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柳诒徵:信古的史观及反疑古史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区志坚  2025年06月13日07:17

编者按:近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大学问出版区志坚著《昌明国粹:柳诒徵及其弟子之学术》,该书聚焦柳诒徵的史学观点、治史方法及史学思想,同时分析以张其昀、陈训慈、缪凤林、郑鹤声为代表的学生群体对其学术的传承与创新。书中以南高发展历程为线索,系统爬梳学刊、校史等文献资料,整理出南高史学思想及发展脉络。他们以传统经学为根,既守护“礼”之文化命脉,又倡言“融化世界新知”,开创了一条中西融通的史学道路,与北大“疑古”史学和“窄而深”的治史思路截然不同。经出版方授权,中国作家网特遴选其中第四章第三节《信古的史观及反疑古史学》发布,以飨读者。

《昌明国粹:柳诒徵及其弟子之学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大学问,2025年5月。区志坚,香港树仁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田家炳孝道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近代中国学术思想史、社会文化史、香港地区历史教研工作。

柳诒徵治史的态度,基本上是信古的。所谓信古,就是相信古代的史籍及史籍上所见的古史均正确无误。但他的信古观点,不是盲目地认为凡古皆是,而是从道德文化的立场,认为古代史事均可信。因为他认为孔子确立了中国礼乐文化的思想,故孔子之言论均可信;而且一切史籍均是圣人载道的工具,所以他反对顾颉刚疑古史的论点,也反对批判孔子的言论。

柳诒徵在1926年时认为:“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即使自今以后,吾国国民同化于世界各国之新文化,然过去时代之与孔子之关系,要为历史上不可磨灭之事实。故虽老子与孔子同生于春秋之时,同为中国之大哲,而其影响于全国国民,则老犹远逊于孔,其他诸子,更不可以并论。”柳氏把孔子放置在中国文化发展的历程中考察,肯定孔子的地位。孔子成为“东方文化之祖”的原因,不是出于民众的崇拜或政权的影响,而是在于孔子开启了未来的道德文化。

柳氏总结孔子的贡献时,认为孔子删《诗》《书》《礼》《乐》《易》,订《春秋》,主要是借这些经籍传播伦理教化,使这些经籍得以继承先民“人类道德伦叙”“教化善本”的美德,孔子“著述之功,关系绝巨。……使任其放佚,则浸衰浸微,古代之文化复何从考见乎!”

柳氏从开启中国礼教文化的角度而言,特别重视孔子提倡建立道德人格的学说及恕行之道的教化思想。他认为孔子办学的目的,在于完成美好的人格,“孔子为学之目的,在先成己而后成物。其成己之法,在充满其心性之本能,至于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境,而一切牖世觉民之方,乃从此中自然发现于外”;又说孔子“首重者曰成己,曰成人,曰克己,曰修身,曰尽己。……孔子以为人生最大之义务,在努力增进其人格,而不在外来之富贵利禄,即使境遇极穷,人莫我知,而我胸中浩然,自有坦坦荡荡之乐,无所歆羡,自亦无所怨尤,而坚强不屈之精神,乃是历万古不可磨灭”。孔子提倡个人修善道,同于柳氏提倡的史学研究应达到道德教化的目的。

此外,柳氏又从教育的观点,肯定孔子的价值。他认为孔门教育尤重开发人们道德修养的情操,以达到变化社会风俗的目的。他说:

(孔子)教育之功,至于尽物性,参天地,则不独为一时一世之人群谋矣。极巨之效,由极简之法而生。所谓宇宙内事,皆性分内事也。吾国古代圣人之思想,常思以人力造天地,其功既见于此数千年之大国,而其义犹未罄万一。后人准此而行,则所谓范围天地,曲成万物者,无不可以实现,正不必以国家人类为界;而区区于知识技能,以为教育之大事者,抑又不足深论矣!

孔子主张教育应“以学辅仁”“以学辅礼”,以教育改善人性恶习,由是教育具有“尽物性,参天地,倡言道德教化”的特色。因为孔子教学传承周代礼教文化,提倡知行教育的宗旨,讲道德而宽裕安和,从而民间社会受德化的感染,使中华民族形成一个“道德团体”,归结而言,“孔门教育,真道德团体之教育,非徒教育专家之教育矣”。故处于20世纪初的柳氏面对五四运动激烈的反儒家思潮时,自然会反对这些激烈的批判中国文化的言论。

柳氏认为:“一切史书所载圣哲语录,历历如绘,未尝有误。”古代史书均为圣贤传教的工具,既然圣哲言语没有伪造,一切古代史书的内容也不是伪造,因而古书上所载的古史,也是没有伪造的。此外,古代帝王的史事记载,为“集全体之所为书”,三皇五帝及四方的志书,重人民财用,农牧并耕、利害得失均为“史所取资不容伪造也”,历代建立的信史,乃是“萃群策群力而成”。记述古史的人物,均是“秉心持正厚者,能尚友而畜德赋者”,圣人借古史宣扬道德教化,故史书成为圣人托言的工具,一切史书上所载的史事,也是圣人载言的工具,圣人处事无误,故其所撰成的史籍及其所载的史事,也是“圣人托言,无伪无误”的。但后人只知“疑漂杵之过当。后人不师其发言之本旨,惟截取尽信《书》,不如无《书》之一语,则专以索瘢吹垢为事矣”;“以他族古初之蒙昧,遂不信吾国圣哲之文明,举凡涉天治地,经国临民,宏纲巨领,良法美意,历代相承之信史,皆属可疑”。若只言古人所撰述的古代史籍全是伪造的言论,实不明圣人立教的意义。

为了批判顾颉刚的疑古史言论,柳氏于1924年发表了《论以〈说文〉证史必先知〈说文〉之谊例》一文,批评顾颉刚有关禹帝是九鼎上所铸的“虫”之说法。柳氏认为研究中国史,不可专信文字,即使要从文字证史,也应通晓文字的通例,不可据单字只例,便妄下结论。他说:

研究古代文字,虽亦考史之一涂(途)术,要当以史为本,不可专信文字,转举古今共信之史籍,一概抹煞。即以文字言,亦宜求造字之通例。《说字》之通例,虽第举一字,必证之他文而皆合,此清代经师治诸经、治小学之法也。不明乎此,第就单文只谊,矜为创获,甚少不为通人所笑矣。

《说文解字》一书,属于文字解释的工具书,只是说明文字本源及字义,书中只是说“禹”字的本义是虫,但没有说出“禹帝”的“禹”字就是“虫”的意思,而顾颉刚只取《说文解字》中言“禹”字的本义为“虫也,象形”,及出土的钟鼎文字及甲骨古文,相为引证,便说“以禹为虫”,以为“禹帝”的本义是出自“虫”的意思。其实《说文解字》只说出文字的源流,书中所言“故于字之形谊可解者,不引古人作证。如尧、如舜、如汤、如弃、如昌、如发、如旦,皆不释为某帝某王”,说明《说文解字》一书没有用这些文字指称某一君主或人物。因此顾颉刚疑禹帝为虫,是不明白《说文解字》为一本解释文字的工具书,强作附会,不知道《说文解字》只说及文字的源流及古义,而不是以文字指称某些特别人物:

今之学者,欲从文字研究古史,盖先熟读许书,潜心于清儒著述,然后再议疑古乎?

要知柳诒徵不是反对以疑古态度治史,而是反对盲目的疑古,反对抹杀中国文明的疑古。柳氏在1935年发表的《讲国学宜先讲史学》中指出,其时学术界往往认为:“中国古代的许多书,多半是伪造的,甚至相传有名的人物,可以说没有这个人,都是后来的人附会造作的。此种风气一开,就相率以疑古辨伪,算是讲史学的惟一法门。”疑古史学者根本不知道中国的史书,是没有多少神话的,而古代史书更是“以道术为采言”,只是一种载道及教化的工具。古人总观了历代成败变化、人事进退的关键,借史学著作提出一套治世安民的良策,他们所思所言均是“立旧典,显万方”,“吾国圣哲深于史学,故以立德为一切基本”,“观秩叙之发明,而古史能述此要义。司马迁所谓究天人之际者,盖莫大乎此”。古人借史著“正君臣父子兄弟之伦,非区区志人之相杀”,史学便是一种“鉴戒之学”及防微绝乱的治术。柳氏着笔之处,不是从治史的方法,反对疑古史的真伪与否,而是从史学为“鉴戒之学”的观点做引申,因柳氏认为圣人言论是可信的,而圣人借史书以宣扬教化,所以史书成为圣人载礼的工具,而一切史书也就是可信的史料。

此外,从民族文化的精神而言,柳氏认为尧、舜、禹的言论,是“以迨后世相承之格言,恒以让为美德”,所以,不论尧、舜、禹的历史是否为人们所伪造,以上三帝都确立了国民谦逊的德行,三帝行事成为“美德之意,深中于人心……历史人物影响于国民性者”的代表;再加上,尧、舜、禹立教化、行车服制,“劝善惩恶之心,寓于寻常日用之事,而天下为之变化焉,则执简驭繁之术也”,均上承上古三代立教化的宗旨。以上三位圣帝都是替人民求福利,求道德伦序,故三帝所立法度为“吾国吾族天道自然之秩序,凡人立国之根本不可变”,三帝行事,实验了王道纯善美及“顺教化”的特色,故不能否认三帝建立中华民族德性,甚有重大的贡献。“我们不说中国的史书,比外国的史书是可以算得信史的,反转因为外国人不信他们(尧、舜、禹)从前相传的神话,也就将中国的人事疑做一种神话,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吗?”

总之,柳氏认为一切典籍均是圣人“立旧典,显万方”,“吾国圣哲深于史学,故以立德为一切基本”,“观伦理秩叙之发明,而古史能述此要义”,古代史籍成为圣人传道的载体,故古代史籍均是可信的。也因相信孔子为传前朝礼教文化的重要人物,及相信古代史籍为圣人载言的工具,所以在五四激烈反孔及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言论中,柳氏便借撰《中国文化史》,以明“吾圣哲之心量之广大,福吾族姓,抚有土宇,推暨边裔,函育万有,非史家之心量能翕受其遗产”,并要求学者静心研究中国文化的特色,不要强行批判,以“继往开来,所宜择精语详,以诏来学,以贡世界,此治中国文化史者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