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浪漫之名
在第一次和罗道尔弗偷情后,爱玛神思恍惚,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只有热情、销魂、酩酊的神奇世界,周围是一望无涯的碧空,感情的极峰在心头闪闪发光,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低洼、阴暗的山隙出现”(《包法利夫人》)。爱玛沉醉于这个神奇世界,这个世界从前只出现在自己阅读过的小说中,现在却成了自己的生活,期待已久的幻象照入现实,自己也成为曾经神往的那些书中女主角中的一员,而那个山隙里的日常则不值一提,是她极度厌恶且极力摆脱的。
爱玛喜爱阅读浪漫小说,一生追求浪漫,一心向往浪漫爱情,对现实,以及现实中的婚姻失望透顶。小说曾这样描述我们的包法利夫人——“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包法利夫人》),可大海更多是风平浪静,青草也遍布于世间的角角落落,爱玛意欲撷取的,不过是广阔生活中偶然一现的一些不平常的瞬间,这样的瞬间热烈,绚烂,短暂,诗意,为人带来无限遐思,却无法成为生活的常态,把这样的不平常当作生活本身,无异于舍本逐末,缘木求鱼。
爱玛所理解的爱与浪漫是风花雪月和轰轰烈烈,其中包含着一种对现实生活本身的否定,这无疑是对浪漫主义的误解:浪漫主义者们要做的是肯定生活,而生活中的浪漫主义也有着更为朴素深沉的意味。德意志早期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有一段关于“浪漫”的著名论断:“世界必须浪漫化。……当我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副神秘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我就将他们浪漫化了。”(《新断片》)浪漫可以是一种风格,一种行为,一种氛围,但更应是一种能力。浪漫首先是一种在生活中“超凡脱俗”的能力,即身处当下却不为当下所限,而是可以从当下中寻觅到不平凡和不普通,这也为凡俗之人的有限人生开辟出通往无限的路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一言曾流行一时,但是如果缺乏浪漫的能力,远方也只能沦为苟且。
同时,浪漫也是一种“点石成金”的能力,这种能力让我们从尘埃中发现星辰,从低贱中看出高尚,从凡俗中找到神秘,从司空见惯的事物中寻觅到陌生和新奇……这是一种在现实中发现并创造浪漫的能力,这种能力需要依托于现实本身,一切浪漫的因素都从现实中生发而出,并非空中楼阁,离开了生活浪漫则无从谈起。诺瓦利斯之言提示我们既不能沉溺于现实和平庸之中,又不将现实视作不堪忍受的鄙俗,而是在立足于现实的同时能够有所超拔,在超拔于现实之时也便同步实现了对现实的肯定和救赎。以如此理论化的思维来要求爱玛未免太过苛刻,倘若爱玛能在阅读浪漫小说和历史小说时不忘生活本身,在向往浪漫激情的时候能不时回头望一望她的丈夫,意识到情话不只有语言表达一种方式,可能也不会走到自杀殒命的地步——提及爱玛的丈夫,小说中已经“隐退”的作者曾情不自禁地跳将出来告诉我们,那位木讷无趣不善言辞的查理·包法利曾将爱玛视作他的整个世界:“宇宙在他,不超过她的纺绸衬裙的幅员。”(《包法利夫人》)宇宙与衬裙,浩瀚与纤微,想象之外与近在咫尺,一大一小、一远一近的对比与张力中尽是查理的爱意。
在诺瓦利斯关于浪漫的经典宣言中,他还提到“浪漫化无非是一种质的乘方。在这个活动中,低级的自我与一种更完善的自我同一化了,好像我们自身就是这样一种质的乘方”(《新断片》)。“an=a×a×a…×a”,这一基本的数学乘方规则被诺瓦利斯巧妙地借用,用以表达德意志浪漫主义所倡导的诗与人生的合一——对于凡俗中的人生,也应经历这样一个浪漫化的过程,人不断成长为更高级的自我,不断在自我的迭代更新中升为更高次幂。德意志早期浪漫派另一位代表人物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将自己与同侪的诗学理想以“浪漫诗”进行概括,而他们对浪漫诗的重要构想便是“永远只在变化生成,永远不会完结,这正是浪漫诗的真正本质”(《〈雅典娜神殿〉断片集》)。浪漫诗永不固化,其发展永不止息,而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三岁看老”不过是一种画地为牢的谬误,我们不应为自己设限,而是应该永远处于成长之途,永不停止向上跃升的脚步,不断走向自我的完善与丰盈,这才是真正的浪漫!
诺瓦利斯有“蓝花诗人”之名,“蓝花”出自其小说《奥夫特丁根》中奥夫特丁根在梦中邂逅的那朵蓝色的花朵:“他想要接近它,可它一下子开始移动,开始变化:花瓣越来越闪亮,依偎着的花梗也不断生长,蓝花朝着他,花瓣构成一个打开的蓝色领子,其中浮现出一张娇柔的面孔。”蓝花的奇特变形为梦中的奥夫特丁根带来一种“甜蜜的惊异”,梦醒后的奥夫特丁根在蓝花的召唤下踏上旅程,一路邂逅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人,游历中也经历诸多成长和顿悟,最终完成了自我修养,成为诗人。尽管奥夫特丁根始终未能抵达那朵蓝花,当然这也与小说的未完成直接相关,但未完成的小说和漂移不定、不断生长的蓝花都可以视作“永远只在变化生成,永远不会完结”的浪漫诗的具象化表现。对于追寻者而言,蓝花遥不可及的存在或是一种明确的指示,或是一种冥冥中的召唤,让追寻者不断前行,不断寻觅,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自我内在的成长,而蓝花在这一过程中也始终与追寻者同步迁移变化,并保持着自我的生长。这种对蓝花的追寻,就是对于浪漫的践行,就算最终未能抵达心中的蓝花,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一路上“充满奇迹,充满发现”,意欲归家的奥德修斯收到的“愿你的道路漫长”(卡瓦菲斯《伊萨卡岛》)之语,是一种更深刻的祝福。中国神话中逐日的夸父虽然最终干渴而死,但其一路上也已然览尽大地风光。
一个人的人生要追求自我持续不断的升华和在日常凡俗中的不断超拔,两个人的爱情亦是如此。鲁迅曾在《伤逝》中提示我们,“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但是另一方面,生活的琐屑、平常、单调乏味,可能也会构成对于浪漫爱情的最大威胁,同样在《伤逝》中,鲁迅也开出了自己的药方。涓生在失去子君后领悟到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尽管在涓生的回顾和阐释中不乏对子君的隐隐指责,其中有要为自己脱罪的嫌疑,但的确如他所言,只靠温习往日甜蜜度日的爱侣无法为爱情保鲜,爱情必须时长时新,在生活的土壤中不断生发出新的枝杈,而这需要双方共同的努力。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在一地鸡毛和柴米油盐中,在房贷车贷和育儿责任中,在王子公主举行了盛大婚礼后的“童话故事下集”中,能够一起创造爱情、享受爱情并延续爱情的,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者。换一种视角,也正是爱情,将我们从脚踏实地的生活和日复一日的操持中解放出来,让我们获得一些逃离感和逸出感。
诺瓦利斯曾说:“爱从来就是表现浪漫,或者爱的艺术总是浪漫的”(《新断片》),在爱与浪漫难以剥离的关系中,其共同的根基是生活,其共同的延展,也是生活。对于生活的兴趣是浪漫主义者们给我们的重要提示,除了在生活中去寻找自己的蓝花,更重要的是不要丢掉生活本身,要在生活中生活,不要因为对玄妙和渺远的追求而忽视自己身处其中的生活。我们需要头顶的星光来为生活增添一些浪漫,可以偶尔抬头感受一下星空的灿烂和浩瀚,或者即便低头行路,但知道头顶有一片与自己始终相伴相随的星星点点,也便十分安慰,却不能始终沉迷于可望而不可即的星空之中,毕竟,人还是要生活,这种仰望无法替代生活本身。但是,只要不曾忘记星空的闪烁,并以脚下的路织就通往星光之路,便是把这片星光缝入了自己的生活,我们便一直以一种浪漫的方式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