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朝内166:一座文学圣殿的迁徙与新生
2025年6月中旬一个寻常午后,北京朝阳门内大街车流如织。街旁那座青灰色五层建筑内,有人正独对孤灯、埋首纸堆、心无旁骛、勘校钻研。这里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以下简称“人文社”),这样的画面,在这座建筑中已无声上演了60余载。
时光的河流淌过,砖石和桌椅早已被冲刷褪色,却不曾磨灭这里的编辑对文学出版事业的虔诚追求。
然而,改变即将发生。
2025年7月11日前,人文社全体成员及这座建筑中的万千图书、文稿,乃至一张张承载灵感的草稿,都将全部启程,迁往北京丰台区的中国国际出版交流中心。“一片纸都不能丢”,中国出版集团党组成员,中国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副总经理,人文社社长臧永清提出一条要求。
这意味着,走过69年峥嵘岁月的“朝内166”——这座新中国的文化地标、见证中国文学出版事业荣光与激荡的“圣殿”,将正式面对人文社的迁离。
文学的“丰碑”
朝内166,早已是无数作家、出版人、编辑,乃至文学爱好者心中熟稔的符号,它象征着文学出版的高度,丈量着文学出版的尺度。不少作家来到北京,都会专程踏访朝内166,看看这座建筑,跟这里的编辑聊聊天,仿佛一次文学的朝圣。
这座建筑始建于1956年,主楼沉稳,东西翼楼拱卫,后楼静立,前院后院自成天地。后院栽种石榴数株,花开时红火似锦,结实则籽粒饱满,恰似楼内蓬勃不息、硕果累累的文学出版事业。
朝内166内院的石榴树
在20世纪50年代胡同交错的北京城内,这样“庞大”的建筑尚属鲜见。大楼的设计师亦是文化奇人,其名叫马增新,清华本科毕业,并取得美国康奈尔大学土木工程硕士,他的父亲是中国最老的营造世家的第十二代传人马辉堂,马家世代从事皇家建筑工程的营建工作,梁思成曾拜马辉堂为师。
彼时,全国钢材匮乏,大楼采用了钢竹组合楼板进行建造,具有高强度、高韧度和轻质的特点,是为无奈中的创新之举。
1958年1月,成立7年的人文社从东四头条文化部搬到这里。依照首任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提出的“古今中外,提高为主”的出版方略,将原有编辑室进一步扩容,并增设职能部门,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家、翻译家和出版家汇聚于此,新中国的文学出版事业,就在这青砖灰瓦间蓬勃开展……
在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人文社紧密团结老作家,努力发现和扶持新作家,出版了一大批如《保卫延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一般的优秀当代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不仅是历史的反映和时代的记录,还以相当的艺术水准刻画了国人广阔的精神世界,引领着中国文学的前进方向。
人文社于2024年推出“青山保林”复刻纪念版
与此同时,人文社积极整理并出版现代文学,一批鲁迅作品的单行本及10卷本《鲁迅全集》率先面世,郭沫若、茅盾、巴金、叶圣陶、瞿秋白、沈从文、老舍等现代作家的文集和优秀作品单行本相继问世。通过对中国现代文学重要作品的整理出版,人文社让这些作品成为凝聚民族精神的重要力量。
1958年版《鲁迅全集》(10卷)
作为中华民族数千年文明智慧结晶的古典文学亦是重点。人文社不仅整理出版了《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等古典小说作品,还以“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等丛书为中心,系统整理出版了大量古典诗词、散文、戏曲、文论图书,并影印了《楚辞集注》等一批珍本线装书,努力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炼民族精神独特标识。
插图版“四大名著”
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
外国文学方面,人文社首先编辑出版了“苏联文艺丛书”,翻译苏联著名作家代表作200余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名著深深震撼了中国读者的心灵。进而,人文社系统翻译出版了世界各国主要作家的代表作,以“外国文学名著丛书”“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丛书”“外国文艺理论丛书”等为中心,辅以国别、类别和地区性丛书及各种文集、选集、单行本等多种形式,向我国读者展示了世界文学的洋洋大观,为新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网格本”:外国文学名著丛书
“古今中外”从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布局内容结构,“提高为主”则为出版物的品质定调,以经典为主,靠精品立社。高屋建瓴的出版方略精确定位了人文社出版工作的经纬,使其成为当之无愧的文学殿堂。数十年来,人文社为全国人民带来了宝贵的精神食粮,影响了几代作家和读者的精神世界。
而朝内166这座建筑,也随着人文社的繁荣发展,见证了这里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成为一座铭刻无数闪光名字和动人故事的“文学丰碑”。
进入21世纪,商业浪潮裹挟着摩天大楼在朝阳门内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张扬地反射着刺目的光。
相形之下,朝内166灰扑扑的。但越是在这种反差下,越凸显出这位“文学慈母”的海纳百川、抱朴守真、风骨铮铮。正如北大学者孙玉石所说:“人文社以不断创造的优秀产品向人们诉说,一个具有光辉历史与自由灵魂的民族,不应该是物质上的富翁,精神上的乞丐。”一代代在此伏案的编辑,用行动诠释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淡然气度。
自2012年起,“朝内166已成危楼,即将拆除”的传言便不绝于耳,牵动着文学界、出版界人士和读者的心弦。
种种原因下,人文社又在此坚守了10余年。如今,历经69年沧桑的朝内166部分墙皮已经脱落,夏季漏雨几乎成为常态,裸露墙体处竹子隐现;楼梯多处残损,为本就不便爬楼的年迈编辑徒增危险;每当地铁6号线在朝阳门地下飞驰而过,整栋大楼便可感到轻微共振……
“纵有万般不舍,但为了同志们的安全,这次人文社不能不搬了!”臧永清的言语中,透露出无奈与决断。
宽厚的“母校”
朝内166后楼的二、三层,分别是《当代》和《新文学史料》杂志编辑部的所在地。但在20世纪70、80年代,这里曾作为人文社的作家招待所,中国不少重量级作家曾在这里改稿,并由此登上文坛,天下知名。
这些历史记忆让朝内166的文脉更显深厚。
人文社后楼:曾经的作家招待所
在通信不便的年代,编辑为了更准确地传达审稿意见,常会邀请外地作家来北京,吃住在社里,为稿件修改做最后的冲刺,直到能达到出版要求为止。
1977年入社的编辑胡玉萍记得,招待所的条件很简陋,两张床、一张桌、一台电扇和一把暖壶构成了一个房间的全部设施。然而,这样的“陋室”却承载了很多作家在创作关键期或人生转折点的记忆。
1977—1979年,冯骥才曾在朝内166“借调式写作”,他的《义和拳》《雕花烟斗》都是在招待所完稿的。以至于人文社后楼一度有他的固定床位,“我只要走进朝内166大门,就像回到我的另一个‘窝儿’——精神的巢”。
冯骥才一米九的个头,曾是天津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住在人文社期间,他还帮助人文社组建了第一支男子篮球队,并出任主教练。胡玉萍回忆道,那时社里文体活动丰富,内院有一个篮球筐,有时审稿累了,就站在窗边看同事打篮球,常常能看到冯骥才的身影……
冯骥才后来在书中回忆这段居住在朝内166的时光,称自己是人文社培养起来的作者,人文社是自己的“母校”:“数年前,我是拿着一大包粗糙的、不像样的稿子走进朝内大街166号的。那时,我连修改稿子的符号和规范都不知道。是老作家和编辑们一点点教会我的。他们把心血灌在我笔管的胶囊内,让我从社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几本散发着纸和油墨芳香的书。”
在冯骥才宿舍旁边,便是路遥曾居住过的房间。路遥在此修改过自己第一部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
这部作品在投稿给《当代》前,已遭5家文学杂志的退稿。在给《当代》编辑的信中,路遥说,如果这里也不采用,他将把稿子一烧了之。
让路遥感到意外的是,《当代》居然给他回了信,而且是主编秦兆阳的亲笔信。主编在热情肯定作品的同时,也指出了不足,并和他商量:是就这么发,还是到北京修改后再发?路遥的热泪模糊了双眼。
之后,路遥来到北京,住进了人文社招待所,经过20多天的认真修润,小说终于发表在《当代》,一举获得首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路遥曾动情地说:“秦兆阳等于直接甚至手把手教导和帮助我走入文学的队列。”
张炜也是朝内166的常客。1985年《当代》发表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前,希望作者最后再改一版,于是邀请张炜住进招待所。“这里的编辑年龄都比我大一点,对我的生活和创作给予了很多照顾。”张炜曾说。
后来,责任编辑王建国听闻张炜在写长篇,于是前后六次去济南探望张炜,都是为了这部书稿。最后发稿前,张炜再次住进朝内166,晚间与《当代》主编何启治在楼下散步,谈的都是书的修改。这部长篇就是后来的《古船》。
在张炜修改《古船》时,还发生了一件文坛轶事。
有一次王建国到宿舍找他,竟看到他一边改稿一边痛哭流涕,以为他是因为改稿改得太投入,深深动情了。后来,臧永清向张炜求证,原来是因为天气热得张炜满头大汗,他边改稿边擦汗,被高度近视的王建国看成了痛哭流涕……
这个有趣的误会,道尽了作家创作的艰辛。
对于朝内166的作家招待所,作家蒋子龙也曾在回忆文章中提到:人文大楼有灵气,凡是搞创作的都愿意住到这儿来。“我虽只住了短短的几天工夫,对我以后的写作也有着重要影响,实实在在地接触了一些名头响亮的作家,知道了人家是怎么写作的,没事的时候听他们讲了许多文坛上的故事,让我长了见识,开阔了视野,也认识了当时人文社这些在文学界堪称泰山北斗式的人物。可见人文大楼确是整个文学界的风水宝地。”
胡玉萍还记得,当时并非所有作家改稿都顺利,也有作家改得心灰意冷,甚至想放弃走职业作家这条路。胡玉萍和同事就会在下班后邀请作家一起去王府井、隆福寺散心,喝一口豆汁儿,吃一碗灌肠儿,在谈天说地间鼓励作家调整心态,继续坚持下去。
有时,编辑的一份信任与支持,便能改变一个作家的人生轨迹。
持之以恒地对作家以诚相待、鼎力扶持,从建社以来就融入人文社编辑与作家打交道的点滴细节中,编辑与作家亦师亦友、互信互敬。
这种编辑精神在言传身教中代代相传,经年累月成为人文社区别于他者的独特灵魂,成为人文社基业长青的基石之一。诚如王蒙所言,人文社是真正团结全体作家的出版社。
从这一意义而言,朝内166已然是一座宽厚的母校,年轻的作家和编辑都是它的桃李。
永远的朝内166
念旧,或许是编辑的职业底色之一。否则何以在时代洪流的冲刷下,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这片纸墨天地?
因此,面对搬迁这件“大事”,人文社的编辑在期待新环境之余,心头也萦绕着依依不舍。
朝内166见证了文学出版发展进程中太多的故事和故人。一把前辈坐过的椅子、一架存放着旧校样的书架、一间曾激烈讨论选题的会议室,都承载着过往的荣光与故人的气息。
触摸它们,仿佛就能汲取前辈们留下的精神力量。而一旦离开,这些具象的记忆载体,或许只能封存于心底的相册。
校对科堆积如山的校样
首任社长冯雪峰曾用过的办公椅,已被安放在人文社新大楼的社史馆内
首届“中国韬奋出版奖获得者”王仰晨用过的办公椅,他是茅盾、巴金的编辑
外国文学编辑室在80、90年代使用过的编校流程卡
看着即将人去楼空的朝内166,臧永清也是感慨万千。
2017年2月15日,臧永清调任人文社社长后前来报到,宣布任职的地点就在朝内166四楼的会议室。
那天,他沿着楼梯上至四楼,迎面看到人文社历任社长的肖像墙,肖像下方标注着各自的任职时间,从首任社长冯雪峰开始,历经10任社长,如今接力棒交到了自己手里。
看着前辈们的面孔及他们的任职时间,臧永清内心盘算着每个人的任期时长。他对自己提出要求,希望不要成为人文社历史上任期时间最短的社长。也是自那一瞬间开始,臧永清对自己即将承担的责任与压力有了更切实的感受。
走进会议室,随即又迎来冯雪峰先生塑像深邃的目光,臧永清肃然起敬,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对得起那一代出版人在筚路蓝缕中创下的家业。
新大楼社史馆内的“社长墙”
如今8年过去,臧永清已成为人文社历史上任期时长排名前三的社长。多年来,他率领人文社领导班子和全体成员始终坚持“古今中外,提高为主”的精品出版战略,出版了一批古今中外的文学精品,获得了40余个国家级奖项;同时积极拓展数字出版、文创、研学等新业务,紧跟乃至引领新媒体渠道图书营销趋势,为人文社带来了更具市场化的竞争意识,营收利润逐年逆势增长,市场占有率排名大幅提升,交出了一份高分答卷。
中国国际出版交流中心,立面取意“金书玉匣”,左起第二栋建筑即为人文社新大楼
臧永清记得自己第一次面对人文社新落成的大楼时,看着崭新的现代化办公环境,回想起这些年来全社上下并肩奋斗的点点滴滴,竟不觉热泪盈眶。
“这座新大楼,就是我们多年发展成果的体现,一砖一瓦,都是大家拼出来的。每一位人文社员工,都是这座新楼的建造者,我们共同解决了一个历史遗留难题!”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他8年前初到人文社时对自己的告诫,应该是做到了。
步入新大楼,前台及左侧的图书展示墙上,“百花齐放 推陈出新”“古今中外 提高为主”的出版方略赫然在目。
一层右侧的朝花夕拾·文创咖啡供销社率先开业,空间敞亮,更显古朴雅致。店门口,一套从朝内166搬来的办公桌椅和书架静静陈列,桌上那盏熟悉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柔光流淌,瞬间将人拉回朝内166的旧时光——仿佛一切从未改变。
然而,变化是显著的:新大楼共9层,每层配备会议室、电话间,开会、会客的场地更多了;专业直播间的宽敞和明亮取代了过去的局促;此外还有空中花园、医务室、活动室,每人配备人体工学办公椅等,处处体现着对员工身心健康的关怀……
最令人欣慰的,是三楼专设的版本库——人文社历史上收藏的重要藏品、大量中外珍贵资料以及过去出版的几乎每一部作品的首版图书,都从幽暗的地下室被“请”到了这里,妥帖珍藏,宛如一座文学的“金库”。
位于人文社新大楼3层的版本库
“现代化的环境,需要更高效的办公方式来匹配,新业务也有了施展拳脚的空间。”臧永清强调,“虽然物理空间变了,但我们的精神世界依然与朝内166的历史血脉相连。将最好的文学作品奉献给读者的初心,永不改变”。
面对文学界、出版界和万千读者共同关心的问题——朝内166的未来将何去何从?臧永清给出了暖心的承诺:“朝内166会永远在!”这无疑抚慰了无数牵挂的心。
“作为危楼,我们不搬是对员工的不负责;但若不维护好原址,则是对历史的不负责。”未来,朝内166仍归属于人文社,其被重新加固后,或将改建成一座兼具博物馆功能的文创产业园,具体方案仍在有序规划中。
人文之宝推出的166毕业季限定纪念章
无论如何,出版事业的核心永远是人。作为文学出版的“国家队”,人民文学出版社无论身在何处,都将是那座庄严而崇高的文学殿堂。我们共同见证一个崭新的文化地标崛起,新的历史篇章正待书写。而朝内166,这座精神的丰碑,将在记忆与新生中,永远矗立于中国文学出版的历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