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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大业成于渐——忆父亲张恨水
来源:文艺报 | 张正  2025年07月23日09:02

您寄身翰墨50年,笔耕不辍,于喝彩中不沉湎,面对斥骂而不动摇,义无反顾地走自己认定的路。“不假良史之辞”也不托“飞驰之势”而能声名传于后世。

首先是因为您在新旧文化交替、中外文化涵化的大过渡时代,自觉而坚定地高举起民族传统的旗帜,走出一条改革的路。您坚信:“作品接近人民的,不管它的品格如何,它自能千古。”您对新文学的朋友们大声疾呼:“度着中国一个遥远的过渡时代……我们所学,未达到我们的企望,我们无疑是肩负两份重担,一份是承接先人的遗产,固有文化,一份是接受西方文明,而这两份重担,必须使它交流从而产生合乎我们祖国翻身中的文艺新产品。”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人把您写章回体小说批作封建余孽,甚至把同情弱小、揭露黑暗、呼吁反抗、争取平等爱情的内容都称作消遣。所以您在《总答谢》中诚恳地面对文学界说:“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接受——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

我钦佩您“有容乃大”的气魄与修养。您拥有丰富的旧学修养,又如饥似渴地学习新文化新思想,用您的话说,是每日都要“加油”,在创作中不断地改革探索。“精进不已”是对您中肯的评价。

对于小说创作,您自有独特的理性认知:善读小说的人,放过那可移动的外表,鉴赏那不移动的内容,比如风土人情,活灵活现的人物描写。您的《山窗小品》中那篇比较《长生殿》和《桃花扇》的文章使我茅塞顿开:“《长生殿》一味搬演故事,侧重悲欢离合。《桃花扇》寄托遥深,则含兴亡大义……洪昇词人而已,孔尚任则孤臣孽子,不当仅以文人视之也。”

不过,您小说的成功,有点隐没了您的诗歌、散文、小品及文论,其实这些作品更闪耀着您直抒胸臆的瑰丽色彩。比如辛辣的一句新闻时评:“蚕豆开花黑了心。”又如小品《一个无情的故事》。读了您写于1941年的短评《文化入超》后,我崇拜您超越常人的清醒,您说:“百十年来中西文化沟通,我们绝对的入超。”“简直自己跟了西人来错看自己了。”“我们处处求世界认识中国,而我们却忘了拿货色给人家看。”

说到抗战前线需要小册子,而民众需要文人走出象牙之塔,您认为“橄榄……非闲逸不能尝出其妙”“辣椒是穷苦无告者的良药”。

每读到您《弯弓集》的诗句,我都不由得热血沸腾,“百岁原来一刹那,偷生怕死计何差,愿将热血神州洒,化作人间爱国花”。

尤其喜欢那首无比豪迈的《水调歌头》:“一洗沧海眼,大笑上卢沟,笑他当日东虏,好梦已全休。”

《甲虫飞》也够出彩:“漫道滴油同滴血”“夫人烫发进城来”(无题)。

有人评论您敢在老虎嘴边拔须……

当然您笔下很多作品,是社会言情小说,我曾集爸爸诗句组诗三首,其一如下:

俯仰乾坤借一枝,

替人儿女说相思。

鹧鸪啼得肠空断,

叔宝听来醉又痴。

浪写官僚牛马走,

眼看金粉夕阳移。

知音毕竟天涯有,

但获缘逢莫怨迟。

爸爸,家人们都了解,您成功的根本是呕心沥血的忘我精神。老舍先生曾说,“恨水兄是个真正的文人,说话他有一句说一句,心直口快”,“最重气节,最富正义感,最爱惜羽毛”。“他告诉我:每天必写出三千到四千字来!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含着多少辛酸与眼泪呀!坚守岗位呀,大家都在喊,可是有谁能天天受着煎熬达卅年之久,而仍在煎熬中屹立不动呢?所以我说他是真正的职业写作家。”“他是国内惟一妇孺皆知的老作家。”

您共创作中长篇小说120多部,加上短篇小说、诗歌、散文共计3000多万言。“成于渐”是您对自己一生创作成就的总结。犹如扬子江的崇明岛,细于芥子千百倍的泥沙,与水混合奔流而下,时时积之……

爸爸的创作与报人生涯紧密相连。所以您一直称自己的职业是新闻记者、编辑兼小说家。最高的工作量:同时发表六部小说连载。最长工作时间:做编辑每日工作时间15个小时,如1922年分别为三家报社工作,睡眠都是零散的。在自己创办《南京人报》时任社长兼主编,每日工作16个小时,日军侵占前夕,冒死出报,24小时都在“紧张恐慌中挣扎”。

我要在此替您纠正一个误传,所谓您一边打牌一边写作品,这真是“高级黑”,您对待小说的创作是极其严肃认真的,坚守对读者负责任的职业道德。长篇连载一旦开始就一天不间断地写下去。以《金粉世家》为例,煌煌百万字,每日载五六百字,在《世界日报》副刊上连载近2000次,跨越6个年头,其中只停过一天,那是因为我的小姐姐康儿染猩红热夭折了,作为父亲您实在悲恸难忍,仅在写大结局时停笔一次。在为单行本写序言时,距此打击才不及二月,大姐姐大宝也相继而去。在个人生活的巨大挫折中,您仍笔耕不辍,这已不是用文人爱好所能解释的了。

抗战时期,您住在重庆南温泉的待漏斋。那时乡下文人迫于环境,都改变了夜里写作的习惯。重庆多雾,在少有的月夜,日本的飞机要来袭击,无月的夜晚,一豆菜油灯下实在难以写作,夏天蚊虫雨点般扑向油灯,冬季阴冷难耐。然而8年间,您为重庆《新民报》办副刊,还创作了长篇小说近25部。您认为这是自己一生中写得较少的时期,不满地说:“每日不足三千字。”那时最大的干扰是日本飞机的轰炸,把躲空袭当作是写作的休息。

您形容这时期的作品是:“榨出来的油”,“平均每日三千字,当有八百多万字”。这是您极力压缩的估算。以我的了解,抗日战争时期如此巨量的文学创作在同代报人或作家中也应名列前茅。

抗战胜利后,您任北平《新民报》社长。事务性工作很多,但仍坚持自己主办一版副刊,除了写一些散文、诗词,还有两个长篇小说连载《巴山夜雨》《虎贲万岁》,又在其他报刊上发表了《纸醉金迷》等近十部中长篇连载小说。

1948年秋,您不得已辞去报社工作。1949年春,您患了脑出血症,丧失了记忆力与语言能力。这对一个作家来说简直是一个摧毁性打击,您以顽强的毅力在与病魔较量着,走过了最艰难的历程,终于在1954年初,又握住了久违的笔杆,开始了历史故事的写作,共有十部之多。

您一生笔耕不辍,在世界文学的花园中,开辟了一方属于中华民族的园圃。多少人驻足于前,留恋那花儿的芬芳和美丽。弥漫的芬芳中,我欣幸父亲曾有一双结实的腿,任您浪迹于江南江北,跋涉于西北高原,呼号于最后关头,漫步于大街小巷。然而,浅紫深红中,我梦见冷月寒灯下,窗外竹影幽幽,桌前白发苍苍,一支檀香、半盏残茶,老父亲用微微颤抖的手在奋笔疾书……

五十多岁对男人来说,正是成就事业的辉煌年纪,可是才华横溢的您不到55岁就成了脑出血的患者。假如上天再赐予父亲10年的健康,您的文学创作必定会有一个更辉煌的高峰……科学家说人的潜能是极大的,一般人只开发了百分之十,所以脑子越动越灵。但是,人干工作,好比一个运转的机器,单位工作量有一定的极限,超负荷运转也是不行的。您太不知爱惜自己,也太热爱文学事业,自称是“推磨的驴子,不喜欢休息”,结果超前超量支付了自己的精力、健康和才华。希望人们在留恋花儿的芬芳和美艳时,不会忘记,那曾用甜味的血来种植,用咸味的汗来灌溉,用涩味的泪来冲洗花朵的人。

爸爸,时至今日,我可以告慰您的,是您留下的文字已达您所愿。

在《春明外史》自序里您写道:

予书既成,凡予同世之人,得读予书而悦之,无论识与不识,皆引予为友,予已慰矣。即予身死之后,予墓木已拱,予髑髅已泥,而予之书,或幸而不亡,乃更令后世之人,取予书读而悦之,进而友此陈死人,则以百年以上之我,与百年以下之诸男女老少,得而为友,不亦人生大快之事耶?其他又奚问焉……

百年来众多读者喜欢读您的书,男女老少与您结为朋友,如今很多朋友共同追怀着您,把您的书当作他们的朋友。

(作者系张恨水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