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一个学科——黄修己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四重奏
曾国藩说:“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1]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然而黄修己先生却能“多掘数井”,并且每个井都能做到“及泉而用之不竭”,他在作家研究、文学史编纂、文学史编纂研究、文学研究之研究等诸多领域都收获了累累硕果。
关于赵树理,黄修己先生先后出版了《赵树理的小说》、《赵树理评传》、《赵树理研究》《赵树理研究资料》《不平坦的路——赵树理研究之研究》。他本无意于某一作家的专门研究,却将赵树理这口“井”挖得深且透。1962年他在《北京大学学报》发表了研究赵树理的第一篇论文《论〈李有才板话〉中的农民形象》,1964年用笔名方欲晓出版了第一本研究专著《赵树理的小说》,1981年出版了赵树理的第一本评传,1985年出版了赵树理的第一本研究资料,1990年对赵树理研究做了学术史考察。1985年出版《赵树理研究》时,他说“今后也不可能再有机会详细研究赵树理”[2],但1990年又出版了《不平坦的路——赵树理研究之研究》。出版《不平坦的路——赵树理研究之研究》时,他又说:“这回是无论如何要与赵树理告别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本有关赵树理的书了”[3]。事实是,他依然没有与赵树理告别,2004年11月3日又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了《从显学到冷门的赵树理研究》。从1962年到2004年,42年间,黄修己先生在赵树理研究这一领域下了水磨工夫。赵树理说:“如只是注意分析人家的作品,跟作品里的人物和事件不发生感情,就很难从人家的作品中学到东西,而且有时候分析的也不一定就对。”[4]批评家对作品中的人物、事件怀有深情,研究者对研究对象亦复如是,黄修己先生对赵树理怀有深情,他不但没有轻易与赵树理告别,还不断地回望赵树理、研究赵树理。可以说,黄修己先生是不折不扣的赵树理研究专家,他的赵树理研究五部曲,为赵树理研究文献保障体系的建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极大地深化了赵树理研究。黄修己先生持续研究赵树理,李存光先生持续研究巴金,商金林先生持续研究叶圣陶,他们从事相关作家研究所下的刻苦的水磨工夫,是非常可贵的学术品质,值得我们认真学习。
黄修己先生喜欢阅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果戈理时代的俄国文学概观》和别林斯基的《1847年俄国文学一瞥》,钟情于“从宏观的角度去把握一个比较长的历史阶段”[5],“在较长的时段里考察文学发展的历史状况”,花费了较多的精力从事文学史编纂工作,做了大量扎实有效的工作。他最初的文学史编纂实践,是参与编写中国古代文学史,作为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的一员,执笔了《中国文学史》的“陶渊明、曹操、木兰诗”等部分。当然,黄修己先生投入最多的还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编纂。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他执笔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发展”、“敌后根据地的文艺运动”等章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唐弢先生、严家炎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他负责撰写“赵树理的小说”“《白毛女》”等章节。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许志英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他撰写了“左翼文艺运动”等章节。这些对黄修己先生来说,都是小试牛刀。第一次主刀,是他独立撰写《中国现代文学简史》,1984年6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总字数是34万字,印数高达40万册。之后,他又对《中国现代文学简史》进行仔细的修订,字数从34万字扩展到44.5万字,1988年11月改题为《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出版,印数为38000册。1989年8月第2次印刷了50000册,1994年12月第8次印刷,总印数已达13万册。2005年2月第28次印刷,总印数高达393500册。2008年10月第3版,字数又扩展到52万字,第30次印刷,总印数402000册。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8月又出版了黄修己先生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2004年8月又出了“新一版”。
从参编到独撰,再到主编,黄修己先生对文学史编纂情有独钟,他“一心一意地投入现代文学史编写的创新”[6]。《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不单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大陆第一部独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还最早把张爱玲写入了文学史。关于张爱玲,黄修己先生在《简史》中这样写道:
这时上海还出现一位女作家张爱玲(1921-),一九四四出版了《传奇》小说集,一时也颇有影响。她的小说多围绕恋爱、婚姻表现城市中的上层人物。和现代派小说不同,她写城市生活用的是传统手法,很善于在平常生活中细腻地描写人物心理。从题材上看,她与凌淑华相近,但比凌的作品多了点市井俗气,格调也不高。太太们都关心在“大后方”的男人是否娶小,因为据说这是受到那边政府鼓励的。就在闲聊中“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这里反映了一群在敌伪统治下苟活者百无聊赖的精神状态,可以说是张爱玲小说的基本色调。代表作《金锁记》描写一个叫七巧的富家寡妇,为了保护钱财而产生种种变态心理。因为反映了旧家庭的矛盾,有一定认识价值。后来张爱玲在为《传奇》写的《再版自序》中说:“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她担心“我们的文明”即将过去,“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这已经预示了当人民革命风暴来到后,她的思想将趋向反动。[7]
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中,黄修己再次写到张爱玲:
上海沦陷区还出现一位女作家张爱玲(1921--)。她于1943年以描写战时上海、香港两地洋场生活的短篇《倾城之恋》,而引起人们的注意。女主人公白流苏,是旧式家庭中的离异的女子,在旧家庭感到窒息,便从上海来到香港,从封闭的家庭走上洋场。在那里遇到一位富有的华侨子弟范柳原。作品写他们二人的关系和战争促使他们的结合。这里既没有追求个性解放的青年男女恋爱中的纯真,也没有笼罩着古风的旧式婚姻的纯朴。表面上很开放,各有独立的人格,心底里不过是对于对方的不同的需要。从这方面反映了洋场生活的特色。1944年张爱玲出版了短篇集《传奇》,1947年做了增订,基本上包括了她这时期最主要的作品。既不同于左翼作家从社会剖析的角度写洋场,也不同于新感觉派的都市小说。她是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侧重于从家庭婚姻角度,来反映洋场生活,人物环境仍多封闭式的,市井的俗气也更浓些。
张爱玲的代表作是中篇小说《金锁记》。作品写一麻油店老板的女儿曹七巧,嫁给患了“骨痨”的富户少爷。她在富家受歧视,只等待着老人和丈夫死后分家。这个目的实现后,为了保住财产,便对周围的人怀着戒心,包括向她求爱的小叔子,和自己的儿女。并且亲手破坏了女儿的幸福,毁灭了儿媳。作品写七巧的粗俗、鄙陋和变态心理,都能入木三分。《金锁记》以其对旧中国市民阶层的深刻描绘,成为新文学中有特色的一部小说。它在艺术上继承传统小说的手法,尤其善于在旧式家庭生活中细腻地刻画人物,使其艺术风格上接近《红楼梦》。
沦陷区的环境使张爱玲这类没有明显的政治内容的小说,得到了滋长的机会。但让她显露才华的时间并不很长。到了她为《传奇》写《再版自序》时,她已有预感地宣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她担心“我们的文明”即将过去,“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这反映在抗战胜利后,在人民革命的风暴即将来临时她的思想情绪,已经预告了她后来将有什么样的发展趋向。[8]
将这两部文学史对照,我们可以发现:一是相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关于张爱玲的篇幅有所增加,字数从401字,增加到了783个字。二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对张爱玲作品的分析更为客观也更为深入。三是黄修己先生对张爱玲及其作品并非都是褒扬,也持有一定的保留态度。
笔者还注意到黄修己先生主编过《张爱玲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2月版)。他在前言《为市民画像的高等画师》中称赞张爱玲“不仅非常熟悉上海市民的生活形态和心理特征”,“而且有着深厚的、多方面的文化修养,是艺术地运用汉语言高手”[9],她“恰是现代市民文学的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家,是为市民阶层画像的高等画师”[10],并对张爱玲小说的艺术创造作了深入解读。如何解读张爱玲的小说,如何给张爱玲定位,黄修己先生是反复思考过的。他坚持自己的定见,不盲从别人的看法。他不是做重复劳动,而是坚持文学史编写的创新,不断地更新自己的文学史观念,不停地“重写文学史”,不止一次地重写他自己的文学史。
黄修己先生不但自己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还关注中国新文学史编纂的历史与现状,著有《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5月初版,2007年10月2版),对新文学史编纂的艰辛、曲折过程做了详细的描述,对数十部有代表性的各类新文学史著做了细致分析,如樊骏先生所言,“尽管由此得出的并不一定都能成为人们的共识或者定论,却能言之有物又有理”[11],“凡有所论,不是泛泛而谈的空话,而是从研究对象的客观实际出发,捕捉对方的特点,进行独立的审视透析”[12],他不但对具体的文学史著作了分析,还“注意从较为宽广的视野考察编写工作的发展演变,梳理其中的线索,划分发展的阶段,区别不同的类型等,力求从不同的侧面与层次”[13],总结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工作的客观规律和经验教训。
黄修己先生不但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编纂的历史与现状,还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研究与学术史研究。他主编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法论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10月版),还带领自己的学生一起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进行总体考察,先后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7月版)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4月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分上下两册,共计100万字,以“研究史”为题,系统地梳理、评介大约90年的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研究的发展过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的基础上,“重新查阅、研究史料,进行增补、修订,扩大内容,有的重整格局,开辟新篇,将五卷独立成册”[14],总字数增至161万字,史料翔实、内容丰富、架构完整、规模浩大,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研究与学术史研究的重要创获。
黄修己坦言:“我国古代有着不断修订学术作品的传统,一部作品可以由作者本人或后人们,一遍遍地考订、修改。有的修订的内容多了,居然可以单独成为一本独立的著作,而且学术价值很高。书总要不停地改,才能不断地提高。什么叫‘十年磨一剑’,就是不断琢磨、修订的意思。我们现在学术著作的出版多是一次性的,书出了就万事大吉,修订再版的机会少之又少。”[15]他不但这样说了,也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他的学术理念,不断地修订他的文学史、文学史编纂史、文学研究史等各类著作,使之臻于完美。
此外,黄修己先生具有强烈而且自觉的理论追求。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现状有清醒的估计,能够对“现代文学的整体,对其中的一些具有全局性的或者根本意义的课题,从理论上作出系统的概括与深入的阐释”[16]。他呼吁“要改变人们普遍的重研究实践、急于出成果而不注意总结经验、不重视休整的偏向,把本学科学术史和学科理论的建设摆在应有的位置上”[17],从而建立“于学科发展有指导意义的学科理论”[18];倡导科学精神,强调史料工作的重要意义,并“培育一种理性的文学史观”[19];坚持论从史出,呼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能够“通过现代文学史的研究,在理论上有自己独立的创见,或者能够提出理论上的问题来”[20];提倡文学史和文学研究史的研究并行;提出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双线论,主张在撰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时要注意“文学的多民族性(重视记述少数民族的文学)、多区域性(包含台港澳文学)、多品种性(雅俗文学一齐入史)”[21];倡导告别史前期,走出卅二年,打通中国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的界限,“走向古代文学,走向世界文学”[22],“奔向大学科”[23]。黄修己先生具有整体性俯瞰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眼光和敏锐性,他的这些思考不是对细枝末节的小修小补,而是关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发展的全局,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他的这些思考和结论是“从实证中归纳出来的,具体切实,不流于空泛,以言之有据来实现言之成理”。
黄修己先生除了自身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还非常注重中国现代文学学科队伍建设。他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学生,比如吴敏、刘卫国、陈希、姚玳玫、刘进才、丁力、陈少华、肖百容等,如今他们都已经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中坚力量。他非常重视学问基础的夯实,给学生开的书目中,不止有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还有外国文学史(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伍塞特·布鲁克斯的《西洋文学批评史》)和艺术史(《剑桥艺术史》、《美的历程》)。
黄修己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具有很强的使命感和承担意识,一生不断地讲中国现代文学史、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撰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他将自我生命的发展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融为一体,参与建构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精神传统与学术传统,并在赵树理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纂与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研究等诸多领域做了大量扎实而有效的工作,令我们感动不已。他是一个永远的探索者、思考者,他用个性化的方式响应了时代对这一代学者的要求。
注释:
[1]唐浩明:《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上),青岛出版社2017年版,第8页。
[2]黄修己:《赵树理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14页。
[3]黄修己:《不平坦的路——赵树理研究之研究》,天津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4]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403页。
[5]黄修己:《黄修己自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69页。
[6]黄修己:《黄修己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
[7]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版,第354—第355页。
[8]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版,第477页—478页。
[9]黄修己主编:《张爱玲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
[10]黄修己主编:《张爱玲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
[11]樊骏:《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页。
[12]樊骏:《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页。
[13]樊骏:《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6页。
[14]刘卫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第一卷,1917-1927:喧闹中的开辟》,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8页。
[15]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43页。
[16]樊骏:《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09页。
[17]黄修己:《黄修己自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44页。
[18]黄修己:《黄修己自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44页。
[19]黄修己:《黄修己自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0页。
[20]黄修己:黄修己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33页。
[21]黄修己:《黄修己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01页。
[22]黄修己:《黄修己自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54页。
[23]黄修己:《黄修己自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51页。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