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短篇集《紫丁香》的前世今生
1930年代的叶灵凤。叶灵凤家属提供
十四年前，已故的香港叶灵凤研究者方宽烈先生编选出版了《叶灵凤作品评论集》。①书末附有他编的《叶灵凤年谱简编》，在1934年之下，有这样一条记载：
小说集《紫丁香》，现代书局出版。②
也就是说，叶灵凤的短篇小说集《紫丁香》已在1934年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了。然而，至今没有人见过短篇集《紫丁香》的踪影，遍查内地各大图书馆藏书书目，③也均未见入藏《紫丁香》。换言之，叶灵凤的这部《紫丁香》其实并未在1934年和1934年以后出版。那么，方宽烈的这个“紫丁香”书名和关于《紫丁香》短篇集的信息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叶灵凤确实写过一篇短篇小说《紫丁香》，发表于《现代》月刊第2卷第1期，时在1932年11月。《现代》编者施蛰存在该期《社中日记》10月16日这一天中记云：
叶灵凤先生好久不写小说了，但今年又重新努力起来。今日交来了他的才脱稿的短篇《紫丁香》，《灵凤小说集》底读者也许会从这里看出一些作者的新倾向来。
其时，叶灵凤担任上海现代书局编辑部主任，但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是独立的。为何《现代》第1卷共6期上均未见叶灵凤的著译，行事谨慎的施蛰存晚年在《我和现代书局》一文里有过具体的说明。④不过，自第2卷第1期起，叶灵凤的著译就常在《现代》上出现，继《紫丁香》之后，他的新的短篇《第七号女性》《流行性感冒》等也陆续发表于《现代》，早年以写作浪漫畸情小说著称的叶灵凤正在尝试创作一批反映都市人情感生活的具有“新倾向”的短篇小说。
到了1933年7月，《现代》第3卷第3期目录页前的广告页，以整页篇幅刊出“现代创作丛刊”广告，全文如下：
一九三三年度创始的最整齐，最精粹，最有价值的文艺创作丛书。长篇，短篇，戏剧，诗，散文都在这丛刊辑录的范围内。作者方面也尽量使其完全，在最短时期内，我们希望现代中国诸作家，每人至少有一部最近杰作列入这个丛书。至校雠谨慎，装帧瑰丽，犹其余事。现已编至十种，列目于下：
1 蜜蜂（短篇集）张天翼
2 怀乡集（短篇集）杜衡
3 夜会（短篇集）丁玲
4 战线（中篇）黑炎
5 公墓（短篇集）穆时英
6 猫城记（长篇）老舍即出
7 望舒草（诗集）戴望舒即出
8 萌芽（长篇）巴金即出
9 紫丁香（短篇集）叶灵凤即出
10五奎桥（剧本）洪深
这是《现代》月刊创刊一周年，广受好评后公布的新计划，雄心勃勃的再出发。这套“丛刊”仍由施蛰存主持，他晚年对此有过明确的回忆：“《现代》的出版，对现代书局不能说没有利益。……现代书局的声誉和营业日见好转。又出了郭沫若的回忆记《创造十年》，田汉，洪深的戏剧集。我编了一个《现代创作丛刊》。”⑤这样看来，这则广告很可能出自施蛰存手笔。“丛刊”希望一方面把已在《现代》上发表的佳作再推出单行本，另一方面容纳更多新文学名家的新作，这是富有出版眼光的。遗憾的是，这套高水准的“现代创作丛刊”至今还未引起现代文学出版史研究者必要的关注。
首批“现代创作丛刊”10种广告刊出时，前5种已经问世，在“即出”的4种中，叶灵凤的《紫丁香》赫然在矣，列为“丛刊”第9种。由此可知，叶灵凤对“紫丁香”情有独钟，将其作为自己创作的“新倾向”短篇小说第一篇的篇名不算，还用作自己新短篇集的书名。这也是《紫丁香》作为短篇小说集书名首次见诸刊物。其时，叶灵凤的中篇《红的天使》、《灵凤小说集》和《灵凤小品集》已先后由现代书局推出，⑥而体现了叶灵凤小说创作“新倾向”的《紫丁香》当然更让当时的读者充满期待。这个广告恐怕也是后来的方宽烈误以为短篇小说集《紫丁香》已于1934年出版的原因。
奇怪的是，虽然早已预告，叶灵凤的短篇集《紫丁香》却迟迟未见踪影。1933年10月《现代》第4卷第1期刊登的“现代创作丛刊”新广告中，第一批10种中的前8种均已问世，第9、10种改为靳以短篇集《圣型》、魏金枝短篇集《白旗手》、新增第11种黎锦明短篇集《失去的风情》。原定第9种的叶灵凤《紫丁香》，不仅未能按最初的设想推出，连书名也在广告中消失了。
同年12月《现代》第4卷第2期以整整两页的更大篇幅刊出“现代创作丛刊”18种创作集的广告，颇有气势。其中第9、10、11种均已出版，第12种沈从文短篇集《月下小景》也及时问世了。而“在印刷中的本丛刊”这一新设的栏目里，依次为第13种彭家煌短篇集《喜讯》、第14种洪深剧本《五奎桥》、第15种鲁彦短篇集《屋顶下》、第16种何家槐短篇集《车水》，第17种也即最后一种，才是叶灵凤的《紫丁香》。书名虽然恢复了，但可见《紫丁香》仍在难产中，说已“在印刷中”，泰半是不作数的。
到了1934年1月《现代》第4卷第3期的“现代创作丛刊”广告里，《紫丁香》继续留在“在印刷中的本丛刊”一栏里，但已退到第18种，第17种由穆木天诗集《流亡者之歌》所代替。次月《现代》第4卷第4期的“丛刊”广告里，《紫丁香》仍列为“在印刷中的本丛刊”之第18种。就这样，《紫丁香》在“丛刊”广告里不断挪后，“即出”也好，“在印刷中”也罢，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叶灵凤这本新短篇集其实一直未能编竣。
“现代创作丛刊”最后一次在《现代》月刊上刊出广告是在1934年9月第5卷第5期。“丛刊”第16种改为郁达夫的散文集《屐痕处处》，第17种改为穆时英的短篇集《白金的女体塑像》，而且先后于1934年6月和7月出版了。事实上，“丛刊”出版了这17种创作集后就寿终正寝。因为1934年10月《现代》第5卷第6期“现代美国文学专号”是施蛰存、杜衡合编《现代》的最后一期。这期特大号面世之后，施蛰存、杜衡和叶灵凤与现代书局的合作就告一段落，三人共进退，一起离开了现代书局。⑦
叶灵凤的短篇集《紫丁香》最终未能在“现代创作丛刊”中出版，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书名。尽管列入“丛刊”出版计划的何家槐的《车水》（后改名《雨天》）和穆木天的《流亡者之歌》也未及推出，但“丛刊”创办之初，《紫丁香》就列入了首批书目，首批书目中，也只有《紫丁香》这一种一拖再拖，最终未能与读者见面，实在是“丛刊”出版史上的一件憾事。究其原因，想必是当时叶灵凤不仅忙于现代书局编务，还在《时事新报·青光》连载通俗长篇小说《未完的忏悔录》，他体现“新倾向”的短篇小说创作不多，一时还无法成书所致。
《〈紫丁香〉题记》，载1937年5月23日上海《时事新报·青光·星期文艺》
然而，出版《紫丁香》毕竟是叶灵凤“念兹在兹，朝斯夕斯”的一个心愿。他离开现代书局后，先与张光宇合作编《万象》，⑧又与穆时英合编《文艺画报》，⑨还与高明、姚苏凤、穆时英、刘呐鸥等合编《六艺》，⑩都有属于“新倾向”的短篇新作揭载。终于，在《紫丁香》书名公布四年之后，叶灵凤在1937年5月23日上海《时事新报·青光·星期文艺》上发表《〈紫丁香〉题记》，正式宣布这部“新倾向”短篇小说集已经编成，即将付梓了。这篇《题记》是叶灵凤的一篇从不为人所知的集外文，并不长但很重要，照录如下：
这个集子里的十一篇创作，最早写成的是一九三二年，最后的一篇《收藏眼睛的人》，是在去年冬天写成，四年之中的短篇创作，差不多都在这里了；只遗失了两篇，一篇是发表在那时革新不久的《申报·自由谈》上的《燕子姑娘》，一篇是发表在《金城月刊》上的《莫娜丽沙》。两篇原稿都不曾保留，而当时发表的刊物现在又无从寻觅，好在都是很短的，所以只好任他们流浪在外了。
四年之间只写下了十二三个短篇，比起每月平均有一两个短篇发表的多产作家们，我是太惭愧了。这种情形，我与其以一下笔慎重作为藉口，不如爽快的承认是自己的疏懒。
这集子里的创作，题材都很简单，有的甚至可说没有故事，我的努力原不在此。四年以来，我始终在作一种新形式的尝试，想采取电影的爽快明朗的手法，平淡新鲜的修辞，描写生活在都市脉搏里的感情的变幻。我所采取的人物，大都是生活在现代都市气息中，同时却具有一颗古典的心，一种中世纪的感情。当然，可采用的更有意义的题材很多，我却选择了我的所好。
我不知道我努力的成就如何，我且让四年的尝试，暂时在这里告一个结束。
一九三七年夏，上海。
这篇本应置于《紫丁香》卷首的《题记》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清楚地传达了如下信息：
一，经过四年的努力，叶灵凤这部短篇小说集《紫丁香》书稿终于编竣。
二，《紫丁香》共收入11篇短篇。本应是13篇，但《燕子姑娘》和《莫娜丽沙》两篇一时无从寻觅，“只好让他们流浪在外”。
三，《紫丁香》是一部“尝试集”。叶灵凤尝试创作一种“新形式”的短篇小说来“描写生活在都市脉搏里的感情的变幻”。
1940年代初摄于香港，叶灵凤家属提供
然而，也许叶灵凤还想对书稿作些润色，也许他一时未能找到合适的出版社，一个半月后，“七七事变”爆发，短篇集《紫丁香》的出版被迫再次中断。全面抗战的烽火点燃，叶灵凤积极投入，先担任上海《救亡日报》编委，后又远赴广州参与《救亡日报》广州版编务。1938年10月下旬广州沦陷前，叶灵凤去了香港。不幸的是，他从上海带到广州的《紫丁香》书稿和《猎书家的假日》等数部他钟爱的外文小书未及带走，“在广州沦陷中遗失”了。他后来痛心地回忆此事：“邻人的好意”，“使我在这次战争中丧失了全部存稿和好些书籍”。⑪《紫丁香》书稿应就是这“存稿”或“存稿”之一。《紫丁香》书稿真是命运多舛，先是迟迟未能编成，后来虽然编好了却又毁于无情的战火。这对叶灵凤来讲，是一个永久的痛，以至于他后来不再提起《紫丁香》这部他最后的也应是他自己较为满意的短篇小说集，虽然他在《〈紫丁香〉题记》中谦逊地说“我不知道我努力的成就如何”。
时光不知不觉已经流逝了八十八个年头。在追溯叶灵凤的文学创作历程时，感叹《紫丁香》的遭遇之余，我不禁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叶灵凤早已发表了《〈紫丁香〉题记》，也已透露《紫丁香》这本集子共收入11篇短篇，那么有无可能复原这部叶灵凤最后的短篇集，让其重见天日呢？
经过多方搜寻，果然找到了叶灵凤1932年11月至1937年2月在上海发表的所有短篇小说，篇名和出处列表如下：
紫丁香 1932年11月《现代》第2卷第1期
燕子姑娘 1932年12月25、26、27日《申报·自由谈》
第七号女性1933年1月《现代》第2卷第3期
流行性感冒1933年9月《现代》第3卷第5期
忧郁解剖学 1934年2月《现代》第4卷第4期
朱古力的回忆1934年2月《良友画报》第85期
莫娜丽沙 1934年2月《金城月刊》第1卷第2期
丽丽斯 1934年3月《时代画报》第5卷第10期
夜明珠 1934年5月《万象》创刊号
山茶花 1934年10月《文艺画报》创刊号
长门怨 1935年2月《文艺画报》第1卷第3期
七颗心的人 1936年2月《六艺》创刊号
收藏眼睛的人 1937年2月《家庭杂志》第2期
这份作品表清楚地显示，施蛰存主编的《现代》发表叶灵凤的“新倾向”短篇最多，如果不是《现代》大力支持，叶灵凤的新尝试是否能够继续下去是个疑问。其次是《现代》之后，叶灵凤就在自己主编的《万象》《文艺画报》《六艺》等刊物上坚持自己的尝试，也在友人主编的《良友画报》《时代画报》上发表这类作品。此外，一些较为冷僻的刊物如《金城月刊》等，也刊登了叶灵凤的作品，但这也导致了即便在当时，已收集不易。
不管怎样，这个结果是令人惊喜的。因为现已查得的叶灵凤这一时期所发表的短篇小说，不多不少，总数正好是13篇。为首的正是作为《紫丁香》书名的短篇《紫丁香》，殿后的《收藏眼睛的人》，也正是叶灵凤《题记》中所特别点明的“最后的一篇”。叶灵凤自定的《紫丁香》所收短篇不正是11篇吗？《题记》中所说当时无从找到而放弃的《燕子姑娘》和《莫娜丽沙》也终于露出了真容。两者合起来，正好是13篇。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正是叶灵凤当时在《题记》中所说的短篇小说的全部。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部新的《紫丁香》书稿不仅囊括了叶灵凤原已编定的11篇，还增补了叶灵凤原想编入却未能编入的2篇，总共13篇短篇，可以说更完整、更符合叶灵凤的本意了。当然，叶灵凤当时编《紫丁香》书稿时，具体如何编排，孰先孰后，已无从推测，新的《紫丁香》书稿中诸篇只能按照发表时间先后排序了。
当年严家炎先生编《新感觉派小说选》时，收入了叶灵凤的小说《朱古力的回忆》⑫，可见严先生是把那一时期的叶灵凤归入“新感觉派”或视为“新感觉派”同人的。我以前也曾把叶灵凤的小说创作分为三个阶段，即创造社阶段、“革命加恋爱”阶段和“现代派”阶段。第三阶段又有“现代派”手法的短篇小说和大众通俗手法的长篇小说的双重尝试。⑬《紫丁香》中这13篇短篇可以更充分有力地支持我的看法了。叶灵凤自己也在另一个地方说过，他的这些短篇与《时代姑娘》《未完的忏悔录》等通俗长篇相比，“看起来判然是两个人的作品”。⑭叶灵凤自己或许更看重这些短篇，而他在短篇小说创作上的这些题材相对简单、注重形式探索来表现现代都市生活的“新尝试”，即像施蛰存所说的“新倾向”，当年曾被戴望舒视作“惊人的进步”，⑮而今能否入文学史家的法眼，正有待1930年代现代派文学及海派文学研究者的进一步探讨。
今年是叶灵凤诞辰120周年。《紫丁香》，叶灵凤生前自己编定，却不幸在战火中失去书稿的最后一部小说集，终于以本来面目完整地呈现在世人眼前，不仅完成了叶灵凤未了的一个遗愿，不仅大有助于叶灵凤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深入，也是对这位多才多艺、卓有成就的现代作家的一个独特的纪念。
注释：
①方宽烈编：《叶灵凤作品评论集》，香港：香港文学评论出版社，2011年。
②方宽烈编：《叶灵凤年谱简编》，《叶灵凤作品评论集》，第275页。
③包括北京图书馆编：《民国时期总书目：文学理论·世界文学·中国文学》（上下），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贾植芳、俞元桂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
④参见施蛰存：《我和现代书局》，《沙上的脚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8—59页、第62—63页。
⑤⑦施蛰存：《我和现代书局》，《沙上的脚迹》，第63、64—65页。
⑥叶灵凤：《红的天使》，1930年；《灵凤小说集》，1931年；《灵凤小品集》，1933年，均由现代书局出版。
⑧《万象》1934年5月创刊，月刊，共出三期，第三期衍期。
⑨《文艺画报》1934年10月创刊，双月刊，共出四期。
⑩《六艺》，1936年2月创刊，月刊，共出三期。
⑪叶灵凤：《完璧的藏书票》，《新东亚月刊》1942年8月创刊号。转引自丝韦编：《叶灵凤卷》，香港：三联书店，1995年，第30页。
⑫参见严家炎编：《新感觉派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53—257页。
⑬陈子善：《写在〈紫丁香〉前面》，叶灵凤：《紫丁香》，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第2页。此书书名《紫丁香》，只是借用，书中所收以长篇小说《时代姑娘》《未完的忏悔录》为主。
⑭叶灵凤：《前记》，《未完的忏悔录》，上海：今代书店，1936年。转引自《紫丁香》，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第198—199页。
⑮戴望舒：《致叶灵凤》，孔另境编：《现代作家书简》，上海：生活书店，1935年；转引自《现代作家书简》，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第19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