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宋明炜:行将绝迹的藏书者
来源:《上海文学》 | 宋明炜  2025年08月18日14:06

我正在打开藏书——好吧,这个题目借自瓦尔特·本雅明,我必须开诚布公,此文或许没有任何原创价值,我若能让本雅明的意见在一个世纪后的情景中再呈现一次,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读过此文的两个中文译本,均为友人编选,其中一个版本对标题借用那句话的翻译是“藏书人是否已经日暮途穷”,另一个更流行的版本则是“这种人已行将绝迹”。这种人就是我这种人。正如本雅明说过的那样,在受人冷落的角落中发现一本孤零零无人问津的书,只有自己懂得其价值,买下来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王子买下一个卑微却美丽的女奴,最终的目的是还之以自由。书获得解放的命运,就是在一个懂得它的人的书架上占据一个尊贵的位置。这恰与中国人通常说“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意思完全相反,书不是获得颜如玉的方法,书就是颜如玉。书不是途径,而是目的。经年累月,我的藏书越来越多,家中各个楼层都有放书的地方,几乎每个房间都有书架,在学校我还有两间办公室可以放书,在国内不同居住地点也都存有一些书,到目前为止清点藏书数量已经变得越来越难。本雅明援引法国大文豪法郎士对庸俗商人的回答,就像任何商人收藏瓷器的目的不是把所有瓷器都用一遍,藏书的人也不见得把所有的书都读过。“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几十年前还在学生时代,仅仅有千册藏书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一点了。何况从本雅明的时代至今,知识分子的迁徙命运始终未曾改变,书随着人在世界上的旅程不断增长,虽然未曾读完每一本书,但每一本书都有属于特定时间、地点、心情的气息,打开来就召回一段记忆。我在自己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都能记起获得这本书的情景。打开自己的藏书——我完全相信本雅明那篇文章的最终意义——正是打开自己的记忆,藏书看似混乱无序,却是人生或人间情景的呈现。

然而,此时距离本雅明写作已经过去一百年,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藏书,一个电子储存卡就可以装下我全部的藏书——不,如果有足够大的容量,甚至可以装得下我们学校图书馆收藏的全部文献。而且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读书。我们从机械复制时代,到了数码复制时代,又到了数码生成时代,现在是公认的短视频时代,视听组合的“全息”传媒,替代了一行行线性阅读、需要调动想象力和批判力的个人经验过程。现在是“只争朝夕”的时代,哪儿有二三素心人在荒江老屋中商量学问?藏书、读书,都是需要漫长一生的事,而且在逆行人生中或许更是显得无用,像是看花听雨闻香。我能理解我的学生们不藏书——有的是电子设备,也能理解上海地铁里的上班族们无暇读书——我曾被学生批评把读书看得如此尊贵,这本身是一种特权的显示。学生批评我的话让我思考了很久,不仅让我明白了自己是上个世纪的人——真的还是本雅明、周作人、钱锺书的同时代人,而且读书意味着我有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资本,时间。

试想收藏的全部意义,都在时间之中才有价值,读一本书需要几个小时到一天、几天甚至几周,而对所读的理解也只有在时间中才体现出价值。甚至,正如一位诗人所说,一切阅读都应该是不断的重读。所有的书都只有在重读中才真正产生价值,这意味着,时间对于书的关键意义。我可以这样理解诗人的话:在我所有藏书中最古老的那些,不是指其版本多么古早,而是对我个人来说,是从青少年时代一直陪伴身边的书,如楚图南翻译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印有黑白木刻插图的《呼啸山庄》,印有钢笔插图的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老古玩店》《孤星血泪》,改革初期重印的名著名译《卡拉马佐夫兄弟》(耿济之译)、《欧也妮·葛朗台》和《约翰·克里斯朵夫》(傅雷译)、《伪币制造者》(盛澄华译)、《还乡》和《无名的裘德》(张谷若译)、最早重印的《财主底儿女们》(路翎译)、封面从洁白到弄污的《新诗潮诗集》(只存上卷)、春风文艺的两本《朦胧诗选》和《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在整个上世纪八十年代不断重读的上海译文版《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喧哗与骚动》《情人》《细雪》,以及陕西师大出版社印刷的、看上去每个铅字都有暴动感觉的第一版《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这些书后来我不断重读。有些书我后来购买了不同的翻译版本,如《未来形而上学导论》《战争与和平》《追忆逝水年华》《摹仿论》,如同从少年时代一起长大的密友,每一次阅读都会重回延绵、连续的时间之中,打开一本书扑面而来的气息,能让一些遗忘的经验瞬间复苏。如此藏书,对我自己有意义,这些书在经年累月的阅读后,有的已经需要用胶布去粘补,所有书页都已经泛黄,它们和我一起经历岁月,一起成长,也开始变得衰老,或是和这个新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些书记录了我在历史时间中的痕迹,也是我和世界最初发生交接的界面,我从书中获取的知识和智慧,也是我经历过的那一段“世界历史”在我生命中展开的过程。藏书的另一面是丧失的书,往往是这些丧失的书,以缺席的方式成为“历史”的见证。这包括我幼小时候特别喜欢的一套共有十八卷、插图丰富的《日本青少年图书馆丛书》,那时中日恢复邦交,日本传过来的书那样丰富多彩,带给一个儿童的兴奋无以伦比,像我第一次拿到日本产的香橡皮,第一次拥有印刻外文和奇异图案的铅笔盒。还有小时候热衷阅读的科普读物:达尔文的《小猎犬号航海记》,苏联人写的《人是怎样成为巨人的》,中国人自己写的《十万个为什么》和《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在我长大之后都遗落了,也从我的记忆中消失,直到科幻热到来,我和几位朋友都共同记忆起当年读过的科普书,以及曾经通过阅读《星球大战》的剧本想象那个无比浪漫的宇宙神曲,我才发现这些被遗忘的科普书籍,其实真正塑造了我的世界观,也构成了我后来对新奇知识的迷恋。知识本身既是严谨的,但也需要大胆的悬想,这些如今在我书房里缺失的书,支撑起我用以反思人文、重审人类的知识型基础,而这个基础绝非我的个人经验,我记得自己的父辈们(舅舅、姑父)和同辈们(哥哥姐姐、师兄们)也共同经历过那个沉浸在科学想象中的时间线。许多年后,与这些遗落的书偶然相遇,不仅是过去的韶光重现,整个宇宙都会为之闪烁。

其实我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藏书终将全部消失,我关于书的记忆、与世界的相遇、在历史中的经验,不管是我个人的,还是我所属的一代人或我前后几代人的,在新的时代面前成为累赘,注定消逝,不会有人为之惋惜。也许再过两代人,书就会成为一种古物,收藏书的目的将完全改变,不是为了阅读,不是为了打开书页、随着目光一行一行的移动给予时间意义,而是作为一种封闭的物件,成为纯然内在、不再与外界关联的黑箱。知识的载体也彻底改变,知识的产生、组合、移植、存储都不再是发生在所谓现实中的生命有机过程,而是发生在没有实存的信息流之中,时间本身也因为这信息流的无所不在和无时不在而变得无足轻重。书的物理存在犹如恐龙化石,只标记着某种过往的印记,而且是固定的笨拙的印记。而无有之境中的数码变化,呈现出来的知识,层层叠叠打开的时空,新生命就在这迥异于读书过程的沉浸体验中,不再具有与世界和时间中遭遇的时时刻刻的琐细经验,也就不再有特殊性,不必再记忆某一个无可挽回的丧失,甚至没有丧失可言,数字信息流中一切都在,一切都没有消逝。阅读将变成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特殊癖好,这样一种低效率的学习和记忆方式,让我捧读的书只是一种在化石意义上可供收藏的物件。

藏书将变成一种落伍、不够环保、没有可持续价值的无用行为,甚至比不上周作人说的看花听雨闻香,藏书是愚笨的。所以,此时此刻,我仍埋首在书堆里写作,仍在舍不得的心情中继续保持并扩展自己的藏书,我也自知这渐渐成为一件荒谬的不合时宜的事。我周围很多朋友选择电子书,节约、经济,而且无需搬运。我甚至有一位作家朋友开始投入打造NFT(非复制化数据代码)形式的书,这是比电子书更无形无迹的记录形式,甚至不占据内存,只是一串数字密钥。我理解这位朋友的勇敢,他比任何人走得更远,也许他早就看到实体书终将消亡的命运,所以抢先一步,在大家还未能理解文明将随着书的退场彻底改变的时候,在随之即将出现的全面管控网络到来之前,先期组织网络内部的抵抗军,或是把我们手中捧着的书的灵魂,用数字形式写进未来的文明。在这位朋友面前,我只能自认和另一位至今仍在手写的小说家一样,我们都是尼安德塔人,被淘汰的物种,自毁的进化支线。但我也分明感悟到,那位打造NFT书籍的朋友,也是尼安德塔人,只是所做的不是束手待毙,而是将自己的DNA片段,永远地镶嵌在新物种的组织体中。藏书人行将绝迹,但书作为一种无可替代的时间位置上的体验,将用数字形式封存在网络之中,也许再也没有人向它投去目光,但也许未来的智能生命能够用更丰富的方式提取这经验和生命的片段,从中感受到“此时此刻”的唯一。

本雅明在打开自己的藏书时,非常享受这个过程,他也同时打开自己生活中许多唯一的经验记忆,藏书是读书人在人间情景中给自己建造的居所。但他在一百年前已经预知,这种经验即将消逝;一百年后的我,则已经看到这个消逝的过程,确知这种经验在我这一代人的历史断片中,就已经失去了延续下去的动力。我——或我的同代人——就是那行将绝迹的最后一代藏书人。本雅明面临的是人类历史上最糟糕的时代之一,作为“左翼”犹太知识分子,他被迫流亡,但没有能把藏书带到新世界,而是在欧洲文明的至暗时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另一个人生活在地球另一面,博尔赫斯,他也深知时代的残破和无情,选择把自己隐匿在图书馆中,他在本雅明死后的第二年,写了一篇著名的小说,把宇宙的本性定义为一个图书馆。在博尔赫斯笔下,这个巴别图书馆就是宇宙,所有的书都在这里,而所有意味着无限,但“也许年老和害怕蒙骗了我,可是我怀疑,人类——这唯一的种族——正在自行消灭,而这个图书馆却会继续存在:光亮,孤独,无限,一动不动,装满着宝贵的书籍,既无用,也不朽,保守着秘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央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宇宙的秘密是人类这一物种穷尽所有的时间都不能破解的,不仅因为书是无限多的,而且是无序的,任何一个读者都无法理解这些藏书存在的意义。博尔赫斯隐身在这个迷宫(的确,又是一个迷宫)似的图书馆,他即便没有掌握宇宙的秘密,但至少他深谙书的秘密:“庞大的图书馆是无用的。严格地讲,单独一本书就已足够……包括无限薄的纸的无限数书页……每一页明显的书页,会分开成类似的许多页,那不可思议的中间的一页,则是没有反面的。”

我现在安然捧在手心的这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正是在我十岁那年,从一位长辈那里得知的,那位长辈深爱科学、科幻,他把博尔赫斯小说作为一种科幻小说来读,结合当时开始流行的挑战一切知识成见的科学理论,那正是中国人自己又一次杀死拉普拉斯妖的时候,决定论轰然倒塌,一切都离开了固定的位置,变得流动起来,测不准,不可思议。八十年代没有过完,他就意外逝世了,结束了尚算年轻的生命,这本书——连同另外一些神奇的科学书籍——留给了我。它印刷于四十二年前,由于是铅印版,它是独一无二的一本书,即便有另一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在油墨和纸张的物理性上绝不会与这一本完全一样。何况这本书因为我在世界上的行迹有了独特历史,现在它在一个距离诞生地遥远的地点,犹如一个奇迹在我眼前展开成为一个时间的迷宫,四十二年间发生的一切,都让这本书成为我所有藏书中最宝贵的之一。作为行将绝迹的藏书者,我打开自己的藏书,正如本雅明所说,书不是因为我而存在,而是我活在书中。在另一本神奇的英国书籍中(它的第一版就在我的书架上),四十二,是解答宇宙一切难题的密匙。联想到这一点,我想到手上这本书最初的主人会因为这个巧合而微笑,顿时觉得我在此时此刻写下这篇文章,或许并不全然代表失败,而是有着虽然卑微、却也无可替代的意义。正如我在文中开头所说,本文是对本雅明那篇著名文章的虔敬模仿,我只是在另一个时刻,或许比本雅明所处的至暗时刻还更具有危机感的时刻,再次重申藏书人注定消逝的命运。与此同时,打开自己的藏书正是打开自己的记忆,以及整个人类文明的记忆,藏书看似混乱无序,但正是多种多样人生或人间情景的呈现。在虚拟数字网络重新定义生命之前,我们再一次展望人间,曾经读过的书在虚空浩渺的黑暗中熠熠闪光,时代的巨轮势不可挡,我们曾经视为黄金时代的文明胜景正在滑向无底的渊黑,但细心捕捉那些黑暗中的光亮,让我将自己的人生联结到本雅明、博尔赫斯的人生,联结到留给我这本书的那位长辈的人生,联结到书里书外不仅是我自己的记忆。此时此刻,夜幕降临之前,正是黄昏好读书的最后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