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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崎藤村:千曲川的回声
来源:文汇报 | 汪芦川  2025年08月13日09:06

岛崎藤村(1872—1943)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早期以《嫩菜集》《一叶舟》《夏草》等浪漫诗集为日本近代诗的发展开拓了道路。之后,他转向小说创作,发表了《破戒》《春》《家》等作品,成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随笔集《千曲川速写》标志着他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转变,这部作品既是地理意义上信州千曲川流域的风物志,也是作家在自然凝视中沉淀的哲学手记。而近期推出的新译本则使我们得以在21世纪的河床上,触摸到两种语言碰撞出的崭新波纹。

《千曲川速写》的创作,与藤村在长野县小诸义塾担任乡村教师的经历密不可分。1899年,作为新体诗人已经成名的岛崎藤村收到恩师木村雄二的邀请,赴信州的小诸义塾担任英语和国语教师,之后在此生活了七年。这段时间被称为“岛崎藤村的小诸城时代”。小诸是江户时代的古城,地处千曲川东岸、浅间山西麓。岛崎藤村在小诸城变幻莫测的气候中,走过山间的树林、溪流、乱石,踏足乡间的桑园、水田、菜地,观赏四季的朝霜、暖雨、夜雾。“青绿色的田野里弥漫着犹如蒸汽升腾一般的光亮。目光所及之处,麦田周围的树木全都披上了新绿,枝芽上新生的嫩叶生机盎然。空中荡漾着云雀的啼鸣,时而混杂了麻雀的叫声,间或还能听到苇莺尖锐细长的鸣叫声。”“二十日的月亮比起前一日,升起得又迟了些。温泉的流水声响彻枕边,让我怎么也无法入睡,索性起身,开始欣赏这里的月夜。凭栏静听,虫鸣声和流水声相映成趣,融合在一起,传遍了山谷中的每一处角落。”《千曲川速写》中,这样的描写随处可见,让人想到约翰·拉斯金的绘画美学与屠格涅夫的田野观察。岛崎藤村在《千曲川速写》中观察自然,接近自然,顺应自然,在这种自然观的作用下,文本也从静态的“风物志”升华为动态的“生命史”。阅读中,我们听见的不再是田园牧歌的余韵,而是原始的自然生命力。

《千曲川速写》表现了岛崎藤村自然观的两极:“一极是风土的自然,另一极则是人的自然。”这一时期,远离都市喧嚣,置身于千曲川畔田园风光的岛崎开始关注现实问题,尝试以明治中期作家正冈子规倡导的写生文形式记录自己的所见所感。他借鉴了西方绘画的写生手法,力求客观真实地描绘自然和人生。因此,藤村的“写生”并非简单的素描,而是融入了他对自然和人生的深刻思考。他不仅描绘了浅间山、千曲川的壮丽景色,更将目光投向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作品描写了教师、学生、农民、商人、屠夫、护山人、乡村牧师等不同职业的人的生活,反映农民的疾苦,赞颂他们勤劳的品格和顽强的生存意志。在书中,我们能感受到静美自然背后人事的浮动,和这种浮动间隐隐透露出的危机:小学校长因职业歧视的不当言论赔礼道歉(《赔礼道歉》);优秀青年学生小O的突然离世(《学生之死》);老佃农和地主反复确认田租的过程(《佃农之家》);屠宰场中真实而血腥的屠宰画面(《屠牛》)……尽管一切都是淳朴、有序、自然的,但这些“人的自然”的篇章隐隐透露出一种世事无常的忧郁之感。《千曲川速写》写作的年代距离明治维新已经过去了近40年,但当地民众并未摆脱贫困,这也是后记中岛崎藤村发出“破旧立新有时是得不偿失、白费工夫的”感叹的原因。在其他日本人被“文明开化”的浪潮冲击得远离了他们的精神家园时,岛崎藤村却选择在千曲川的卵石滩上静坐,速写清晨高山、朝霞之光、山间峡谷和山巅云雾,静静反思“破旧立新”的吊诡所在。

此书新版本由大连外国语大学东北亚研究中心博士杨漪漪翻译,她曾于2018年实地寄宿并参访了小诸城。这段经历,无疑赋予了她对作品更深切的理解和更细腻的感受,也使她能够更准确地捕捉岛崎藤村笔下千曲川的风土人情。杨漪漪通过脚注的形式向读者说明地久节、酉之市、祈丰节、道祖神、汤立祭神仪式等风俗节日,“间”“坪”“町”等计量单位,既忠实地保留了文本的经典性,又通过译本中细致的注释,为读者构建起一幅微观的文化地形图,方便读者在译本中感受岛崎藤村“‘见山见水’的禅意领悟”。

真正的现代性,并非对传统的简单决裂,而是在时代湍流中寻觅一块足以安放灵魂的卵石。《千曲川速写》正是这样一块历经岁月冲刷的卵石,它承载着个体对乡土的眷恋、对人性的叩问,以及对时代变迁的深刻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