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注：这份未刊手稿写于20 世纪80 年代初，为严家炎先生研究新感觉派小说的读书笔记。现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严家炎文库”。）

奥地利作家阿尔都尔·显尼志勒（Arthur Schnitzler，今译为阿图尔·施尼茨勒。奥地利剧作家、小说家，维也纳现代派的核心人物。——注），1862 年5 月15 日出生于维也纳一个以行医为世业的家庭里，祖父是医生，父亲约翰·显尼志勒教授是著名喉科专家，他本人也研究医学，成为喉科专家，发表过《声音的神经病》等论文。三十岁开始创作，处女作是剧本《故事》，被目为不道德而禁演。第二个剧本《阿那托尔》，写维也纳纨绔子弟阿那托尔的一连串恋爱事件，所谓七幕剧，实际是七个连环的独幕剧（都以阿那托尔为主人公），形式较为新奇，对话也有些趣味，于是显尼志勒开始成名（此剧有郭绍虞的译本，商务印书馆出版，“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另一个十幕连环剧《Reigen》（有赵伯颜中译本，名《循环舞》，水沫书店出版）也是用这种形式：第一幕写一个妓女与一个兵士的关系，第二幕写那个兵士与一个女堂倌的关系，第三幕写女堂倌与一个青年男子的关系，第四幕写青年男子与一个年轻女人的关系，第五幕写这个年轻女人与丈夫的关系，第六幕写她丈夫与一个女子的关系，第七幕写那个女子与一个诗人的关系，第八幕写诗人与一个女演员的关系，第九幕写那个女演员与一个贵族的关系，第十幕则写贵族与第一幕内那个妓女的关系。虽然都是写男女关系，但式样多变，形式精巧，对话有趣。确立显尼志勒作家地位的，是1895 年写成的剧本《恋爱三昧》（Liebelei，有乐群书店出的赵伯颜中译本。或译为《恋爱》，亦译为《卖弄风情》）。显尼志勒的小说也很有名，长篇如《广野之道》（Der Weg ins Freie，1907）、《倍尔达·迦兰夫人》（Bertha Garlan，我国有两种译本，刘大杰译本1931 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名《苦恋》；施蛰存译本由尚志书屋出版，名《多情的寡妇》，后作为神州国光社《妇心三部曲》的第一部）、《戴丽莎：一个妇人的行述》（Theresa：The Chronicle of A Woman’s Life，施蛰存译为《薄命的戴丽莎》，中华书局937 年印行），中篇如《爱尔赛小姐》（Fräulein Else，1925，有施蛰存中译本，收入神州国光社作为《妇心三部曲》之一）、《戈斯特尔副官》（Leutnant Gustl，有施蛰存译本，改名《生之恋》，载《东方杂志》）等。

1931 年5 月，显尼志勒逝世于维也纳家中。

施蛰存在1937 年1 月写的《薄命的戴丽莎·序》中说：

显尼志勒的作品可以说全部都是以性爱为主题的。因为性爱对于人生的各方面都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他描写性爱并不是描写这一种事实或行为，他大概都是注重在性心理的分析。关于他在这方面的成功，我们可以说他可以与他的同乡弗罗乙特比美。或者有人会说他是有意地受了弗罗乙特的影响的，但弗罗乙特的理论之被实证在文艺上，使欧洲现代文艺因此而特辟一个新的蹊径，以致后来甚至在英国会产生了劳伦斯和乔也斯这样的分析心理的大家，却是应该归功于他的。尤其是乔也斯的名著小说《攸里栖斯》所应用的内心独白式（Interior Monalogue）的文体，早已由显氏在《爱尔赛小姐》和《戈斯特尔副官》这两个中篇小说中应用过了。（家炎按：如果《爱尔赛小姐》作于1925 年，则在《攸里栖斯》之后）

以性爱为主题的显尼志勒的小说和剧本中间所表现的人生哲学完全是一种怀疑论。他对于人类的运命有一种怀疑，他相信爱是支配人生的一个主力，但这个主力的唯一的强敌却是死及其邻人例如衰老、贫贱、鳏寡之类。每一个人的最终运命都得取决于这个主力与它的强敌搏斗之结果，而这个结果往往成为人生的悲剧。显尼志勒的作品就是以他所最熟悉的维也纳城作为背景而描写的这种人生的悲剧。……

现代奥国文学的主潮是新浪漫派，当然，以奥国人这样的混血的气质，是不容易使写实主义发展的。但显尼志勒虽然是属于新浪漫主义者群中，他却不象霍夫曼斯塔尔——一个与他齐名的作家——那样地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他毋宁说是一个渗透着写实主义的新浪漫主义者，不过这写实主义当然是南欧式的。”

显尼志勒写作态度异常认真。他常常花费几个月工夫写一篇较长的小说或剧本，写好之后又得在每页原稿上改窜过十几次，然后他把这份原稿搁置六七个月或者甚至一年，此后再取出来修改，方成定本。他还有个特殊的癖性：“喜欢同时写一篇小说和一个剧本。”他曾说：“我在写倦了小说时便写剧本，写倦了剧本时便写小说，从这样的更迭中，我可以感觉到能力的更新，因为这两种作品的文体是完全不同的。”

《倍尔达·迦兰夫人》写一个年轻寡妇在周围环境的诱发下，突然想到少年时代的一个恋人，因想念的急迫而写信给他，因通信而致于会面，因会面而致于发生关系。此后这寡妇仍是狂热地爱那男子，愿牺牲一切地去爱那个男子，可是那个男子，得到了一次肉欲的满足，就不要她了，不愿同她结婚，不愿负责任，只以游戏的态度，叫她每隔四五个礼拜同他去幽会一夜。这寡妇从邻居一位夫人婚外恋怀孕后自杀的悲剧中终于恍然大悟。她担心自己也走上这条路，因而痛恨男子的可耻，痛恨自己的可耻。下面这几句话，体现了女主人公的觉悟和对社会的沉痛控诉：

倍尔达想到在世上铸成一个多大的错误：快乐的渴望，女人是和男人一样的。但是，这在女人就是一种罪过了，若是渴望快乐而同时没有母性的渴慕的时候，那就要赎罪了。

这是多么悲痛的告白，这也就是作品的主题思想。作品精细深入地刻画了倍尔达夫人恋爱一个著名提琴师的狂热而又畏缩的心理，可以说把它写得淋漓尽致。

刘大杰在《苦恋》（《倍尔达夫人》的中译名）书前的《显尼志勒与维也纳文学》一文中说：“有批评家说，在维也纳文学里面所表现的情味，是在其他的文学里面所找不到的‘薄暮情调’。一个年青的女子，偷偷地在黄昏之中啜泣的情味，是维也纳文学，特别是显尼志勒的作品所代表的特色。”显尼志勒“所描写的，都是维也纳人的上等生活。有人称他的作品，是写实的浪漫派。但是，有几种作品如《寂寞之道》（Der Einsame Weg，1903）、《恋爱三昧》（Liebelei，1895）、《青年的梅达杜司》（Der Junge Medardus，1916）等剧，是可称为自然主义的作品”。“显尼志勒虽以剧本驰名一时，然而他仍作小说。长篇中篇短篇，共写了三四十篇。并且他的小说，并不比他的剧本坏，反而把他那种不能在剧本里表现的才能，倒在小说里尽量地表现了。读过他的短篇小说《希腊舞女》《盲目的乔诺尼姆和他的兄弟》的，没有不赞赏他的短篇的技艺的，尤以后面的一篇，目为世界近代小说中的杰作之一。”（家炎按：《希腊舞女》也是显尼志勒的一本短篇小说集的名称）

施蜇存自述曾受显尼志勒的影响，他的有些小说，同样有“薄暮情调”。他确实翻译了显尼志勒不少作品。

显尼志勒的中篇《爱尔赛小姐》（《妇心三部曲》第三部）全部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写成，它写年轻美貌的姑娘爱尔赛突然接到母亲来信，说父亲因一个案件（父亲似乎是律师）急需三万元款项，请她向父亲友人子爵陶丝苔先生筹借，否则，父亲将锒铛入狱。陶丝苔是爱尔赛小姐最讨厌的老色鬼，他提出的条件是要看姑娘的裸体，让姑娘半夜去他房中或到月下森林中去。爱尔赛小姐又急又气，思虑万千，停进晚餐。这时又接到父亲电报，要求增加筹款到五万元，这又加重了她的精神压力。竟至在几个钟头内神经失常，光身穿着大衣到旅馆外厅里晕倒，被人抬回房间后又趁人不备，服了“凡龙那尔”（安眠烈性药），终于无救而死去。这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控诉。从具体情节来说，破绽很多，并不周严（她完全可以先求姑母及其表弟保尔帮助）。而且在爱尔赛小姐的内心独白中，也有许多低级无聊的东西。但十万字篇幅的小说，通篇用内心独白来写，又能相当细致入微，这很不容易，这是地道的意识流作品。按施蛰存的说法，《爱尔赛小姐》是1925 年的作品，略晚于乔依斯的《攸里西斯》（或可说同时），它实际上是现代主义的作品。

除上面已提到的外，施蛰存还译了显尼志勒的《毗亚特利思及其子》（Frau Beatrice und ihr Sohn，1913），作为《妇心三部曲》之二。这个中篇写寡妇毗亚特利思害怕自己的儿子受一个荡妇的诱惑，去警告这个荡妇；这个荡妇却说如果她自己有儿子，也可能爱上毗亚特利思夫人。事实的发展太出人意外：当儿子的同学弗利茨住到毗亚特利思夫人家里时，竟然对寡妇产生了感情，而夫人也竟然真的委身于他。不久，这事传到儿子耳朵里，儿子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就在母子俩相互追问知道真相之后，母子俩在湖上泛舟时选择自杀了。这篇小说的自然主义味道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