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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沪剧到京剧 《芦荡火种》背后的文牧、汪曾祺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韦泱  2025年09月11日09:28

藏两种同名旧籍《芦荡火种》,一是京剧版,一是沪剧版。人们说:剧本剧本,一剧之本。与其说当年这两种戏剧的演出成功,不如说是两个剧本的编写出色。距这两种版本出版已过六十多个年头了,如今出版业已难寻为一出戏出版薄薄的单行本了。摩抚旧版,甚感珍惜。

先说沪剧版《芦荡火种》。此书由上海文化出版社于1964年 10月出版,首印一万八千册。封面上标示“上海市人民沪剧团集体创作、文牧执笔”。扉页有“内容提要”,文不长照录如下:“抗日战争时期,我新四军某部转战江南抗击敌人。在一个战役结束以后,部队奉命转移,留下了十八个伤病员。县委将掩护伤病员的任务交给了地下联络员阿庆嫂。阿庆嫂不顾日寇‘扫荡’,在当地老百姓的协助下,机智地将伤病员隐蔽在芦苇荡中,保存了革命火种。日寇勾结‘忠义救国军’大肆搜捕,采取了封锁港口等手段,企图以断粮绝援来困死伤病员。剧本由此展开了一场曲折复杂的斗争,最后这支革命队伍克服了重重困难,深入虎穴,全歼敌人,获得胜利。”剧本从《序幕湖边接应》开始,然后是第一场《军民一家》到第十一场《瓮中捉鳖》,并以五首《芦荡火种选曲》结尾。

虽然剧本为集体创作,但执笔者文牧功不可没。他是上海郊区松江人,原名王瑞鑫,艺名王文爵,从县立实验小学毕业后,为生活所迫,只得去城南丰泰和米行当学徒。由于爱戏,十七年那年拜师学沪剧,抗战期间随剧团串街走乡演出,1948年进入丁是娥、解洪元创办的上艺沪剧团,从演员做到编戏。1953年公私合营后进入市人民沪剧团,成为国家编制的专业编剧。他先后创作及合编了《好女儿》《罗汉钱》《鸡毛飞上天》等沪剧。五十年代后期,文牧受电影《铁道游击队》的启发,想写一部新四军抗战题材的现代戏,他的这一想法与剧团党支书、副团长陈荣兰一拍即合,陈马上找来一大摞部队征文,文牧从中看到了崔左夫撰写的一篇报告文学《血染着的姓名——三十六个伤病员的斗争纪实》,觉得题材好,能出戏,适合改编成沪剧现代戏。这一想法,更得到了剧团领导的支持,立即组织文牧等人去故事发生地常熟阳澄湖畔,他们深入原部队,进行实地采访。文牧在创作中,结合自己的演戏生涯,调动生活积累,使剧本体现出特有的江南风光、民俗风情和沪剧特色。原作中的东来茶馆老板胡广兴是男性,而沪剧团中旦角力量较强,文牧就把主角改为老板娘阿庆嫂。1959年10月初稿完成,剧名为《碧水红旗》。一边投入排演一边听取意见,1960年1月底,正式以《芦荡火种》为剧名,由丁是娥、解洪元、石筱英等主演,杨文龙执导,在上海共舞台首演。此后连演多年,已相当成熟,可谓炉火纯青,至1964年累计演出580多场,观众达八十多万人次。正如文牧所说:一出剧的成功,剧本“要通俗,生活化,也要生动,有文采”。晚年,文牧在病榻上,还对好友沈鸿鑫说:“等身体好些,希望重返芦苇荡体验生活,写一部《芦荡火种》的续集。”可惜,他因病去世,未及完成这一愿望。

再说京剧版《芦荡火种》。封面上在“汪曾褀、杨毓珉、萧甲、薛恩厚改编”一行字下,有“根据文牧编同名沪剧改编”字样,这就把京剧本的来源说清楚了。作为北京京剧团的专业编剧,汪曾褀的名字本来排在改编者末位,不知什么原因又调换成第一了,而后面三位都是来头不小的人物。杨毓珉曾是汪曾褀1942年昆明西南联大的同学,又一起发起成立学生剧团“山海云剧社”。解放后,杨在北京文化处主管戏剧工作,从汪曾褀在新华社工作的夫人施松卿那里得知,汪曾褀在武汉的一所中学任教务主任,夫妻两地分居。杨向原西南联大校友、时任文化处副处长的王松声建议,很快就把汪曾褀调到了北京文化处,任属下《北京文艺》《说说唱唱》的编辑。可是不久,汪曾褀下放到张家口农科所劳动。1962年,时任北京京剧团艺术室主任的杨毓珉,接到汪曾褀的来信,说右派已摘帽。杨找到剧团党委书记薛恩厚、副团长兼导演萧甲,获得同意,经报市人事局,把汪曾褀调回北京,任京剧团专职编剧。可以说,汪曾褀两度逆境逢生,杨是汪的贵人。

汪曾褀在1956年写过第一个剧本《范进中举》,上演后得了北京戏剧会演剧本奖。进剧团后,他写的第一个剧本是《王昭君》,可惜上演了四五天后就停了,连剧本也没留下。

京剧版《芦荡火种》的《前言》中写道:“京剧《芦荡火种》是根据同名沪剧改编的。沪剧本刻划了几个鲜明的人物性格,安排了富于戏剧性的情节,为我们的改编提供了丰厚的基础。京剧本如果有一点成绩,溯本追源,应该首先归功于沪剧团同志的辛勤劳动。”又说:“我们的改编工作是在沪剧的基础上进行的。除了对人物、情节作了一些更动之外,主要是为了让它能适合京剧的演出。京剧不同于地方戏,因此编剧方法也应该有所不同,比如结构组织、人物的上下场、唱和念的作用、彼此的关系、推移、起转、过渡、衔接。用什么语言念,什么语言唱,如何生活化又戏曲化,本色和当行,工整和参差,守格和破格,以及平仄抑扬。浮声切响,这都是搞现代戏的新的课题。”这就把改编的作用作了简要说明。很显然,这样的文字表述,既谦逊实在,又十分内行,当出自专业编剧汪曾褀之手。

1963年5月,北京京剧团将沪剧《芦荡火种》改编成现代京剧。据杨毓珉回忆:“改编《芦》剧仅用了十天左右,集体讨论分头执笔,但其中主要场次,如‘智斗’、‘授计’都是汪曾褀写的,他的唱词通俗易懂,合辙押韵,舒展贴切,而且极口语化。”以《智斗》中阿庆嫂的唱词为例,沪剧是这样的:“摆出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砌起七星炉,全靠嘴一张。来者是客勤招待,照应两字谈不上。”京剧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同详不周详!”后来曾有关于京剧署名权的纷争,只要看看两种剧本中的唱词,就可知晓。汪曾褀曾在《用韵文想》中说:“唱词是戏曲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写好唱词是写戏曲的基本功。我们通常所说的一个戏曲剧本的文学性强不强,常常指的是唱词写得好不好。唱词有格律,要押韵。我写的‘人一走、茶就凉’,就是在韵律的推动下,自然地流出来的。我们应该锻炼自己的语感、韵律感、音乐感。”这是汪曾褀作为剧作家的经验之谈。从沪剧到京剧,是改编不是创作,主要情节、人物等,当然不会差得离奇,甚至汪曾祺觉得原剧中的好唱词,也适当予以保留,这是对原作的肯定。但因剧种不同,对唱词的要求也会不尽相同。

由于沪剧《芦荡火种》在上海等地的演出成功,文化部特意安排沪剧团于1963年12月进京演出。借此机会,沪剧团与京剧团进行座谈交流,之后京剧的剧名从《地下联络员》改为《芦荡火种》,由赵燕侠、张君秋、谭元寿等主演,萧甲、迟金生执导,从剧本到表演,都有了很大提高。1964年3月底,北京市主要领导审看了此剧,在给予高度评价后,当即批准此剧对外公演,连演一百多场,盛况空前。《北京日报》为此专门发表社论及相关评论文章,反映了观众的喜爱之情。四月,国家领导人刘少奇、周恩来等观看此剧后,也给予了高度评价。京剧团闻此欢欣鼓舞,京剧《芦荡火种》就此定稿,剧团一边加紧排练,以迎接七月份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一边将剧本交中国戏剧出版社,于1964年6月正式出版,首印一万册,出版日期比上海的沪剧本还早四个月。该书从《第一场接线》到《第十一场聚歼》,最后也以几首京剧《选曲》收官。

至此可以说,无论沪剧还是京剧,南北两位编剧高手文牧与汪曾褀作为剧本《芦荡火种》的执笔者,在充分吸收各方有益意见后,以新四军在芦苇荡坚持抗战为题材,各擅其长,精益求精地完成了优秀的一剧之本。《芦荡火种》的成功演出及剧本的顺利出版,为此划上了圆满句号。

至于后来京剧《芦荡火种》改名《沙家浜》并列为样板戏之一,196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者只署“北京京剧一团集体改编”,以及《沙家浜—主旋律乐谱》一书,1970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那都是后话,也许那可以另作一文《汪曾祺与〈沙家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