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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与“书堆里的人”
来源:北京晚报 | 肖伊绯  2025年07月15日09:16

回顾从“新文化”运动肇始到抗战终获胜利三十年间(1915—1945),一己天地里的思想“星火”,渐成大众场域中的思潮“薪火”。“新文化”运动的滚滚人潮之中,诸如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一众人等,栉次涌现,在院校内外身兼学业与思想之师,更兼学术与观念之师。这样一批“师者”,自然可以说是与时代同步共生、同频共振的一代“名师”。

不过,同时也应当看到,当时,国内仍有一部分知识分子,他们毕生埋首书斋、躬耕砚田,始终恪守“勤谨和缓”之道。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之下,他们的事业与人生历程亦各有各的风景可赞可赏。其中,时人誉之为史学界“南北二陈”的陈寅恪与陈垣,即是其中的佼佼者,亦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代表性人物。

著名历史学家陈垣,曾于1936年初接受北平《世界日报》专访。陈垣此时已年过半百,总算是挪出一点宝贵的治学时间,极其谦虚谨慎地接受了记者的采访。陈垣时任辅仁大学校长,当时已撰著了一系列史学名著,然而,在接受采访时,陈氏话语非常谦逊,且十分简要,令记者大感无所适从,无法从中体察与拈提出能令读者大众所瞩目的所谓“看点”与“焦点”来。访谈的内容仅在报上连载了三次便戛然而止。这样的情形,与当时同样由该报记者专访并予报道连载达十一次的沈兼士、十三次的周作人、十五次的顾颉刚等人相比,在篇幅上的差距实在是太过悬殊,不免令人感到似乎有些“微不足道”了。

殊不知,这恰恰正是“勤谨和缓”之学者风范所在。曾谦称“我是书堆里的人”的陈垣,早在1920年,即对京师图书馆所贮,由热河运来的原文津阁所藏《四库全书》进行了实地调查,当年即撰成《文津阁四库全书统计表》。这是国内首次对《四库全书》的册数与页数所做的精细调查,在当时的学术界实为开创性工作,也为随后即将开展的四库全书影印工程做了有力铺垫。

之后不久,陈垣又通过对故宫摛藻堂的清点查验,发现了倚墙而立的《四库全书荟要》书架和书函。几乎与此同时,故宫中又发现了元代刻本《元典章》。陈垣又迅即着手,将故宫元刻本细加校勘辨析,接续撰成《沈刻元典章校补》《元典章校补释例》这两部在校勘学领域有着杰出贡献的著述。

从上述这么一段陈氏学术生涯来看,可知同时代的中国学者群体里,除却那些勇猛精进的新派知识分子之外,更不乏始终埋首故纸、扎根书堆者,他们恪守与奉行“勤谨和缓”治学方法,乃是自然而然的风度与风范,是无需过度公开宣扬的。

实际上,在《世界日报》的访谈报道中,陈垣也已然向读者展现了一位看似“书堆里的人”,如何在一条少有人行、鲜为人知的学术路径上不断精进突破达至学术巅峰。只不过,当时对陈氏学术生涯不甚了解的记者,尚无法在访谈时体察出这一点来。

其实,就在“五四”运动前后,作为“新文学”运动领袖人物的胡适,也突然一头扎入“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之中,有意发挥“旧学”,发意整理“国故”。这看似与勇猛精进、破旧立新之势背道而驰之举,实则别有深义。从1919年夏写至1921年秋,《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一文中,胡适将中国儒家历来奉为方法论的“格物致知”四个字,用“科学方法论”予以了一番新的解释,将之归纳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一句话。

及至后来,胡适又从宋代学者李若谷的著述中,探究考证出所谓“勤谨和缓”的治学“四字诀”来,在1937年4月公开讲演《治学方法与习惯》中,他更进一步总结与强调了以“勤谨和缓”为核心的“学术方法论”。至此,年近半百的胡适,可以说是基本完成了从“勇猛精进”转而着力“精进”,直至终身致力于“精进”这样一个在其个人治学生涯总体上可称圆满的,逻辑上确实也可以自洽自证的“闭环”路线。

仔细翻检过往百年的浩繁文献,静心聆听那个时代诸多名师的轮番讲谈(讲演与访谈),不难发现蕴藉其中的治学与处世之道——原来,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学术精神与人生态度,非但并不互相冲突与矛盾,还是可以同频共振、互为成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