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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汎森:傅斯年的眉批与题识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王汎森  2025年07月02日09:43

一、前言

我开始研究傅斯年(1896-1950),实起因于进史语所后接触傅斯年档案的机缘,以及导师的鼓励。当时史语所获得了一批傅斯年档案,由于参与编目工作的关系,我有幸接触到其中的内容。这些档案不仅包含傅斯年的各类遗文,也有出自他人手笔的文字,如陈寅恪(1890-1969)夫人唐筼(1898-1969)女士的字迹。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向导师提及此事,导师便建议不妨以傅斯年为研究题目,毕竟能够接触这些档案,乃至利用其内容研究历史,都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在《梁启超的史学措词》中我曾提到,这一系列的演讲将与“日常的历史书写”有关。在本文中我是想利用一批傅斯年读书时的眉批题跋来理解其著作的“文本生成学”,探讨一些尚在成形、变化,甚至不曾透过正式著述展露的思想。这些材料都可见于近年出版,由我与史语所同事合编、总共四大册的《傅斯年眉批题跋辑录》。在傅氏所处的时代,眉批、题识的书写,仍被视为一项重要的知识活动,而这也是整理、研究此类文本的价值所在。因为是在阅读之际留下的文字,眉批与题识的内容往往缺乏系统,但它们实有助吾人了解傅斯年著述的思想脉络,从而更进一步深化对其个人的认识。

二、冰山下的世界

我在为《傅斯年眉批题跋辑录》一书撰写序文时曾提到,研究眉批、草稿等文本的重要性,在于它们往往能够反映作者一些“隐而未显”的部分。已发表的著述,就像是显露在水面上的冰山,然而冰山本身的绝大部分,其实是隐藏在水面底下的。这类随手书写、未经整理、形成于正式著述之前的文字,实可为探讨以下课题,提供重要的线索:

首先是傅斯年思想的变化。从傅氏历年的著述,如《战国子家叙论》(1927)、《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1928)、《夷夏东西说》(1933)、《性命古训辨证》(1940)等,其实已可窥见此种变化的轨迹,而眉批、题识则能更进一步协助吾人挖掘其中的细节,包括哪些观念何时开始转变,哪些想法最终被放弃而未能继续发展。以《性命古训辨证》为例,傅斯年在该书最后一章探讨宋明理学与“性命”论述传统的关系,有些想法其实在他过往的眉批中就已出现,只是略有改变。傅氏认为宋明理学系根源于中国古代儒家的性论,尤其是汉儒的性情二分论,他不同意戴震(1724-1777)等人主张理学源自佛家的看法,强调其虽受到禅宗的侧面影响,但仍是本土思想的产物。在傅斯年看来,宋儒“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的二分法,实与汉儒将“性”“情”划为一明一暗的二元论述有所关联,而在他此前的眉批内,已可找到“二元论在汉代必流行”的看法。此外,《性命古训辨证》在讨论李翱(774-836)的《复性书》时,认为李氏着重凸显《易传》《中庸》《孟子》等著作,是受到些许禅宗的影响,但从傅氏现存的眉批可知,他原本曾主张“复性之义,孟子实言之”“李(翱)说固受释家影响,然亦本之孟子”,后来却慢慢改变想法。

其次是傅斯年各种成形思想的基础。透过此类文字,吾人将可探讨傅氏那些已显现的想法、已发表的著作,是如何由一张更大、更细密的网所支撑。如他在阅读王国维(1877-1927)的《殷周制度论》后,于“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一句上留下眉批:“此盖民族代兴之故。”时值民初承接晚清革命之绪,“种族”成为备受重视、讨论的议题,傅氏本人也受到此一风气的影响,从而将殷周之间的更迭视为“民族代兴”,认为王国维解释该段时期的变革,忽略了两者分属不同种族的因素。又好比他在研读明史时,曾谈及碽妃入庙的问题,傅斯年后来曾写过《明成祖生母记疑》一文,关于这个问题曾引发不少学者争论。明成祖(1360-1424,1402-1424在位)的生母究竟为何人,过去曾引发许多争论,碽妃由于在《南京太常寺志》关于孝陵享殿神位的记载中,别于太祖(1328-1398,1368-1398在位)众妃独列西位的配置。傅斯年不信任《明史》声称成祖为马皇后(1332-1382)所出的说法,认为《南京太常寺志》甚至笔记小说的记载反而更可靠。这其实也反映,像傅氏这一代受到五四运动洗礼的知识分子,对传统正史和经书的权威性,多保持批判、质疑的态度,转而重视野史小说的材料,在辨别、评判史料的可信度时,亦往往将笔记小说与正史等同视之。

第三则是傅斯年的学术论点及其形成过程。倘若将手稿当成作者的第二个大脑,便能探测其于显性、隐性两方面有无相互支持,或者相互矛盾之处。傅氏在《性命古训辨证》一书中,曾利用统计学的方法处理思想史的问题,例如统计金文和古书里“性”和“命”二字的使用,甚至也尝试以此视角解决汉宋对于性命的两派聚讼纷纭,认为这都是历史演进产生的问题,是不同时代的看法。这样的讨论曾被陈垣视为一种新颖的角度而拜服不已,从傅斯年留下的眉批中可以看出,他是在长年阅读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他注意到原来在金文里的“性”字,并没有心字旁的部首,后来才慢慢加上,而这也正是“性”字历经“心性化”的过程。

三、民初的一些“公共文本”

其实在傅斯年现存的眉批中,有三个互相关联的主题是较明显的:第一是晚清今古文之争对傅氏的影响,第二是他的疑古倾向,第三则是前述两个因素,使其对古籍的态度变得开放,进而将传统学术认为“既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的古书,视为“与时进止”、经历了“文本生成”过程的作品。换言之,那些所谓寄寓着“圣道王功”的“圣经贤传”,在傅斯年看来往往是历经各种“化”——人化、名教化、系统化等过程的产物。

从纷繁的眉批中,可以看出傅斯年对于今古文之争的态度。他自题为“荅阑散记”的笔记本里,收有一篇短篇小说,是其模仿旧小说的体裁创作,用以讽刺顾颉刚(1893-1980)等疑古派学者。该篇小说应是写作于1930年代,显示在殷墟发掘之后,他对疑古学派的看法开始有所转变。傅斯年后续也在几篇文章里提到,商朝的青铜器已经做得相当精美了,而出土的甲骨文记载亦与《史记》中的商王世系若合符节。这些考古发现使他慢慢走出《古史辨》的论述,转而走上重建古史的方向。不过事实上,傅斯年受到晚清以降今文家疑伪思想影响的程度仍旧很深。作为其所处时代的一份子,傅氏思想的发展与他早期的见闻、学习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如刘逢禄(1776-1829)主张《左传》多伪的著作《左氏春秋考证》,在晚清曾一度被奉为经典,许多今文家的讨论都以之为据,傅斯年个人虽不完全赞同刘氏的见解,却也认为其说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后来亦曾在《史记研究》中表示:“而今古学之争,自刘逢禄至崔适,虽不免含着甚多非常异议可怪之论,究竟已经寻出好多东西来,这都是我们的凭借。”而从现存的眉批来看,即使到了转向“重建古史”的时期,傅氏也未完全放弃今文家们认为《左传》等文献有些部分可能经过伪造的看法。他在评论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时提到,今文家早已指出《史记》的内容其实多有篡改,但“自乾嘉时,孔氏、庄氏以来之今文说,王氏俱不采”,并强调“此等今文说诚有极可笑者,然亦有不可易者”。这表示他还是相信刘逢禄等一系列学者──包括他在北大的老师崔适(1852-1924)──的看法,认为不应完全无视晚清以来今文家的见解。

傅斯年在《左传》一书的很多批语中都提到“作伪”“作伪者”等词,在指出作伪之处时亦不时予以“作伪者不察之甚”“真露马脚也”之类的评论。他认为中国历代造伪有四个高峰期,分别是西汉末年、魏晋间、北宋盛时、明朝晚年。其在后来出版的《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亦如此表示:

西汉末年的大作伪,也有近代所谓今文学家一派人的辩论,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就是这一伪题目中之大成,虽然其中过了度,太粗疏的地方很多,但这件事实的大概可知道。

在傅斯年许多藏书的眉批中,都可见到指谪刘歆(? -23)作伪、添油加醋的话,如“此等关涉历事者,歆所加无疑”“此等经传大不合处,正是作伪不慎之过也”等,足见他受其所处时代的影响甚深。

傅斯年是一个五四青年,当然也深受胡适等人诸如《新思潮的意义》之类文章的影响,因此对古书往往抱持着“重建之前,先予怀疑”的态度。从目前整理的四册眉批题跋辑录中,亦能看出傅氏多是以批判的角度阅读古代文本,尝试读出其中的破绽。比方他认为《诸葛武侯文集》有很多伪托之作,有些是各个时代好事者基于不同的背景与动机,放入伪造的文章,有些则可能是书后题跋于后世刊印时误列正文,故在对该书的眉批中,不时可见“此必伪”“此南北朝伪书”之类的看法。傅斯年对古书的批判态度非常灵活,并能从中看出此类文本于不同时代显出的不同面向。他在讨论刘知几(661-721)的《史通》,以及梁玉绳(1744-1792)的著作时,对这方面都有很多阐述。傅氏个人显然对《史通》相当欣赏,且此种欣赏并非仅限于《疑古》《惑经》等带有怀疑思想的篇章,从而留下盛赞刘知几的眉批:“人所不识,识之不敢言者,子玄俱言之。器局瞻略,岂窥管者所能测其万一乎?”

不过,正如前文提到的,傅斯年的疑古态度与顾颉刚等疑古派学者并不完全相同。他曾在郭沫若(1892-1978)《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一书中留下“武断”的眉批,在卫聚贤(1898-1990)《古史研究》第一辑里批评其“多见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而在他曾经称许过、顾颉刚所编著的《古史辨》中,傅氏亦留有大量的批语,其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认为传说、神话、史诗属于另一种文类,不能完全当作信史研究。当中或许含有信史的成分,但不应等同视之,也不应以批判信史的角度看待之。例如丁文江(1887-1936)在其收入《古史辨》第一册的《论禹治水说不可信书》中,以实际的地质考察立论,认为大禹治水一事并不存在,傅斯年于该文留下的眉批便指出,治洪水的故事在很多文明都可见到,“只能认为一种传说之流行,不能刻地求之”。事实上,疑古派学者彼此之间的看法亦存在分歧,包括顾颉刚在内的一些学者,都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传说不能深究其地理,亦不能据以论证其确切发生的地点。其内容虽可能包含若干事实,但不能以考证学的方法进行研究。在这一点上,傅、顾二人倒是颇有相通之处。顾颉刚曾在其书中提到“古代的神有生有死有嗜欲有后代”,傅斯年即在该处批道:“我七八岁时即有之! 最欢喜进这类庙。”后来傅氏在写《周东封与殷遗民》时,有一段神来之笔,是关于民间故事中被称作黄飞虎、为周人逐至海隅戮死的殷将飞廉,他认为飞廉就是当时的东夷,被进入当地的周人打败并驱逐。傅斯年曾对东夷做过许多考证,他认为太昊、少昊的历史,乃至曲阜之所以成为一个重要的地区,都跟东夷有关。

四、文本生成学

“文本生成学”的观念,是《傅斯年眉批题跋辑录》中所显露的一个重要主题。傅氏认为,文本──尤其是先秦到汉朝的文本──都有其生成过程,它们是流质状态的,然而文本本身又是会“与时进止”的。虽然在后来的印刷时代可能比较困难,但在抄本时代,尤其是早期的简书时代,往往是“‘父子相传’即可改易”。傅斯年便指出:“著述愈难,则著述和传校更多是有所为而为。‘与时进止’是不可免的,固守最初面目是难的。”文本是随着环境不停变化的有机体,从而经历一个凝固化、儒家化、体系化、“人化”的过程。这一方面固然有汉儒的作伪,但大部分是自然的历程。傅斯年在这方面和顾颉刚《汉代学术史略》具有同样的关怀,主张所谓的“先秦史料”若未经批判,则不敢信它为先秦,因为它们都曾经过汉代人之手。但他也强调,即使是经汉儒所定,并不代表原先没有那些内容,只是说其内容系透过汉儒确立下来。傅氏显然认为,这些内容原本是在书与书之间流动,彼此抄来抄去。在《傅斯年眉批题跋辑录》第一册收录的评语,特别是经书和子书的部分,有不少都是关于此一层面。例如其在《商君书》卷一《更法》下就有一段眉批:“此篇酷同战国策赵武灵王与肥义语,不知谁抄谁?”

傅斯年也非常重视文本生成的条件。他曾指出古代使用竹片或木牍时,撰写文书较不方便,文章无法写长,多只能以简单的词组只字,没头没尾地留下几句提要。书写材料的限制,亦使傅氏开始关注中国产竹地点等种种关于材料条件变化的因素。他还曾在一份讨论甲骨文的笔记里提到,甲骨文与春秋经的记事方式很类似,并认为此种现象正是书写条件限制下的产物。同时傅斯年相当留意著述作者立论的身分和立场。他赞同章学诚(1738-1801)“古人不离事而言理”的看法。故作者是以主或客的角度发论,是谈系统之论还是切己之事,都是必须厘清的问题。傅氏认为,文本的生成有其社会背景,什么样的社会便会产出什么样的文本。例如吾人今日读《唐摭言》,就会意识到其为科举时代产生的文本;读到《儿女英雄传》,就会意识到其为盛清时期产生的文本。文本内容与社会背景的合致,也因而成为他分析材料的标准之一。“《尚书》合于上古,《春秋》合于孔子时代”,诸如此类的批语,在其眉批中(多编入《傅斯年眉批题跋辑录》第一册)很常出现。

此外,文本在生成的过程中,亦有其“生成层位”。傅斯年主张,古书最初通常都会有一个内核,后来逐渐发展、改变,从而像土壤产生的“地层”一般,形成不同的层位。这些层位分布非常复杂,连带使判断文本年代成为一项困难的任务,不仅“必以一书最初之层位作为此书之时代固失之”,即使“必以最后生成层当之,亦未可得”。好比五行系统,“成立虽或在后,但其根蒂必在先”。这些思想体系往往都是拼凑而成且与时进止的。傅氏在为郑思肖(1241-1318)《心史》撰写的批语中,也提到类似的问题。他认为元代比起清朝文网较疏,故直接批评胡人的诗犹可付梓,一些过于敏感的部分,亦可利用抄本的形式留存,仅将相对安全的部分刊刻成书。明代在盛世之际,时人尚无足够的动机刊刻该书,但到了晚明国家陷入危机,刊刻的动机便随之产生,而乘间添入文本的内容,纵然有真有假,却也不是光凭明末时人就能伪造的。由此便能看出,书籍不仅具有层位,而且经常是以分散、多元的方式流传。

前面提到,“文本生成学”是我从《傅斯年眉批题跋辑录》中所提炼出的一个主题。傅斯年认为文本本身具有流动性,不能认为它始终是固定的,如在《商君书》卷一《更法》下批:“此篇酷同战国策赵武灵王与肥义语,不知谁抄谁”。文本是生成的,像是一个有机体一样,随着文人写作的身分、背景、环境与文书条件等而流变。

“文本生成”的观点在傅斯年已发表的文章中约略可见,如《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一个短记》文中就谈到若干想法,但相关的眉批更为直接。傅斯年认为古书形成的过程每每先有个内核,再逐渐发展与转变。一书中自身之层位不容易分辨,必以一书最初层位作为此书之时代固失之,必以最后“生成层位”当之,亦未可得。如五行的系统成立虽然在后,但五行成立必然在前。而这种“生成层位”的观念也见诸于他的若干眉批中,如对郑所南《心史》的眉批中,便可以看出这种思维。

五、古书古事经历各种“化”的过程

因为古代文本往往有一个生成的过程,故傅斯年认为东汉以前,古书、古事每每经历各种“化”的过程,我将其归纳为以下五点。这五点的顺序并不一定就是时代的先后顺序。一、人化:这是傅斯年在一篇未刊稿中所用的词。二、体系化:傅氏经常提到,汉儒最喜欢将思想体系化。这些思想并非原本就具有系统,而是在汉代以降才逐渐发展至此。傅氏对章学诚虽没有太多讨论,但其想法很可能与章氏的“古人不离事而言理”相通,认为聚焦于切身议题的论述,才是古书原初的内容,而那些动辄就要扩及天下国家、体系繁复的论述,则都是后人添加的。三、伦理化。四、凝固化:很多东西到了东汉,因为名教越来越强,所以凝固化,《白虎通》即是一例。于是“东汉以后遂无新题目”,这也导致人们无法正确地认识先秦的时代与思想。五、心性化:如前所述,傅斯年注意到,“生之谓性”的“性”,在金文中原作“生”,并无心字旁,该偏旁实是后世逐渐加上去的。

古书是流质的,文本有其生成过程,它们历经体系化、心性化等各种变化,最后形成今日吾人所见之样貌。故傅斯年才会认为,两汉数百年间的学术发展并不曾被真正地厘清,也因而无法掌握先秦思想正确的形貌。

六、读书的眼光

傅斯年是一个读书眼光非常精到的人,虽然也有读错的可能,但从其眉批可以看出,他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并在从阅读到眉批的过程中,尽情地发挥。这似乎与跟傅氏本人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里强调的理念不大一样:《旨趣》一文主张研究者必须谨慎,客观切实地贴近材料、参照事实,不作过度或缺乏证据的推论;可是眉批里的傅斯年,却充满无限的想象力,并经常将所论联系至长远的历史背景,足见其读书之深细。他对《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南史》《北史》《明史》《清史稿》等史书都相当熟稔,在王鸿绪(1645-1723)的《明史稿》中亦有上千条的眉批,并曾有过编写通行本《明史》的构想。事实上,吴晗写作《朱元璋传》就是出自傅斯年的建议,因此他在为该书草拟目录时,便曾将一份拟稿送请傅氏过目,评判稿中罗列的各项主题是否妥当。

傅斯年在阅读《三国志》时,亦将其中的年代、官制等信息掌握得很透彻。一般认为在目前的二十四史版本中,百衲本是质量较好的一版,但他注意到该版其实仍存在不少错误。如傅氏在百衲本《三国志》里先是读到吕布(?-199)死于建安三年(199),但后续又读到曹操(155-220)于建安二十四年(220)“击破吕布军于摩陂”的记载,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另外在甘露二年(257)司马昭(211-265)以曹魏大将军身分出征平定诸葛诞(?-258)之叛时,透过魏帝曹髦(241-260,254-260在位)下诏,以“昔相国大司马征讨,皆与尚书俱行,今宜如旧”为由,令散骑常侍裴秀(224-271)、给事黄门侍郎钟会(225-264)随行,傅斯年在眉批中指出,此种要求尚书随行的作法,就是因为担心这些拥有实权的官员,会在其远征期间于中央发动叛变。诸如此类的讨论,在在凸显傅氏于历史细节的掌握和考虑。

傅斯年读书眼光之精到,还反映在他擅长由词组只字看出“时风众势”。傅氏对王鸿绪的《明史稿》评价颇高,认为这是一部好书,过去不少史学史的讨论都认为该书内容是攘窃自万斯同(1638-1702),但他并不这么认为。在傅斯年于该书留下的上千条眉批中,有一则是关于建文帝(1377-?,1398-1402在位)的书写问题:他主张王氏《明史稿》不谈建文帝出亡一事,是为了避免影射雍正帝(1678-1735,1722-1735在位)夺嫡,毕竟二者均涉及围绕皇位继承的血亲相残,以及得位不正的争议,很容易引发联想。

历史转折变化的关键之处,也是傅氏在阅读时特别留心的问题。他认为古代中国的区域之争,主要为东、西之间的对抗,直到永嘉之乱以后才转变为南、北之争。他所提出的“夷夏东西说”,即是基于这样的认知。又如在阅读《明史》时,傅斯年透过对不同时期皇帝处理“家务事”时官员态度的比较,注意到明代士风的转变:他在读到明宣宗(1399-1435,1425-1435在位)以“无子多病”为由废黜皇后胡氏(1402-1443)时写下眉批,认为若此事发生在宪宗(1447-1487,1464-1487在位)时期,百官就会伏在午门外痛哭抗议,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事实上,宪宗朝时确实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宪宗之父英宗(1427-1464,1435-1449、1457-1464在位)驾崩前曾有遗命,要在皇后钱氏(1436-1468)寿终后与之合葬,但待钱氏薨逝,宪宗生母周太后(原为英宗贵妃,1430-1504)却极力阻止其入葬裕陵,朝臣为此在文华门哭谏一日,认为钱太后虽非宪宗生母,却是英宗皇后,按礼制本就应与先帝合葬。在宣宗时期,皇帝废后尚未于朝中掀起波澜,但到了宪宗时期,先帝的皇后未能入陵合葬,就变成廷臣眼中的大事,后来以外藩继统的世宗(1507-1567,1521-1567在位)为尊崇本生父母引发大礼议,则更不得了,朝臣不惧刑狱、杖责,前仆后继地群起抗议。傅斯年认为,由此正可看出一个时代不同阶段的朝中变化。

前文提到,傅氏注意到文本在生成、流传的过程中,其内容会“与时进止”——随着时代产生改变,所以文本中像是地层一般不同的“层位”。他在阅读之时,亦很重视历史变迁过程中各种“层位”的形成,并予以区分。他在顾炎武(1613-1682)的《北岳辨》里的批语“各山自有其历史,五岳后人之系统,当分辨之”,即是意识到当中的层次问题,而对北岳论争产生的独到见解。关于北岳的位置,过去长年以来皆认为是在河北曲阳,清人入关后,顺治帝(1638-1661,1643-1661在位)下诏将北岳之祀移至山西浑源,顾炎武便因此写作了《北岳辨》一文。而在傅斯年看来,五岳各山其实均有自己的历史,却被硬兜在一起成为一个体系,这些历史过程中产生的不同“层位”,是必须加以分辨的。

当然,傅斯年的部分见解,我也并不同意。比方他认为《尚书·大诰》里“予仁若考”一句,“仁当为一人之误”。由于此处“仁”字的用法较罕见,加上傅氏注意到金文中常出现“予一人”的说法,故而有此判断,但我感觉此说可能怀疑太过。又比方他认为戴震(1724-1777)深受裴頠(267-300)《崇有论》的影响,但我并未于戴震身上观察到如此迹象,其思想应是另有渊源。再比方他认为“司火”应为“司人”之误,然而“司火”在古代各个文明都是相当重要的部分。

七、生平的点滴

透过眉批,吾人也能从中窥见傅斯年的生平轨迹。他曾在汪中(1745-1794)《述学》的眉批里提到:“此书吾少所诵习,能默诵者及半。老而重读,忽觉吾生如白驹之过隙也。”一方面反映了对该书的欣赏之情,一方面也为其少时读书的情况,提供了些许线索。而在《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的眉批中,傅氏还回忆起早逝的父亲,此书其父生前曾给过他一本,吩咐他按照当中规划的方式读 书。这部由元 人程端礼(1271-1345)所写的读书日程,一直到傅斯年生长的晚清时期,都还有许多人据以培育子弟。傅氏学问的组成,也确实和该书内容很像。不过傅斯年在眉批中提到,当时父亲曾告诉他,由于时代已在改变,仍仅按照该书学习是不够的,反倒是有两样不在其中的东西,将来一定要学:一是算术,二是英文。

由于父亲早逝,傅斯年从小由祖父带大。他在眉批中回忆道,幼时曾向祖父询问《汉书·董仲舒传》里“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一语的涵义,祖父为他做了非常详细的解释。而这成为对其人生影响极大的一句话。在他为夏完淳(1631-1647)《夏节愍全集》所写的眉批内,也有一段关于祖父的回忆:

忆余八、九岁时,见祖父处有《夏内史集》一薄册,旧抄本,海源阁物。或协卿先生所遗,不可知也。此书中缺字多有之,如《大哀赋》“北部单于”,无不缺“部单”二字,其他不记忆矣。祖父谓予夏公如何忠烈,为之慨慷,今买此本,怃然久之。

傅斯年是山东聊城人,清朝后期规模最大的藏书楼──海源阁就在当地,眉批中提到的“协卿先生”,便是海源阁的第二代主人杨绍和(1830-1875)。除了对祖父及其言教的怀念,这段眉批似乎也显示,文本随着时代、载体、编写者变化的问题,早在傅氏童年时期,就在心中留下了印象。

一如其他同时代的文人,傅斯年幼时也习写书法。据其留在一本字帖中的批语所言,当时一般通行的字帖都是木刻本,印出的字体往往都已失真,唐代书法大家欧阳询(557-641)的字帖,经历此种人工雕刻木板再行印刷的程序后,亦随之走味,不再是真正的“欧体”,故被时人称为“木板欧”。现存眉批中也谈及傅氏的一些相关转变,例如他自述早期非常看不起书法、碑帖,认为这是古代文人的小道,但后来却变得很喜欢,也因此留下许多关于碑帖,甚至直接记于字帖上的眉批。

关于傅斯年学习金文一事,透过现存的眉批材料,亦可略窥端倪。如他在吴式芬(1796-1856)《攈古录金文》一书中写道:“余习金文发端此书,随记随改,误谬狼藉,记之于此,以志少不力学,中年多事也。”

八、评骘古今学人高下

傅斯年评价古今文人的言论,在其正式发表的著述中并不常见,很多看法都只保留在他的眉批里。例如他曾批评作《春秋大事表》的顾栋高(1679-1759)是个伪儒,还曾表示钱大昕(1728-1824)不只是个考证学家,但却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傅氏对段玉裁(1735-1815)的评价甚好,称赞其“未尝以旧有材料自限”,并且赞同段氏对其外孙龚自珍(1792-1841)的评语,有“小时了了,大乃不佳”的意思,认为“段君亦有先见矣”。不过他对段玉裁也偶有不以为然之处,例如在其所藏《经韵楼集》便有一段批语:“自此(《二名不偏讳说》)以下至十二卷《论校书之难》,皆驳顾千里也。千里皆误,段君皆是,学有深浅,泾渭必辨,然段君何必为此大兴问罪之师乎?”指出段氏写了洋洋洒洒二十多篇文章、书信驳斥校勘学家顾广圻(1766-1835,字千里),似无必要。

不只是段玉裁,傅斯年对于当代他所钦佩、甚至深深受之影响的学者,亦不讳于批评。例如他一方面受到章太炎(1869-1936)的影响,一方面却也将之和“未尝以旧有材料自限”的段氏相比较,认为“百年后有摒弃一切新材料者,如章炳麟以下诸氏,真退化之极矣”。又比方他虽然佩服王国维,却认为其声韵学造诣不精,从而在王氏《观堂集林·五声说》某段留下“此一段纯无音学常识之言”的批语。傅斯年对王国维的《古本竹书纪年疏证》也不甚满意,指出早在该书编辑之前,已有徐文靖(1667-?)、陈逢衡(1778-1855)等清儒于此下了工夫,“《尚书》之合集材料于前,并非难事”,且该书与孙之騄(? -?)的著作相较又“增益不多”,他还以“孙氏之力,何可略也”责备王氏未曾提及其贡献。

关于王国维,傅斯年的眉批中还记有一则有趣的轶事。《殷墟书契考释》署名的作者是罗振玉(1866-1940),但据傅氏所言,他曾听陈寅恪说过,这部书其实是王国维写的:“陈寅恪语我,王静安告之者,此应实彼自作。”书成后王氏还为该书作序,将自己夸奖了一番。

杨守敬(1839-1915)是另一个让傅斯年钦佩的学者,他通晓地理之学,编绘有《历代舆地沿革图》一书,亦曾与黎庶昌(1837-1898)合作,自日本购回上万本中国古籍,其中有些在国内已很难找到,甚至已经绝版。这些古籍后来汇编为《古逸丛书》,于1884年出版。傅斯年很欣赏杨守敬的学问,曾称赞其《晦明轩稿》“无篇不新,无论不澈,数篇又见思力”。他也很注意其绘制的《历代舆地沿革图》,认为这是开先河之作。这些地图后来曾引起一桩很大的公案,相关文件目前还有保存在傅斯年图书馆的傅斯年档案里。

傅斯年对古今文人的批评,于此再举数例。如他认为康有为(1858-1927)只是“以《石门铭》之用笔,杂《郑文公下碑》之结体,又以草法纵之耳,乃以为集大成甚矣,其妄也”;又指出苏舆(1874-1914)《春秋繁露义证》中有太多不必要的批注,“注所不必注”。他对道光年间陶澍(1779-1839)辑注陶渊明(365?-427)诗文的《靖节先生集》评价也很低,认为该集“陋极之”。而素 有“诗佛”之称、以禅诗 闻 名 后 世的王 维(700-761),傅氏则谓其不懂佛学,诗中凡涉及佛理者,多属下品。

不过傅斯年对人物著述的评价,也有前后转变的情况,如他对丁佛言(1878-1930)的看法便是一例。傅氏早年曾非常瞧不起丁氏,但他后来于1931年为其《说文古籀补补》一书再作批语时,看法已有改变:

丁君行事在进步党政学系中可谓粪上英矣! 吾以为金文熟而经典不熟,石文熟而史籍不熟,皆不能有多发明,乃致金石为小道。然丁君自有其才气,旧题不谅,言之乃急。

傅斯年自承,先前该书作题记时,尚未能察觉丁氏的“才气”,故而留下此段眉批,以志己过。

九、永远的满汉、节义之争

傅斯年曾经形容自己是“一团矛盾”,作为五四青年,传统忠孝节义之类的观念,理应是他要打倒的对象,但从其留下的眉批、题跋可以看出,他其实相当重视那些“旧文人的坏习气”。胡适曾在其日记里感慨道,他与傅斯年都是提倡新文化的人,但他们的内心其实仍是旧的。这段评语在傅氏的眉批和题识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其相关文字最常见的,就是关于民族、节义的内容。满汉之争仿佛仍旧在他的灵魂深处持续着,丝毫没有随着清朝的结束、民国的建立而止息。傅斯年的先人傅以渐(1609-1665)是清朝的第一个状元,此事在其就读北大期间经常被人提起,傅氏本人虽不愿多谈这方面的话题,但显然非常在意。他曾在一封信里提到,自己原本是以明朝的后裔自居,就连学成返国求职时,最先考虑的地区也是明孝陵所在的南京。

在不少关于满汉之争、民族节义的批文识语中,傅斯年的言词都颇为激切。如他为傅山(1607-1684)《傅青主墨迹》所作之题跋,就提到傅山“乃明代之贞遗,深以虏廷见征为恨”,但该书却循从俗题称其为“征君”,倘若傅氏泉下有知,“鬼且泣矣!”他在黄宗羲(1610-1695)《明夷待访录》题辞中的“十二运”上亦留有批语,称此乃“献谀东胡,可耻可恨”,旨在“毁谤明朝,以劝人归顺清室也”。他还将黄宗羲与顾炎武相比较,提到顾氏于康熙年间受黄培诗案牵连入狱,出狱后在感谢营救者的书信中,也只称新朝为“大清”,而黄宗羲竟称之为“圣朝”。傅斯年对此不以为然,并认为章太炎对黄氏有所批评,“非无据也”。至于在明清两朝皆官至大学士的冯铨(1595-1672),傅氏在其著中称之为“冯贼”,批道:“冯贼此书有何可取? 其人则狗豕不如也。”而对黄遵宪(1848-1905)好谈郑成功(1624-1662)一事,傅斯年提到日本人之所以特别突出郑氏,是因其母即为日人,认为此乃“禽兽之心理,知有母不知有父也”。他还在凌廷堪(1757-1809)的《校礼堂文集》中,痛斥其为“犬羊不如之辈”,原因是该书中收有两篇文章,主张历史上汉人不是正统,胡人才是正统。不过傅氏也不会因为民族意识,就将于此有亏者都批评得一文不值。如他在《怀远堂批点燕子笺》里便留有“阮贼实民族之罪人,神州陆沉,彼与有分。然青辞丽句,直继汤君。正不容恶其人及其诗也”的评语,一方面视阮大铖(1587-1646)为民族罪人,一方面却也承认其确有文才。

对于他眼中负具“民族气节”者,傅斯年亦抱持着尊敬之情。凡是提到顾炎武和吕留良(1629-1683)时,傅氏都会加上“先生”的敬称,有时还会自称“后学傅斯年”。《汉曹全碑》因收有南明抗清将领张煌言(1620-1644)的跋文,故在傅斯年的眼中“更增光采”;而他对同样在该书中留有跋文的清朝宗室盛昱(1850-1900)则截然不同,称其“虽为犬羊杂种,犹以受汉化深,稍知礼义,故盛称张跋”。诸如此类的评论似乎正反映出,即使到了民国时期,满汉之争对他而言仍处于进行时的状态。

傅斯年还有一些眉批谈及满洲国。他在《满洲国大同三年时宪书》中写道:“伪国历书公然赠送到北平学校,其为不忘华北,不亡表示耶?”并在该书卷前溥仪(1906-1967)的“执政玉照”旁,题下对其之批评:“望之不似人君,数年前颇似北平相公,今则不够资格。”

甚至,在傅氏关于书法的批记中,同样可见带有政治道德批判的言论。他对由欧阳询手摹刻石的《定武兰亭》很感兴趣,并曾做过考察。在谈及王羲之(303-361)父子时,他曾表示二人的书法是“出于汉贼”──所谓“汉贼”指的是曹魏时的重臣钟繇(151-230)──又说其道学是“渊源黄巾”,认为“若以人论书,其尚不足为后人范也”。

前文提到,傅斯年对《史通》一书非常欣赏,他在该书有两则针对《魏书》作者魏收(507-572)的批评,亦属此类:《称谓》一篇的眉批称“谄夷如收者,古今不多见也,可诛之甚者也”;而刘知几在《后汉书》一篇虽已对魏收攻击甚重,但傅氏仍然觉得不够,“犹不足蔽其辜”。

十、“一个启开中国历史之正形之尝试”

傅斯年生前,曾为其一心想撰写的大书《赤符论》,郑重地拟了两页大纲,他还为该书定了英文的正副标题──On the Red Commandant: An Attempt Reveals China’s History in its Right Perspective. 从副标题“一个启开中国历史之正形之尝试”,亦可窥见其对中国历史建构现况的不满,及欲加以重整的企图心。傅氏认为,中国历史真正的形貌,都被后来的时代所掩盖,在种种体系化、凝固化、伦理化等变动下,失去了原样。

我曾尝试利用他的眉批、题跋,配合其已发表的文章,将《赤符论》的大纲补出一个大致面目。相关工作目前虽尚有不少努力空间,但某些部分其实已有线索。如第二十七条“论宋理学”,我认为该部分可能欲以《性命古训辨证》对宋代理学的看法为主,强调其主要仍源自中国本土——尤其是汉儒——的性情二元论,而不完全是受到佛学影响。其他如第二条“论历史由种族、物质、建制的遗传合起成一甚复杂之函数”、第三条“论历史为有机体或可喻如人”、第五条“论春秋战国之交在文化史上之势”、第十四条“论东汉之凝结的儒家,并论汉后儒家无新题目”,都与他在眉批、题识或已发表著述中的论点有所联系。显然傅斯年是想综合这些内容,编写一部大书,但最终就和《民族与古代中国史》一样,仅完成了部分。这两部著作,都是傅氏汇集其为学多年发掘的现象、关怀的课题,投入一生撰写,却没能完成的遗憾。

结语

“吾何得有此读书机会”,这是傅斯年在《明史·杨溥传》中留下的批语。杨溥(1372-1446)在永乐年间任职东宫,侍奉皇太子朱高炽(1378-1425)。永乐十二年(1414)成祖北征返朝时,太子接驾略迟,杨溥等东宫属官因而遭下诏狱,长达十年之久。傅氏在读到《明史》中“溥益奋,读书不辍。系十年,读经史诸子数周”的记载时,遂有感而发。他自述其一生在辗转于学术与政治之间,两边忙碌,真正能够潜心读书的时间极其有限。然而透过傅斯年留下的眉批和题跋,仍可看出那些潜藏于“水面”底下隐而未显的思考,是如何逐步酝酿、变化、积累,构成其学术思想与著述的基底。本文整理了傅氏此类未公开文字中几个较明显的主题,将其相关批点评论略作摘引分析,一方面期望展现眉批、题识等材料于研究其人生平学思的价值,一方面也欲更细致地探究其著述思想的发展脉络,从而深化对傅斯年其人、其时代的了解。

(本文为作者在南开大学首届“郑天挺讲座”上系列演讲最后一讲讲稿,文字由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博士何幸真整理。编发过程中,得到余新忠、常绍民、陈杰、陈昀秀等先生的大力协助,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