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英国《新写作》丛刊:联结中英反法西斯的“桥梁”
来源:文艺报 | 傅 娆  2025年08月06日08:35

上世纪30年代,革命文学作为抗战的重要文化力量,曾引起海外汉学家的高度关注,如埃德加·斯诺、艾格尼丝·史沫特莱、伊罗生、王际真等人,较早地进行了翻译出版的尝试,这些先行者不仅提振了各国抵御法西斯势力的信心,还刷新了西方对“腐朽没落的中国帝国之印象”。其中,英国著名编辑、出版家兼诗人约翰·莱曼的贡献不容忽视。

莱曼是现代主义文学团体“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员,他于1931年在剑桥好友朱利安·贝尔、乔治·赖兰兹的介绍下,来到伍尔夫夫妇的霍加斯出版社工作,与现代主义、左翼文化圈名人交往甚密,是英国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他主编的《新写作》丛刊作为“二战”期间持有反法西斯立场的文学刊物,不仅广泛采纳世界各地的战争文学作品,为反法西斯阵营提供文学据点,同时具有极强的社会传播效应,其子刊《企鹅新写作》战时销量之高,巅峰时期一期能卖出十万册,是同期竞争者《地平线》的十倍之多。值得关注的是,莱曼将视线投向战火纷飞的中国,在丛刊上刊载了张天翼、叶君健、姚雪垠、阿垅、白平阶等作家的抗战小说,向西方呈现了中国觉醒的、追求现代化的面相。

对战争中的中国抱有深切同情

虽然莱曼终生没有踏足中国,但是他一直关注着中国革命与文学。“伊顿公学、剑桥大学和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相继成为《新写作》萌芽的土壤。”前两者为莱曼提供了自由主义的氛围,而后者则驱使他朝着社会主义者转变。他深受“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反帝反殖思想,以及《左派评论》《新政治家》立场的影响,坚信“社会不公正、经济危机和掠夺殖民地的战争只有社会主义的胜利才能消除”,对战争中的中国抱有深切的同情。另外,莱曼与欧美左翼知识分子斯诺夫妇、朱利安·贝尔、W.H.奥登与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等保持密切交往,通过他们获得了中国抗战的一手消息,进一步加深了对中国的了解。彼时中国作为东方古国从封建帝制向现代国家转型,引发了一系列激荡与剧变,吸引了西方的目光。或出于个人志向,或受命于出版业,这些有识之士纷纷访华,怀着对中国社会和革命的好奇和憧憬,向世界呈现了一个“活着的中国”的形象。长久以来目睹欧洲的分裂、战争的恐怖,莱曼十分渴求建立“人民统一战线”,中国同仇敌忾抵御日本法西斯的情景无疑对他具有极强的吸引力。

早在创刊之际,莱曼就十分欢迎“代表殖民地和外国作家的作品”,在意识到中国抗战文艺与《新写作》丛刊的定位相契合后,他开始着手建设丛刊的“中国版块”。尽管在剑桥时期受到过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但是第一次接触中国抗战小说比较巧合,他在一本法国杂志上发掘了张天翼的《仇恨》,将之刊载在《新写作》的第一期上。接着,他采纳了斯诺夫妇推荐的中国左翼小说,又与中国作家叶君健、萧乾取得直接联系。此时《新写作》丛刊已经与纽约的《小说》、莫斯科的《国际文学》齐名,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文学刊物,对叶、萧二人而言,莱曼提供了向世界宣传中国抗战事业的机会。也正是从他们这里,刊物获得了可观的中国文学资源。

展现抗战中国的多重面相

《新写作》丛刊秉持着坚定的现实主义立场,其入选的中国小说描绘了中国普通百姓、知识分子、官僚阶层真实的生存状况,由此展现了中国社会的不同侧面。丛刊首先反映了思想觉醒、英勇斗争的中国形象。在此之前,英国读者已经从斯诺、史沫特莱的一系列报道中感受到了抗日战争中中国军队的精神面貌,富有中国特色的“游击战”牢牢吸引了西方的视线,这种作战方式灵活机动而又深入群众,对抵御法西斯侵略具有重要作用。姚雪垠、阿垅的小说聚焦游击队战士的成长。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中,庄稼汉王哑巴在进入革命队伍后,他的小农意识与军队的集体意识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在一次侦察行动中,他顺走了老百姓家里的一根牛绳,受到了同志的严厉教育,这才明白革命中个人利益要让位于集体利益。阿垅的《三流枪手》里的贫农老李一步步实现了革命主体的成长,初来乍到时,他十分不适应游击队的射击训练,在实战中也频频失手,遭受了战友们的嘲笑,为此他日复一日地练习枪法,最终变为一名优秀的革命战士。思想的转变带来行动上的变化,“无知无识”的普通老百姓被革命感召,为自身和民族的解放展开了英勇斗争。

战争小说往往比较严肃,为了冲淡这类文学作品带来的紧张感,莱曼特意挑选了一些黑色幽默小说,在批判社会现实的同时博读者一笑,如V.S.普里切特、格雷厄姆·格林的讽刺小说都正中他下怀。张天翼的《华威先生》也是如此,小说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讽刺了“华威先生”之流,他们是战争中自诩为人民服务,却不做实事,破坏人民利益的官僚,这个形象已经成为了官僚主义的象征性符号,被译为多种语言在国外流行。白平阶的《沿着滇缅公路》的讽刺则超出了文本,与现实产生强烈的“互文”关系。滇缅公路是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络的交通要道,在二战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日本法西斯的施压下,英国政府于1940年关闭了公路缅甸段的通行,严重打击了正在坚持抗战的中国军民。小说围绕修建滇缅公路的工人和他们的上级之间的矛盾展开,好在官员明察秋毫、体恤群众,宣布卸任指导员的职务,赢得了工人们的信任。文本内外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中国人民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依然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共渡难关;英国政府却为了一己私利实施绥靖政策,以邻为壑。仅仅相隔一年,该小说就发表在了刊物上。

还有作品折射出对战争及战后社会转型的深思。莱曼第一次阅读张天翼的《仇恨》时,惊叹于它“比任何直接的宣传更能有效地传达其隐含的教训”,即“被压迫的受害者之间诞生的兄弟情谊”。小说中流离失所的乡民们将兵油子视为罪魁祸首,欲杀之而后快,但是与三位受伤的士兵发生交集后,才发现士兵不过是战争的执行者,罪恶的根源另有其人。叶君健的《梦》发表在1946年的《新写作》上,故事隐含着超越战争语境的社会思考。小说结尾,老汉抵不住战争的压力,将大女儿兰妞卖给了地主老爷,小女儿春妞只能通过幻想麻痹自己的心灵,她想象自己学会了读书写字,还为姐姐编织了一个“与大学生结婚”的美好结局。此岸是封建社会残余的婚姻制度,彼岸是新社会自由平等的生活,如何自渡?需要叙事者“我”的抗争决心,也需要春妞心心念念的文化教育的牵引。

跨文化的传播意义

《新写作》丛刊的中国叙事具有跨文化的传播意义。它们不仅仅是中国自己的故事,也不是为了满足西方对“异国情调”“古香古色”的猎奇心理而设计的,相反,这些故事传递了人类共同的情感、价值与观念。如,中国在战争中团结一心、共同御敌的场景与英国抵御法西斯别无二致,中国人民遭遇的苦难与压迫也是西方人民正在经历的现实,中西方都对战后社会的未来抱有困惑和希冀。《新写作》丛刊最初拟定的标题为“桥梁”(Bridge)正有此意,它以中国文学为沟通的桥梁,唤起英国的共鸣与同情,激发民众团结起来反抗法西斯的斗志与决心,由此发挥杂志“汇集我们自己阶级的作家和工人阶级的作家、我们自己国家的作家和国外作家”的联结作用。

它的成功固然离不开莱曼等左翼知识分子,也与中国抗战期间“文章出国”的举措息息相关。叶君健最初与在武汉大学任教的贝尔结识,在后者的推荐下将《王德胜从军记》发表在《新写作》第一期上,后来他投身于中国抗战事业,与岭南大学的唐纳德·艾伦共同翻译抗战小说。萧乾作为《大公报》驻英特派员,与汉学家哈罗德·阿克顿关系甚笃,二人为莱曼译介、润色中国小说。随着中国抗战形势愈发严峻,寻求反法西斯盟友的心情愈发迫切,需要“主动宣传中国自己的文学观和抗战”,“文协”的抗战宣传工作化被动为主动,于1939年创办了英文机关刊物,通过翻译作品塑造民族形象,与世界反法西斯力量同频共振。可见,莱曼与中国抗战文艺的邂逅并非偶然,而是双方积极寻找精神盟友、凝聚抗战共识的必然结果。

因此,《新写作》丛刊可以视为中英文化交流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在此之前,英国知识界长期秉持着“西方中心主义”的心态,强调中国神秘、宁静、和谐的东方文明古国形象。直至九一八事变,中国人民率先打响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第一枪,大洋彼岸的大不列颠还沉浸在帝国主义的幻梦之中,陶醉于古典中国的乌托邦氛围里。莱曼的创举打破了这一局面,他关注“新中国”而非“旧中国”,“活着的中国”而非“死去的中国”,他将现代中国置于世界政治变局的现场做同步报道,见证和推动着中国从现代性语境的边缘位置走向对话的中心,从沉默的对象性存在转变为发出自己声音的主体。立足今日,世界局部战争不断,对和平的吁求强烈,《新写作》丛刊的跨文化案例经历百年时光,对当下的国际传播秩序重构、国家形象塑造与国家软实力建设,依然具有借鉴和启示作用,值得学界进一步探析。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