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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的“有意栽花”和“无心插柳”
来源:解放日报 | 喻军  2025年06月04日10:59

宝应为扬州下辖县,历史有2200余年。在从扬州回沪的高速公路上,我临时决定拐道宝应一游。不为别的,只为寻访蒲松龄(今山东淄博人)在宝应的遗迹。

年轻时的蒲松龄,“喜人谈鬼”“雅爱搜神”,这为他后来在继承魏晋志怪、唐宋传奇基础上写作《聊斋志异》埋下了引线。概括蒲松龄的生平,我以为“赶考”“著书”四个字至为恰当。前者指其一生都割舍不下的“举业”:19岁参加童子试,一连囊括县、府、道头名,被人目为“学霸”。谁都没料到,后来他举业蹭蹬,次次名落孙山,直到古稀之年仍为“赶考”而奔走。但是,能因此就小看蒲松龄吗?还真不能!他和吴敬梓、吴承恩、冒辟疆、陈继儒、金圣叹等文豪落榜生一样,因分别手握一本传世之作如《聊斋志异》《儒林外史》《西游记》《影梅庵忆语》《小窗幽记》和“金批水浒”,成为流芳明清文学史的大家。

蒲松龄几十年赶考,付出了高昂的时间成本,经济上也很拮据。五口之家,光靠祖上传下的几块薄田是很难生活的,蒲松龄常为生计发愁。当年的落榜生,在谋生一途上并无多少选项,大多教书或当官家的幕宾(师爷)。蒲松龄两样占齐:先是于康熙五年前后应聘当了塾师,后又于而立之年在同邑进士、宝应县令孙蕙的关照下,谋得一份南下帮办县署文牍的差事(师爷)。师爷这行当又分“刑名、钱谷、书启”三大专业,蒲松龄的特长自然在笔头上,即书启师爷。但他就是个临时工,因为一俟开考日临近,他便得辞聘回乡备考。

那日,我去到宝应县安宜镇叶挺路以北的察院巷旁,蒲松龄游幕宝应纪念馆即设于此,周遭为老式居民区。一道题为“鹤轩留仙”(“鹤轩”即蒲松龄故居,“留仙”即蒲松龄字)的圆拱式空心门,是纪念馆入口。进门左前一株大树下,有尊蒲松龄手握书本、背倚竹林的坐像。离此尺许的草坪上,有一砖砌红底的金字瓷贴,上刻“鹤泉”二字。再看馆内建筑,多呈清水砖墙样式,一座两层建筑的门头上有米字体“松鹤清源”。入内观摩,一楼为图文展示区,内容大体围绕蒲松龄的家世和游幕宝应的史迹;二楼设茶室、书房,营造出蒲松龄当年写作会友的场景。

师爷这个行当,到了清朝中晚期风气已大坏。不少从业者缺乏职业道德,与地方势力联手谋人钱财、害人性命,几成遭人唾弃的“刀笔吏”。这在清末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中皆有披露。

蒲松龄是师爷行当中的“清流”,他心忧民瘼,见不得底层民众瓶罄凄凉的苦状,十分同情他们的遭遇。宝应地处水路要冲,连年水患,导致田地被淹、流民乞讨之事时有发生。蒲松龄没有粉饰太平,从他代孙蕙所拟的书启、文告(共90余篇)中即可看出,其中反映民生疾苦的内容很多。虽然师爷手中并无实权,也不在编,但蒲松龄除建言献策外,还力所能及地做了不少造福民生的好事。有赈济救灾、纾解民困、惩治恶官等政绩见诸史载。倘用一句话点评,我以为他的所作所为是他勇于担责和济世情怀的折射,也是君子居于乱世却涵养其刚正、不改其志节、未泯其良知的体现。

游幕宝应期间,蒲松龄利用政务余暇,续写了《聊斋志异》共491篇故事中的30余篇。除宁采臣、花姑子、梅三娘等人物及鬼怪仙妖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外,像聂小倩、青凤、婴宁、香玉的塑造均取材于蒲松龄在宝应期间的生活体验。传说他常坐候道旁,邀人座谈,供人茶水,只为“搜奇索异”,积累了大量创作素材。至于《鹤轩笔札》手稿、《南游诗草》等佳作,也是其游幕宝应时期的成果。

我曾读到一些谈及蒲松龄的文字,大多持“科举受害者”“对功名极为看重”一类立场,我以为这是“执今以律古”,并没有“设身处地”和“换位思考”。对于当时的读书人而言,科举是人生头等大事,尤其像蒲松龄这样出身寒素、无所依傍之人,要想实现阶层跨越,兼有稳定的薪资养家,除“一朝得中”之外并无他途。

这里举几组数字,即可看出“金榜题名”对当时的很多读书人而言,是一种终生的执念:乾隆六十年,地方上报70岁以上参加会试的考生多达122人,其中80岁以上的共有92人。嘉庆朝,86岁的王岩及84岁的王服经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可谓白头登科。创下中国古代“考生”年龄最高纪录的,是顺德的老秀才黄章。他60岁才考上廪生,83岁成为贡生,90多岁中举人。参加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考试时已102岁。黄章手提灯笼,上有“百岁观场”四字,由其曾孙引导入场。

对于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落榜,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也有吐槽、讽刺科场不公的篇什,如《考弊司》《司文郎》《郭安》等。而且蒲松龄一直有个“执念”,认为自己折戟科场是“公道不彰……不能自达于圣明”,倒也未必。蒲松龄是大文豪不假,却并不意味着他也擅长八股文这种捆手绑脚、路数不同的文体。好比你是公认的大写意画家,却未必是出色的工笔画家;你现代诗写得好,不代表同样擅长诗词格律。一些大文人皆考不上科举,能说他们文章很次吗?显然不能画等号。反过来说,史上那些高中状元、榜眼、探花的学霸,又有几人比得上蒲松龄等人的文名及成就?

蒲松龄宝应游幕生涯虽只一年余,却向来受到相关学者的重视。如果你翻阅蒲松龄的各种研究资料,便知宝应一节总被摆在较突出的位置。究其原因,离不开两个“唯一”:一是宝应系蒲松龄唯一一次离乡打工所在地;二是宝应系蒲松龄唯一一次参与地方行政管理的经历,凸显了其与蒲松龄较为特殊的缘分,故有学者把宝应称作蒲松龄的“第二故乡”。

康熙十年秋,蒲松龄为备考山东乡试(第三次),辞聘宝应县衙返回老家,又进入打工、赶考的“两点式循环”。特别是宝应归来的七八年间,蒲松龄常囊无余资,家无柴米,生活越发窘迫。每次兴冲冲地赶考,均以落榜告终,其沮丧、失落感与日俱增,他在诗中也大倒苦水,“名士由来能痛饮,世人元不解怜才”“闭门坐卧手一卷,不欲事态入吾眼”“独向陇头悲燕雀,凭谁为解子云嘲”,以史上怀才不遇的名士自比。

不过困境也是“进境”,蒲松龄这一生,最紧要处是没忘了著书。论科举,他是苦主;论文学,他是巨人。《聊斋志异》断断续续写了好些年,始终未杀青,这回他终于下定决心,要集中精力将此“孤愤之书”完成。倘把蒲松龄的几十年赶考看作“有意栽花花不开”,那么著就《聊斋志异》可称“无心插柳柳成荫”。或者说前者是他现实考量的“优先级”,后者则为其精神寄托的“优先级”。有意思的是,蒲松龄前半生即完成了《聊斋志异》(成书于他40岁时),而赶考却贯穿了他的后半生。当时的他不可能意识到,著此一书便“足抵公卿贵”,又岂是热衷的功名可比?《聊斋志异》和很多名著一样,起初由于传播渠道有限,只有极少数人读过。直到他的同乡、官至刑部尚书的大诗人王渔洋资助刊刻,才使之面世。王渔洋还在书前题句:“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大人物的“站台”,自然使《聊斋志异》如插上翅膀,广为流播,以至仿作如云,皆求附骥尾而传名。今天的人们誉称蒲松龄为“世界短篇小说大师”,称《聊斋志异》为“中国古典文言小说之巅峰”,可在当年,蒲松龄的际遇并未因出书而有转圜。那或许是出版商的良机,却并非作者立竿见影的现实报偿。

客观地讲,蒲松龄也算得遇贵人。曾任南通知府的毕际有,把当时32岁的蒲松龄请回家当教书先生,管吃管住,还容蒲松龄边教书边赶考,对蒲松龄利用教书之余搞点文学创作,也不加干涉。这样的雇主,是否打着灯笼也难找?无奈蒲松龄在毕府教书近40年,还是没考上功名。考到70岁时,自家人也被拖疲沓了,陷入贫困之中。

毕家虽好,但蒲松龄毕竟老了,总不能终老在别人家。他于康熙四十八年撒帐归里,终结数十年职业生涯。不过对于功名,他仍不死心,于72岁高龄在青州府补了个岁贡生。这是个什么“官”?其实相当于“名誉”之类,理论上可以候补官职,实际上你那么大岁数无人会聘你。较戏剧化的是,就在蒲松龄补贡生那年,他的长孙蒲立德不费吹灰之力考上了举人。蒲松龄向来没少教导他,闻听此事后却半喜半悲,写诗说自己“一经终老良足羞”。

晚年的蒲松龄,先是经历小孙子因痘病夭折的痛楚,再遭老妻病逝的打击。1715年,他自卜不吉,于正月二十二日酉时依窗“坐化”。我在想那样的场景:窗外的流云,就如同蒲松龄这一生求之而不得的功名,而流云散去,便是夜空中那颗熠熠闪烁的文星,让其身后300年文坛追慕风神、遥企光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