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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文章家费孝通
来源:文汇报  | 孙郁  2025年07月21日09:06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费孝通与本文作者摄于北京三联书店

费孝通的名字一直罩在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影子里,文学天赋反而被淡化了。如果不是从事学术研究工作,他很可能成为一名杰出的作家,从其文章的体式和韵律看,与民国的京派文人的笔记比,并不逊色,有的甚至还颇多神采。而他的《乡土中国》一直在流行,半是因了学问之好,半是得益于文史的修养,其述学文本可作文学作品来读。这种现象,说起来颇有意思。

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他的文章便已经显出特质来,行文轻松,谈吐自如,冷寂、清幽的笔调散出鲜活之味。精神扩散于象牙塔外,看人看事,都在开阔的时空里。这避免了一般文人的过度内敛,而是能够在不同的语境里发现己身和世界的隐秘。他幼时在苏州一带受过良好的古代辞章的熏陶,江南水乡的文气渗入到生命的深处,出笔之处便有灵动之思。如果不是到了燕京大学、清华大学读书,以及后来留学英国,他也许会成为江南名士也说不定。

严格来说,散文随笔写作,他只是偶而为之,并不倾注于文学创作。内心所思,多为社会生命形态与文化形态里的经纬,常常在田野调查与风物考古中思考世相。这是西方知识人才有的方式,学理的层面仿佛有无限深远之地,吸引其探之、究之,于是描前人未见之景,听到他人难明之音。但这种考察,与太史公的云游,徐霞客的行吟,未尝没有相似的一面,即便是学术味道很浓的著述,我们也能闻出诗的味道,和画的情境。也由于此,他的写作,科学理性之旁,不仅仅多了鲜活的实证精神,有时候不乏古人文章里的意象。那么说他既会概念演绎,也能形象思维,二者是相得益彰的。

看他三四十年代的散文,明显带有京派文人的气息,西学的痕迹泛出智性,内觉中也有深意,并无激进的冲动和轰鸣。这或许受到英国学人的影响,视角与国内文坛中人并不一样,思考现象界的问题,有外在于既定经验的眼光,但这种眼光也带有中土的色调,与西化的思想略有差异,这是冯至、杨绛的文章偶能见到的片影。在动荡的二十世纪的烟云里,他眼里的世界不仅有恒定不变的民族性的光点,也能够看到不同文明碰撞时的莫测的风向,环顾四野,定位己身,在古今中外多个维度思考问题时,其文词中波动、变换之影里流动的情思,叠印的光泽是忽明忽暗的。

就写作而言,费孝通的母语是被异质文化之风吹拂过的,他不仅仅从马林诺夫斯基那里学到人类学的要义,也由此接触了非洲同学肯尼雅塔,这位后来成为肯尼亚总统的学者,以自己的人格和情怀,改写了祖国的历史,对于费孝通的冲击可谓不浅。他在文章中礼赞过许多域外思想者。锡德兰·韦柏、鲍尔温、圣雄甘地等,都在思想层面给东方人颇多启示。费孝通描述这些人物,能够捕捉到精神气质中核心的元素,态度也非传统文人那种温吞和暧昧。这些逆俗的理念也成为他映照国内学者与思想者的另一面镜子,而他的文章所以耐读,常常有镜内之像和镜外之像。

所谓镜内之像,是存在的本然之色,他的乡土调查和实地体验,所获的知识带有泥土气,而非书卷气;而镜外之像则是汉文明之外的它者之形,其中包括民俗、信仰、宗教、哲学等等。后者使他重新发现了母语和故土文明的特质,而改变其落后之处,发扬其固有之光,便有了可能。所以,他的写作不是自我的倾诉、自恋之语,而是寻路与筑路之劳作。发现的快慰与创造的快乐,在文字间常可感受到。

倘若要了解现代学术思想的变迁,费孝通的散文提供的话题不无价值。他的文章记录了自己与学界的多重关系,那些关于吴文藻、顾颉刚、闻一多的文字,描述了现代学术在中国建立的多难过程。他受益于前辈的智慧,但也不同于许多京派学人。比如他谈及顾颉刚,就批评了那治学方式的简单化,显然视野殊异于前者。这些文字是他短章中精彩的部分,于学理中见卓思,在读人中有智慧。他的《难得难忘的良师益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人不知而不愠》《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记录了一般作家未见的另一知识群落。就方法与趣味而言,在二十世纪皆非流行的灵思,但内中涵盖的思想,则往往又是知识群落最为忽略的遗存。礼赞龚自珍、闻一多,而描述这些人的辞章又非文人的调子,在格调上与同代作家颇为不同,古风之中有人类学的元素,境界上也就溢出传统路径,有了一般文章所没有的宽度。

费孝通一生走过许多偏僻之地,年轻时就深入云南瑶寨作风俗调查,后来研究江村经济,对于苏南、长江三角洲都有细心的研究,而晚年又几去新疆,访问雪山大地,对于华夏地理沿革,颇多心得。他记录所走之地,常有发现,读出深层的文化肌理。所写风景不是蜻蜓点水,每每有精意闪动。他自己喜欢司马迁、苏轼这类人物,历史在心头不是几条概念,而是风声水声与人声的交织,精神之旗是飘动的。与现代散文家的风物描写不同,他的文章透出学识、智慧,可称得上寓识于美,转智成趣。所以,那些山水之作,就跳出一般文人感受,村落与古街背后的历史之影,悄然而来,在与古人对视的片刻,道出淹没的遗存里的幽魂,那就比一般游记多了知识考古的趣味。

除了山水之乐外,费孝通对于美食的描述,境界上也别是一格。他的陈述带有亲历性的直观,而口吻里却多为学识。写那些天下美食,不是沉醉其间,而是带出社会学家的才识,告诉生活的美之外,还有创造的快乐。那里有考据,含传说,带追问,将社会这个课堂的声音变为思想的流水,滚动着诸多巧思妙想。所以不觉得轻薄单一,总有背后的旋律在。这是深味民俗的审美,而非审美中的民俗。后者是京派文人常有的叙述逻辑,而费孝通则与之相反,由宽而窄,举重若轻中,隐含也款款而出。这种写法,看似平常,实则出奇的地方很多,对于生活的体味,不在狭窄的趣味里,而是带出盘诘、自省和梦幻。既是审美的独白,也是学识的弥散。现代以来,如此风格的写作,的确不多。

在费孝通的作品里,多为传统士大夫漠视的存在,衣食住行、生死信仰,谣俗之风,在他笔下获得另一种意义。他很少讨论六合之外的形而上的存在,而是对于生态文明的一种调适的态度,积极用世,又非功利主义;爱智多识,且不满足以往。这就不同于胡适传统,和鲁迅传统也有很大的距离。他的思想,从人类学的谱系中回到儒家,但又非经学里的孔学之意,而是在更高的层面的仁爱思想。孔子的从正面入手研究事理的方式,影响了他进入学术和写作的方式,但他又觉得延伸孔子思想,当有世界主义意识,这就是在差异性文明中,提倡“各美其美,美人之美”主张。可以说,传统思想资源,在他那里不再是没有活力的死水,而成了流动的精神之河。

也由于此,费孝通贡献给学界与文坛的是有着生气的文本。他笔下的边寨、古镇、荒原,获得了另一种意义。寻常之物,亦有可为者。于是目光所及,常含佳趣。这佳趣不是悬挂在空中楼阁里的飘渺之美,浪漫之美,而是在复杂经验里升腾的一种人文之梦。山水之于他,不是静的存在,自己也非乡土的过客。他的生命深深地介入到广袤的土地,那些草木河流,都与自己有关。这样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他的异样的文格:困而不悲,难而不惧,苦而不哀。读先生的文章,可得学识,不乏真气,周身是纯然之风。这让人想起柳田国男、柳宗悦的写作,思想来源于大地,智慧得之于生活。古都知识人习以为常的书写习惯与思想习惯,在他那里被颠倒过来。许多年后,重读先生的文章,不觉得过时,原因大概在此。

我认识费先生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经由吴志实先生介绍,曾经见过几面。他给我的印象是和蔼、智慧,目光里有儒雅的东西。记得他九十岁的时候,在人民大会堂开过一次会议,他的文集也是那时候出版的。那一天他很兴奋,和众人说了许多趣话。他说自己近来头发开始由白渐黑,看来还能握笔几年。先生笑的时候很是天真,红润的气色印证了心态的年轻。那一天钱伟长先生也在场,并和大家分享了对于费孝通文章的心得。同代人对同代人,毕竟是了解的。费先生的人生之道,也注释了他的文章之道,许多人欣赏他的笔墨,不是没有原因,这些已不仅仅是审美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