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掣鲸:杜诗的兼容与沉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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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作家网 | 欧丽娟  2025年06月04日08:29

编者按:近日,欧丽娟《竹影鲸歌:杜甫的意象世界》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一千多年以来,杜甫的“诗圣”的地位可谓无人可堪比肩,作为诗国中光芒万丈的集大成与开新者,杜甫之诗风格浑成,意象独出。欧丽娟致力于足以显发杜甫生命与艺术成就的标志性意象,吸收传统中的灼然慧见,将杜诗意象纳入《诗经》以来的整个诗史发展脉络中观察,更借鉴西方文学研究的理论方法和观察分析的眼光,由此可以具体而微地理解杜甫何以为诗圣。经出版方授权,中国作家网特遴选其中《大鲸意象》一节发布,以飨读者。标题为编者所拟,注释请参见原文。

《竹影鲸歌:杜甫的意象世界》,欧丽娟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5年4月

“鲸”之意象在文学史中并不是诗人文学家经常处理的题材,但在杜甫集中却一共出现有十六次之多,超过六朝同类数目之总和;且这十六首蕴含鲸之意象的诗作,在时间涵盖面中绵延了诗人一生,其间并不断持续出现,少有中断,不但是透露诗人精神志气之凭借,尢其重要的是我们据以了解杜甫诗论的一条线索。因此,本节要就历代鲸之意象运用,及杜甫诗作的运用内涵来进行探讨。

《庄子·逍遥游》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崔譔、简文之训解并云鲲当为鲸。若此,则文学史中最早出现鲸之意象者,此处即为其一;唯郭庆藩已辩其非,谓鲲乃大鱼之名,与鲸无关,崔譔、简文之说皆失之,因此,我们在探讨杜诗中鲸之意象之前,必须另寻源流,以作为比较之基础。

《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杜预注曰:“鲸鲵,大鱼名,以喻不义之人吞食小国。”此处的鲸是一种纯然负面的象征,其不义之喻也塑造了鲸意象表达上内涵的一个侧面,不但汉朝李陵《答苏武书》所言“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直接继承此一典故,以鲸吞喻无辜妻子为不义所害,并且直接影响到杜甫对鲸之意象的运用角度,成为杜诗中鲸之意象的主要源头之一。降至(东汉)六朝,赋体文学大兴,投入此种“体物而浏亮”。之文体的创作者颇有其人,作品中涉及鲸鱼者更机率大增,如张衡《西京赋》的“海若游于玄渚,鲸鱼失流而蹉跎”,左思《吴都赋》的“长鲸吞航,修鲵吐浪,跃龙腾蛇”和“鰴鲸背中于群犗,搀抢暴出而相属”,而木华(字玄虚)所作的《海赋》更对鲸鱼气魄之浩大、声势之骇人有着极夸张而生动的描绘:

鱼则横海之鲸,突扤孤游,戞岩嶅,偃高涛,茹鳞甲,吞龙舟,噏波则洪连踧蹜,吹涝则百川倒流;或乃蹭蹬穷波,陆死盐田,巨鳞插云,鬐鬣刺天,颅骨成岳,流膏为渊。

这样的鲸不但没有丝毫不义之意,反而以其横海吞舟、插云刺天的突兀气势,被藉以为形容京都或大海之雄伟磅礡的衬托,其势愈壮观,京都大海之气魄在烘托比较下也愈惊人。这种极力体物、夸笔描摹的方式使“气势的展示”成为赋体中鲸之意象的主要内容,构成了杜诗中同一意象运用的另一重要源头,可作为了解杜诗意象的参考背景。

六朝除赋体外,诗歌体中也出现过鲸鱼的意象,在这些极少数的例子中,陶渊明《命子诗》继承了“不义之鲸”的用法,曰:“凤隐于林,幽人在丘。逸虬绕云,奔鲸骇流。”感叹不义横行、正人幽隐,意象鲜明,谢脁《和王著作融八公山诗》之“长蛇固能翦,奔鲸自此曝”更以之类喻五胡乱华;另外,于梁简文帝《咏烟》的“欲持翡翠色,时吐鲸鱼灯”和陈江总《杂曲三首》之三的“鲸灯落花殊未尽,虬水银箭莫相催”中,鲸则以灯的造型出现,只是一般的形象而无人文上的象喻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外,用到鲸鱼意象者绝大多数为石鲸,如梁朝刘孝威《奉和六月壬午应令诗》的“筑山图碣岫,穿池控海潮。雷奔石鲸动,水阔牵牛遥”、隋元行恭《秋游昆明池诗》的“池鲸隐旧石,岸菊聚新金”、虞世基《赋昆明池一物得织女石诗》的“支机就鲸石,拂镜取池灰”和任希古《昆明池应制》诗的“回眺牵牛渚,激赏镂鲸川”。等皆是,入诗之石鲸都取资于晋葛洪《西京杂记》所述汉武帝凿昆明池刻石为鲸的故事 故事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鲸常鸣吼,鬐尾皆动,汉世祭之以祈雨,往往有验。”又《西都赋》注:“武帝凿昆明池,于左右作牵牛织女,以象天河。”是为石鲸意象之所本,但直袭其意,寓目则书,语意新巧,却深思不足;此外,南朝为数众多的咏物诗中也难得地出现一首咏鲸诗,这唯一一首是陈代周弘正的《咏石鲸应诏诗》:

石鲸何壮丽,独在天池阴。骞鳍类横海,半出似浮深。

吞航本无日,吐浪亦难寻。圣帝游灵沼,能怀跃藻心。

此诗以鲸无奈为石质的悲心出发,从旧典中翻出新意,将石鲸徒有壮丽外观,却吞航无日、吐浪难寻,连浮水潜深之本能亦被剥夺的悲哀表达得极为感人,其“类”字“似”字含有多少似真而实幻的失望之意,可以说是一首深带移情作用的咏鲸佳作。值得注意的是,各诗吟咏的多是鲸灯、石鲸等人造物,与赋体所铺排夸扬的海鲸各属两类,追究其故,应是不同体裁各有不同闻见焦点的自然限制使然;而综合两类观之,除少数诗例如周弘正《咏石鲸应诏诗》外,大多是出于一种站在物象距离之外的客观描述态度所塑造,因而较不能引发饱满的象喻意味。原本诗歌创作的美感经验里,心物之间也须维持一“心理的的距离”(psychical distance),以使物我关系能超脱现实的利害计较,而能产生美感欣赏的观照;然若在此一“心理的距离”形成时,主观情感的投入却又不足以融入对象之中,使之经由心灵综合作用而化为饱和的意象,则此物象仍只是一客观外物而已,并不能打动人心;以上所论鲸鱼意象表现不足的地方,可以说就是“有适当距离而无深厚感情”。

另外,我们也可以注意到,六朝诗中运用的鲸鱼意象总数并不多,个别看来,又为各家集中孤例,显然此一意象并未受到诗人的充分注意。到了杜甫手中,不但综合了上文所言种种不同的对象(石鲸、海鲸)和意涵(不义之喻、雄伟之气势),且后出转精,为鲸之意象充实了更丰富的层次和内容,足以作为探寻诗人多方意向的根据。杜集中与鲸之意象有关的十六首诗作,前后间含义互见、喻意杂出,为便于掌握起见,兹依其内容指涉归为三类来进行讨论。

第一类是属于南朝鲸之意象主流的石鲸意象,出现于杜诗中只有一处;但虽仅有一例,却对石鲸意象之塑造有极为超越的成就。夔州时所作《秋兴八首》之七云: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麟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心眼中仿佛可见的汉武旌旗盛功浩伟之景,于诗人的深沉观照中,逐渐抽离现实之轮廓,终而泯灭今昔,化出一片荒凉凄清之虚象,在秋风夜月和漂、沉、坠、冷、黑、红、虚等字质交织作用而成的寥落荒蔓中,自生隐隐欲出的动荡危疑之感;尤其沉沉黑夜里似有危机四伏,连亘古不移之石鲸也为秋风所撼动而鳞甲欲掀,此一幻觉正足以显发观照者强烈不安的心绪。叶嘉莹先生说:“织女句自有一片摇荡凄凉机丝徒具之悲,石鲸句自有一片摇荡不安鳞甲欲动之感,非唯状昆明之景生动真切,更复有无限伤时念乱之感,而于政之无望,时之不靖,种种感慨,皆借此意象传出,写实而超乎现实之外。”又说:“以意象渲染出一种境界,于是织女石鲸乃不复为实物,而化成为一种感情之意象了。”这种不为现实所拘限的表达,较之六朝石鲸意象,不但使石鲸复活而生动逼真,深深彻入一股内在心灵与情感强大力量,而且内容上沟通今昔,意旨更为丰实凝炼、涵厚沉郁,远非前此者所能比拟,在诗歌传统中,正是一种高度之超越与开拓。

第二类是比喻天宝年间颠覆大唐江山几近亡国的安史之乱造反叛变的意象,诗中出现者凡四处:

威凤高其翔,长鲸吞九州岛。地轴为之翻,百川皆乱流。(《晦日寻崔戢李封》)

燕蓟奔封豕,周秦触骇鲸。中原何惨黩,遗孽尚纵横。(《奉送郭中丞充陇右节度使》)

妖氛拥白马,元帅待琱戈。莫守邺城下,斩鲸辽海波。(《观兵》)

公时呵貐,首唱却鲸鱼。势惬宗萧相,材非一范睢。(《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

安史之乱首尾凡八年(玄宗天宝十四年至代宗广德元年),初起不久,半壁天下便望风瓦解,京师震动,不但玄宗弃京入蜀,太子北行;乱平后大唐国势也即颓败不起,殷忧踵继,命脉衰危。杜甫诗中以鲸比之,所谓鲸吞九州岛,地翻而百川乱流之描述,将攸关国运的历史事实化为诗歌意象,不但极具凝缩之效,使历史事件之复杂得到概括性的点明,其象喻效果也使之脱去说理性质,而具有诗歌艺术的感人力量,因此此类鲸之意象比较其《左传》和李陵书的源头,和陶渊明“奔鲸骇流”之描述,更加深了气势表达的耸动性和对其不义之深重的感受;再则“斩鲸”“却鲸”之词也在鲸本已浩大之气势上翻上一层,突显了杜甫一意斩除不义的磅礡壮心,气势之上再增气势,手笔之大前人莫比。这是鲸结合不义之意最生动的表现。

第三类是杜甫鲸之意象表现最主要的内涵,充分展现了诗人的生命意向与创作理想,就后者而言,尤其是杜诗中丰富的意象群里最值得探究的主题之一。先就展现诗人的生命意向而言,《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极完整的表达: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诗作于玄宗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变前夕,全诗“不仅将沿途所历与自己客居长安十年来之感遇作一总检讨……同时也写出杜甫内心对君国去就之矛盾”。在去就矛盾中,显然杜甫是深耻如蝼蚁般自求其穴的干谒之辈,而选择现实上兀兀为尘埃所没,操守上却不逆己志的理想,这个遥比稷、契以天下百姓为襟怀的生命,有着最宽大厚实一如溟渤的内涵,只有大鲸才能涵摄包容进去;所谓“以兹悟生理”即是诗人了悟、肯定这个超脱世俗自利、以天下为怀的道路,也就是由鲸偃溟渤之意象所体现的志向。这个志向在长安时期虽然已抑郁不偿,却仍不失壮厉之意气。

但经历数年漂泊天地之磨折后,虽忧国怀民之心不减反深,然以登要路津来完成志业的从政方式却已不为诗人想望了。广德二年流寓成都时所作的《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中的鲸,便透露此一讯息:

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

领客珍重意,顾我非公卿。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

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

这匹织鲸的贵重褥段带给幽居草堂的杜甫一阵不平静。掉尾于汹涌风涛中的鲸气势惊人,其所在的锦段织成更是贵重,对于田舍短褐的诗人而言似乎是十分不称的,其后遂以“服饰定尊卑”的理由卷锦还客,以免逾越等分而招致不祥之祸,并藉以讽喻严武镇蜀奢侈之作为。然而从“始觉心和平”和“愧客茹藜羹”之语,也隐隐反映出杜甫“还鲸”之举带有安于闲野现状,不汲汲于政治实践的象喻意味,而长安时期的鲸所代表的积极进取,至此成都草堂时期似乎已退由轻鸥之闲淡自安所取代(此点可参前一节之论析),消长之迹十分明显。降及大历三年,杜甫再度放弃夔州安定岁月,开始出峡萍居江湖,鲸之意象又有不同转变。诗有三首,其一为《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诗云:

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形骸元土木,舟楫复江湖。……

溟涨鲸波动,衡阳雁影徂。南征问悬榻,东逝想乘桴。

王嗣奭曰:“因雁影而问南征,因鲸波而想东逝,时尚未定所往,正应起句。”浦起龙也说:“‘溟涨’四句,引到所往之处。本只之公安也,而曰随雁‘南征’,复想骑鲸‘东逝’,所谓心摇摇如悬旌,正上文‘万国尽穷途’意也。”五十七岁的杜甫,日薄西山又前程茫然,踌躇于南征或东逝之抉择,这时所见之鲸波非但已无壮心大志之寓托,亦复无闲居和平之安然,反而以其溟涨之势进一步强化舟楫所在之江湖的广漫无向,并反衬雁影之孤渺,与其欲投无处的徘徊之感。另外在《别张十三建封》诗中曰:“范云堪结友,嵇绍自不孤。择材征南幕,潮落回鲸鱼。”以潮落鲸回比喻张建封之北归,颇有寥落之意;又《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诗云:“我欲就丹砂,跋涉觉身劳。安能陷粪土,有志乘鲸鳌。或骖鸾腾天,聊作鹤鸣皋。”指出自己虽有志于到南海丹砂一偿乘鲸之志,但身劳不耐跋涉,终于“不能乘鳌骖鸾,但作鸣鹤以吐意耳”,着一“聊”字更显出杜甫无奈、退让之心绪。总合起来,与前面两个阶段合并观之,杜甫在鲸之意象中所透显的是自己从经世济民的现实政治冀求上逐步飘离的生命轨迹,由长安时期慕大鲸、偃溟渤的壮怀厉气、猛志横逸,到成都时期卷鲸还客而心觉和平,再到出夔入峡为溟涨鲸波所惑以及乘鲸之志不遂,所谓“忧世心力弱”(《西阁曝日》)的最后阶段,杜甫忧世伤民之心仍深仍切,但已渐从政治实践之意图退缩,配合前后对溟渤、溟涨等盛大水势之不同态度,都足以勾画其面对世界的意向转变,若再结合前一节所论鸥鸟意象的表现,此迹当更为显著。

另外,杜甫又以鲸之意象来体现对特定才性之雄大表现的感受,如其称摹李适之豪量纵饮之容态为“长鲸吸百川”: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饮中八仙歌》)

又赞叹张垍、王直之才力雄大有如鲸破沧溟:

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赋诗拾翠殿,佐酒望云亭。紫诰仍兼绾,黄麻似六经。(《赠翰林张四学士垍》)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短歌行赠王郎司直》)

浦起龙注第一首诗曰:“一言官高而亲,二言才雄而显。”对照下面“紫诰”一联,可知其才在于“优文翰也”,正合于《旧唐书》所称“均、垍俱能文”。之说,二人才力磊落喷薄,足以冲出沧溟一词所指谓的高杳广漠之笼罩,尤其第二首在最前面两句二十二字一气不歇地纵贯推激之下,鲸鱼跋浪之气势更如破竹般获得加强,其才力之雄厚也更加鲜明可感。

就才性展现于诗歌创作而言,“鲸”也是我们了解杜甫诗观的一条线索。他认为诗的内容要丰富,方法要兼综博采,如鲸吸百川、纳万物一般;诗又要作得气势雄浑,才力迫人,有鲸吞波摧舟之势;以下两首诗就是这种诗观之形象表达: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戏为六绝句》之四)

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前一首借四种物象来提出有关创作态度或方法的意见,钱谦益注云:“‘凡今谁是出群雄’,公所以自命也。兰苕翡翠,指当时研揣声病、寻摘章句之徒,鲸鱼碧海,则所谓浑涵汪洋、千汇万状,兼古人而有之者也。”正指出杜甫以掣鲸之意象传达一种兼容并包、广纳万川的创作观点。碧海浩瀚无垠,罗藏无数,能掩其溟漠,纵游不羁者,唯鲸足以当之;而当其纵适于烟波浩荡中时,气势是喷薄雄大的,后一首杨伦引赵注曰:“钟律比声之和雅,鲲鲸比势之雄壮。”可见除了广纳博涉之外,气势雄伟也是杜甫诗观重要的一面。于此更当说明的是,唯其广纳万川,不择细流,故亦不排拒研揣声律之作法,此观“或看翡翠兰苕上”的“或看”二字可证;而在其能博能精的才力胸怀下,不但不排拒声律,甚且努力发扬,一方面将“诗之严者”的律体在个人创作中发挥到成熟的巅峰,一方面也是赞赏他人的标准之一,此视“钟律俨高悬”之称许可知。这种广而能深细、大而能不遗,在广吸博纳的同时亦无碍于诗律精密,在格律拘限中仍能喷薄纵横的表现,正是所谓“兼人人所长”的真切内容。此一雄浑、广包的诗观在杜甫其他诗中也有明白的呼应,如:

若人才思阔,溟涨浸绝岛。(《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

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西阁二首》之二)

说诗能累夜,醉酒或连朝。藻翰唯牵率,湖山合动摇。(《奉赠卢五丈参谋琚》)

第一首诗中海的溟阔被比为人的思力诗才,第二首指出为穷尽人间丰富多样的兴味,就须纵身入海、穷尽思力搜求始能得之,这是杜甫明示作诗方法务须兼博的这一面而言。胡震亨曾指出:“非深于搜索者,无此想头。李克恭《吊孟郊诗》‘海底也应搜得尽’正祖此意。”另外张戒《岁寒堂诗话》对这种深于搜求之方法更有很具体的说明:

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李义山诗只知有金玉龙凤,杜牧之诗只知有绮罗脂粉,李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也。惟杜子美则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故曰“吟多意有余”,又曰“诗尽人间兴”,诚哉是言。

这种搜罗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的作诗法度,也直接决定内容的博大富赡和思力的雄浑峻健,表现出来的诗歌效果也就如海凌绝岛,力足以动摇湖山,这正与“鲲鲸喷迢递”之意象感受焕然相符;其他如“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十韵》)、“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赋诗宾客间,挥洒动八垠”(《寄薛三郎中璩》)等,也莫不可由鲸之意象来加以贯连体现,因此,王安石说:“诗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便是以掣鲸意象来总括杜甫诗歌的整体风格。较之盛唐另一大家李白诗中的鲸,如“楼船若鲸飞,波荡落星湾”,其意味仍属飘洒飞扬之感,与杜作的沉厚雄浑大不相同,因此可以说,“鲸”是杜甫用以体现这种方法上兼综博采、气势上雄浑伟壮两方面之诗观,且足以总括其创作之自许与实践后产生之整体风格的最主要意象。

总结本节,可以发现杜甫诗中的“鲸”在一贯中有着复杂而丰富的内容。一贯的是对“才雄势大”之一种大生命的充分体现,复杂丰富的则是在境界的提升,和层面或角度的扩大。境界的提升如石鲸、不义之喻所表现者,层面或角度的扩大如个人生命意向与创作观点之投射,比较六朝诗中的鲸鱼形象,杜甫经营之刻意与寄意之深微十分明显,因而也对传统做了更大的突破和开拓,这也足以为肯定杜甫在意象发展史上之高度地位的一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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