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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籍里的精神原乡:中国书院阅读史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徐婉琦  2025年05月08日15:37

华夏书院始于唐,兴于宋,盛于元,遍布于明清,千载弦歌不绝。先贤择山水幽邃之地建院布道,聚典籍以成渊海,传儒道而育杞梓。在发展演变过程中,以读书、藏书、刻书、讲学构建起独特的书院阅读生态系统。今以博物馆叙事重构这一书香传统,将其转化为可感知、可交互的文化场域,为文脉赓续开辟出沉浸式传播新范式。

千载弦歌:中国书院发展历程的典籍叙事

中华书香文脉源远流长,自上古“河图洛书”至夏商典籍渐丰,设史官职掌文献记录、整理收藏,已启书籍阅读文化之蒙。西周“学在官府”制度下,典籍作为礼乐文明的载体,通过“辟雍”“庠序”等空间传播。春秋战国竹简书写技术推动“私人藏书”,诸子释经,学术下移。西汉统治者重视书籍保存与文化教育,访书征书,广开献书之路,相继建楼藏书。汉灵帝熹平四年(175),议郎蔡邕等奏求参校六经文字,成“熹平石经”,启发了经典教材的文字校对规范。刘向父子作《别录》《七略》,开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传统目录学体系。魏晋以来,纸写书逐渐代替简帛作为更优质的书籍载体。抄本的流行,丰富官府藏书的同时亦为私人聚书开辟了新天地。

唐代文运昌隆,科举制度推动读书至道、求学进仕成为普遍观念,“书院”应运而生。初为民间私人藏修书斋,其后发展出聚众讲学,游宴会友的丰富功能。开元五年(717),唐玄宗选拔饱学之士20人,于乾元修书院编校书籍,次年更名为丽正书院。并专设官职“刊缉古今之经籍,以辨明邦国之大典”(《唐六典》),负责国家藏书的修撰校理、装帧刊刻等。所谓“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恩制赐食于丽正殿书院宴赋得林字》)。

开元十三年(725),玄宗在集仙殿赐宴群臣,下诏改殿名为“集贤殿”,改丽正书院为集贤书院,取“集贤纳士以济当世”之意。院内藏书多时达八九万卷,编修校注著作二十余种,藏书、修撰、讲论并重,集写本时代典藏管理之大成,完成了从著藏典籍到精神建构的升华。

宋代科举兴盛,印刷技术革新,进一步推动书院经典阅读走向标准化和普及化。以吕祖谦、胡安国父子、张栻、朱熹、二程、陆九渊等为首的大儒以拳拳之心倾力推动书院建设,讲学传道,开启了中国书院的全盛时代。应天府、岳麓、白鹿洞、嵩阳四大书院引领一时风流,在文化传承中孕育出尊师重道、学术独立、修身明理、知行并重等阅读精神。随着书院学规、读书方法和育人理念不断完善,宋代书院的阅读模式渐成体系,铸就了阅读史上的典范地位。

元代书院继宋制而开新境,沟通官民两途,将读书文脉从江南引向塞北。以文天祥、吴澄、赵复等为代表的遗民群体及以达可、千奴等为代表的少数民族群体共同致力于书院建设,坚守儒家道统的同时又倡自由讲学之风。将儒家经典与算学、礼仪等实用知识结合,重构阅读范式,兴起市民阅读先声,创造了“书院之设,莫盛于元”(朱彝尊《日下旧闻》)的历史记录局面。

书院发展史上,明代承前启后。正德、嘉靖年间,王阳明与湛若水之说则以心学为器,为读书群体注入自由精神。王氏于龙冈、贵阳诸书院开创“讲会”制度,通过“致良知”的体悟性阅读打破经典注疏的教条传统,将阅读行为转化为凡夫走卒均可践履的生命体验;湛氏云谷、大科书院则推行“四民会讲”,打破“士农工商”的身份壁垒。读书群体乘此辉煌之势,以同志相尚结成学派,涉足地方文化建设,构筑起平民化阅读维度。

清代书院以“普及与新变”呈现独特的阅读文化转向。四千余所书院密布九州,织就庙堂与草野交错的文化经络。岳麓书院山长王文清创制《读经六法》《读史六法》,将考据学风注入阅读规程;钟山书院经学家卢文弨主持刊刻《群书拾补》,使校勘之学成为士子必修。道咸以降西学东渐,上海格致书院以“中西合璧”课程表为读书实践叩响新声;广州学海堂引入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几何原本》作为算学教材;武昌两湖书院更将传统“格物”精神嫁接近代科学维度。“新学”书籍入藏,“旧学为体,新学为用”(张之洞《劝学篇》),实乃中国书院在时代裂变中的集体阅读选择。

墨香赓续:历代书院刻书藏书的典藏传承

中国书院藏书体系在千年文脉流转中渐次凝成独特品格。其典藏体系自生成之时就与官府、寺观及私人藏书鼎峙而立,共同织就经纬交织的书籍阅读谱系,但比之前者,书院藏书更具公众化和普及化的突出特点。书院之刊本版刻则以精严雅正之姿比肩官刻、寺刻、坊刻、私刻,铸就多元互补的出版生态。校雠之学缘此彰显学理,目录体制由之生成体系,版本之辨籍藉此构筑史观。由书院建构起藏书、刻书、治学三位一体的文化范式,促使书籍典藏与出版从技进乎道,由艺臻于学,更不断赓续着中华阅读文明的绵延根脉。

隋代官府重视典籍蒐集与文教振兴,为书院藏书文化之肇基。隋文帝诏令购求遗书,开国家征书制度化之端。开皇九年(589),尽收江南三百年典藏入秘府,官藏骤至三万余卷。《旧唐书》谓其隋炀帝“喜聚逸书,而隋世简编,最为博洽”。他不仅召集学士编撰新著(共成新书31部17000余卷),又大力推动抄书、重视分类保存。此期官藏数量、装帧形式和典藏机制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唐代书院的藏书刻书之制于典籍浩荡中渐启鸿蒙,承隋启宋。雕版印刷技术革新伴随偃武修文国策推行,士人为应科举“遍涉四部”之需,社会读书风潮大盛。朝廷特置图书搜访使,令征书校雠成常制,玄宗朝以集贤院为中枢,形成“秘书监总掌,诸馆并立”的藏书格局。经褚无量、元行冲等人数十载校雠,官藏达八万九千卷之巨,分贮两都,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以轴、带、帙、笺之色相别,装帧之精远超前代。张说、张九龄等十八学士更将藏书事业与经世之学相系,使校书官“登瀛洲”之誉显耀士林。

宋元书院藏书刻书之盛在书籍史上堪称典范。自宋开国,朝廷即以赐书为文治要策,白鹿洞书院于太平兴国二年(977),嵩阳书院于宋太宗至道二年(996)先后获得御赐国子监印本儒家《九经》;岳麓书院在咸平四年(1001)得真宗赐国子监诸经释文、义疏及《史记》《玉篇》《唐韵》等书;大中祥符八年(1015)山长周式以“学行兼善”蒙真宗御赐内府秘藏。作为讲经贮籍的学术中枢,各书院多择山水形胜之地建楼藏书,防蠹曝书自成体系,典籍校雠尤重义理阐发。

两宋之际雕版印刷普及,活字术兴,各书院弘道传薪,多主持镌刻经师讲义,催生出校勘精审、纸墨考究的“书院本”卓然于世。顾炎武以“山长无事而勤于校雠”“不惜费而工精”“板不贮官而易印行”(《日知录》)三大特质定位书院本的质量优势,在版本学史上树起“宋元精椠”的典范丰碑。元代书院刻书事业在技术革新与理念突破中再求进境,尤以西湖书院为翘楚。其尊经阁、书库所藏不仅修补了南宋国子监二十余万宋刻旧板,还刊刻了马端临《文献通考》、苏天爵《国朝文类》等巨帙新书,饶有盛名,堪称国家出版中心。同时亦开始有意识记录本院刊刻活动,形成刻书书目。如《西湖书院重整书目》《杜洲书院书板目录》等距今已有600余年的历史。

有明一代,书院藏书多为应试而设,藏书管理制度却走向成熟,分类目录也更明晰。如虞山书院破四部陈规,增设“经济”“典故”等独创十一类目,将子部置于史部前,并置经史与盐铁边舆之书,彰显“经世致用”之旨。李梦阳《白鹿洞书院新志》及甘雨《白鹭洲书院志》等书院志更特设“书籍”专卷,完善藏书目录学体系。

清代乾嘉考据辞章之学昌明,复振书院藏书之风,借阅和保管制度也愈加完备,专设“监院”“司阍吏”等专员保管整理图书。莲池书院聚书逾三万卷,尽显朴学时代的典籍秩序。道咸以降,西学东渐激荡书院藏书格局。大梁书院以经、史、子、集、丛五类划分藏书,后又增设“算学”“时务”,收西学著作占比逾六成。《万国公报》《申报》等媒体书籍,装帧形式也从线装逐渐扩展到金属钉装订和铅版石印。藏书服务对象自士子扩至绅商,昔日“藏之名山”的秘府,终成“启牖民智”的公共空间。

识仁据德:历代书院读书思想与阅读行为

青简含章,芸香盈袖。自孔门弦诵至书院讲席,华夏读书之道,以心法为舟,典籍为烛,溯千年文脉而终成“学达性天”之境界。南宋以降,书院立学规章程,将理学勃兴之际“穷理尽性”的追求凝为深具启发指导意义的阅读方法论,生成书院人独特的阅读仪式:典籍借阅需焚香沐手,经书传习必正襟危坐。一册一牍,皆蕴“格物致知”之思;一吟一诵,尽藏“识仁据德”之旨。规范化的书院阅读行为将读书上升为精神修炼的智慧,为千古读书人塑造出“为往圣继绝学”的文化人格。

淳熙七年(1180),白鹿洞书院重建,朱熹取圣贤教人为学之大端,以“五教之目”“为学之序”等揭示于门楣,成《白鹿洞书院揭示》,成为天下书院共遵之学规。治学过程中,朱熹的弟子还汇集他指导读书的方法,谓《朱子读书法》。书院制度化的阅读规范,在吕祖谦《丽泽书院规约》中更臻精微:立“孝悌忠信”为行为准则,融读书修身于一体。会讲须“端而肃”,群居当“和而庄”。将行为规范纳入阅读伦理,使庄敬之气浸润士林。徐元杰制定的《延平书院日习常式》更将读书行为程式化,规定晨起先按顺序诵四书,后治六经,午后本经论策,晚读《通鉴纲目》,深合学问的进阶之道。

明清以来,书院读书之道继承前代,又辟新境。王阳明手订《传习录》,以“立志成圣”为主线,“致良知”为枢轴,将读书体验从经籍训诂转向心体澄明。提倡“切己体察”的阅读方式,成为书院生徒的修行指南。张之洞在尊经书院构建的阅读体系,标志着传统阅读向近代学术的转型,彰显中体西用的广阔视野。

千载回望,书院阅读在历史流转中,不断将文本诠释转化为精神践履,至今仍传递着超越时空的启示:真正的阅读,是心灵与经典的相互照亮,是“旧学商量加邃密”的沉潜,亦是“新知培养转深沉”的开拓。当数字时代的碎片化阅读解构着知识的系统性,书院千年积淀的“深阅读”传统显得愈发珍贵。文道如斯,书院阅读不独为青灯黄卷之守,更将读思悟行熔铸为“为天地立心”的浩然气魄。此间读书之道,早已化入华夏血脉,如春山新雨,滋养性灵;似皓月长川,映照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