些非常实用的领域。像传统文学,尤其是非常强调艺术性、文学性的创作需要的是一种创新。 AI提供的东西很难去创新,尤其是反映当下时代的变化,它最多可能只能提供一个中间的水平。AI 写的东西跟水平不太高的作家比,大家可能分辨不出来。但这其实也是变相地倒逼文学行业从业者去提高自己的水平,(因为)一旦不能够竞争过 AI ,那很可能就是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