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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语言的学习者、城市的观察者 ——《带一本书离开巴黎》创作谈
来源:文艺报 | 李 琦  2025年07月10日09:24

2025年5月,《带一本书离开巴黎》终于出版了。我很难简单地用“评论集”或者“随笔集”来概括它,因为在这本书里,有法语文学评论,有影视艺术介绍,有巴黎生活随笔。全书分为“文学”“艺术”“城市”三个部分,像一块七巧板、一个万花筒,彼此独立又相互影响。文学塑造了我,艺术启发了我,而这一切都是在巴黎发生的。这本书的自序《流动的盛宴,永恒的巴黎》最初发表在《文艺报》“世界文学地图”栏目,我在其中分享了很多在巴黎收获的美好时刻。

时间回到2020年11月,我被外派到巴黎工作。当时城市仍有宵禁,出门需要填写证明,于是下班后的晚上我就待在家里读书。怀揣着想要把法语新书推介给国内读者的想法,我写了一篇又一篇书评。2021年夏天,巴黎解封,电影院恢复营业,我办了一张年卡,开启了沉浸于电影院的时光。2022年我遇到了两部非常喜欢的新片:《巴黎夜旅人》和《晨光正好》,影评也投给了《文艺报》。与此同时,我看了很多展览,伊夫·圣罗兰的高级时装,苏珊娜·瓦拉东的肖像画作,观看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仿佛走进了一个又一个平行世界。

收录在这本书第一、二部分的内容基本是在报刊上发表过的文学、影视和艺术相关文章。然而,我一直觉得比这些更有趣的,其实是我的巴黎生活,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体验过的巴黎生活。所以,在做完前面的整理工作后,我决定动笔写一写,于是有了这本书的第三部分。这部分文字可能还稍显稚嫩,但绝对是我的诚意之作,我的出发点是希望尽可能以一种轻松的方式去记录生活中的故事。这些故事见证了我在巴黎的探索与思考,也塑造了我现在的喜好与品格。

阅读平台上有一个条目叫“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写下当天发生的3件好事”,我在这里留下了600多条记录,初衷是觉得如果不写下来,就一定会忘记,久而久之竟然成了一个习惯。白天,我出门在外,睁大双眼;晚上,我回到书房,敲打键盘。黄荭老师的推荐序标题“站起来生活,坐下来写作”完美诠释了我在巴黎的日常状态。这些年,我把自己看作是语言的学习者、城市的观察者。我留心地铁站通道的广告,我观看公交车车身的海报,我阅读集市果蔬摊上的标牌,我学习展览现场画作旁的介绍。我穿梭于真实的城市街道,一边走路一边思考;我徜徉在虚拟的文学海洋,一边阅读一边思考。

我读了旅居德国的日本作家多和田叶子的《和语言漫步的日记》,像她一样收集生活中和语言相关的时刻。我在书里也举了几个例子:在果蔬店购买甜菜头,第二次见到收银小哥时,他对我说了句“rebonjour”(“你好”,但是比起“bonjour”带着某种“我记得你”的意思);在餐厅吃完饭准备去看电影,服务员小哥用“bonne séance”(观影愉快)和我道别;我告诉店员只要一颗冰淇淋球,她耐心纠正我“球”这个单词是阴性,应该是“une boule”。

我读了印度裔美国作家裘帕·拉希莉的《罗马日记》,在她笔下,学习外语不再是“和语言漫步”,而是“在溺水中学会游泳”。她还没有熟练掌握意大利语,就只身跑到罗马生活,她用意大利语写日记,她渴望的是“被人理解,并理解我自己”。当她写下“我能沿着这门语言的边界行走,但它的内部始终躲避着我”时,我在内心大声疾呼,我学习法语又何尝不是如此。有次我在巴黎看病,我才刚开口,年轻的医生用英语温柔地说道:“我们也可以讲英语。”我说:“不,我要讲法语。”那些法语母语者根本无法想象,我有多么着急想要掌握他们的语言和文化。

法语联盟邀请了作家米格尔·博纳富瓦分享他的新书。在活动现场,我才知道作家的父亲是智利人,母亲是委内瑞拉人,曾作为外交官派到法国工作。尽管作家在巴黎出生,但是他跟随父母辗转各地,主要在委内瑞拉和葡萄牙生活,就读于当地的法国学校。成年后,他还在罗马和柏林短居。他的妻子是丹麦人,他开玩笑说如果妻子的父母来家里做客,那么餐桌上将出现好几种语言。之所以选择用法语写作,是因为在他眼中,法语是一门“艺术的语言”。在签售环节,我向他请教学习心得,他告诉我一定要多说。

我在新书里也记录了我在巴黎学习语言的故事,有巴黎市政府给成人组织的法语夜校课,也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中午安排的法语阅读课。在课堂上,不同国家的文化差异是我最感兴趣的主题之一。有次法语老师突然说了句:Voilà!然后他问我们,在你们国家,这个词要怎么翻译呢?别看这么简单的一个法语单词,它夹杂了一种“你看啊”“就是这样”的意味在里面,这些复杂情绪要如何在译入语中表达,我思考了很久也没有答案。

我在巴黎寻找带字幕的电影来练习听力。放映前,屏幕上总会出现一行“温馨提醒”:“本部法语影片为带字幕版本”。每次这个时候,观众席里总有几个人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和他们不同的是,我最期待的就是带字幕的电影了。有了字幕,很多我听不懂的句子就以文字的形式直观地呈现在我眼前。那一刻我明白了,因为我在这门语言中处于“弱势”,需要得到帮助,所以我才更能体会到这种人文关怀的力量。

电影院属于每个人,剧院也是。这些年我在巴黎看了近200场演出,我的法语还没有好到可以不费力气全部听懂的程度,所以很多时候都看得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我坐在剧院里感受戏剧的魅力。2024年,法兰西剧院的外墙贴了一张通知,上面写道:从3月1日起,剧院提供带字幕的眼镜。归还机器的时候,我看到演出当日的申请名单上只有我的名字。也就是说,在法兰西剧院的后台,有一位工作人员一直实时跟进字幕,仅仅是为了我一个人。我热爱的这座城市,也在以她的方式,用温柔包围着我。

巴黎的文化气息渗透到各个角落。有次我在餐厅吃饭,店员问我还要不要甜点,我说今天先算了,我一会儿要去看电影,时间有点赶。他问我看什么电影,我告诉他是《驴皮公主》。他说,哦,雅克·德米的电影。他问我是不是第一次看,我说是的,但我看过德米的其他影片,不过我更喜欢的是瓦尔达。他笑了,说这部电影非常不错,他看过好几遍,他相信我一定会喜欢。还有一次,戏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结束后我去前台买剧本,工作人员问我喜不喜欢这场戏,我说太喜欢了,我问他,这是新排的戏吗?他说不是的,七年前这个戏就在这家剧院演过。他又介绍了这位导演的其他作品,还提到不久后14区的剧院会有另外一场演出。

这位导演名叫蒂亚戈·罗德里格斯,是我近年来最喜欢的戏剧导演。早在2022年初,我在奥德翁剧院看过他的《樱桃园》,但当时我的关注点都在演员伊莎贝尔·于佩尔身上。和前台小哥交谈完,我开始搜索罗德里格斯,又陆续看了《由心》《恋人合唱团》《赫库芭,不是赫库芭》。我甚至见到了导演本人,排在队伍最前面请他在我买的剧本上签名。罗德里格斯不是法国人,他在葡萄牙里斯本出生,2022年9月起担任阿维尼翁戏剧节总监,也是第一位外籍总监。《由心》是他自导自演的作品,现场很多即兴内容,非常考验语言功底。尽管他在台上调侃自己的法语,但其实他讲话流利极了。我真羡慕他,我希望自己也可以说得和他一样好。

在巴黎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因为总有新的体验和新的感悟。前不久,我在奥德翁剧院看了一场不花钱的戏,名字是《台上的弗雷斯讷》。开场前,我查了一下才知道弗雷斯讷是一座城市的名称,其中的弗雷斯讷监狱是法国三大监狱之一,主要关押轻罪犯人,而这场戏的演员就是这所监狱里的服刑人员。在过去的两个月时间里,两位专业演员每周三次前往监狱指导排练,于是有了当晚的舞台呈现。这项计划从2014年开始实施,直到今年一共在奥德翁剧院上演了8场演出,140名服刑人员表演,5000名观众观看。谢幕的时候,台下掌声雷动。

在《我用中文做了场梦》里,意大利人亚历讲述了他在中国的生活。我同意他的说法,异国他乡就是梦幻岛,“一个可以让时间静止的地方。远离自己的原生社会,没有人催你到点要怎么样,你因此获得了某种无年龄的身份”。但同时,“失去的是生活的节奏。二十多或四十多,你可能过得都一样”。站在梦幻岛的入口,我们各自交了门票钱,剩下怎么生活就看自己了。2013年9月,我第一次拿到了这个梦幻岛的门票,开启为期一年的本科交换学习。出发之前,我读完了林达的《带一本书去巴黎》,后来当我真的置身巴黎,亲眼看到了凯旋门、方尖碑、巴黎圣母院,林达笔下的文字变得具象,变得有形,变得鲜活。我在想,要是有一天我也可以写一写我眼中的巴黎呢?《带一本书离开巴黎》这个书名在那时就已经悄然萌芽。

重新回到巴黎这片土地,我比学生时代更加珍惜时光。我像一块海绵,在工作之余挤出时间去用力生活;我像一株植物,大口吸收着这座城市提供给我的文化养料。虽然我一刻也没有停歇对这门语言的学习,对这座城市的探索,但是四年过去了,我发现梦幻岛里的很多设施我还没有玩,又或者,即使是一个设施,玩一次和玩两次的体验也不尽相同。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将巴黎作为圆心,利用年假去参观附近的其他梦幻岛。继巴黎之后,我在《文艺报》又发表了有关都柏林、雷克雅未克等文章。等待《带一本书离开巴黎》出版的一年时间里,我写了更多的城市文学游记,里昂、华沙、奥斯陆、马拉喀什、卢布尔雅那等等。新的书稿已经整理完毕,它的书名或许可以叫做《带一本书从巴黎出发》。

(作者系法语文学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