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若隐若现祝氏园 重新检阅《藤阴杂记》有得
来源:北京晚报 | 王炜  2025年04月23日11:53

老北京城内虽然名胜众多,但多为禁宫御苑、寺庙庵观。在近代公园开放以前,可供文人、士大夫游赏的风景地并不多,北城以什刹海、泡子河及东便门外的二闸为盛,外城则以陶然亭和万柳堂闻名。今天的陶然亭公园,为明代黑窑厂,清初以来,成为北京城著名的游赏地,此处野塘积潦、凫鸥戏水、蒹葭萧瑟、林木幽翳,宛似江南,有濠濮间意。达官显宦多在此构筑亭园,陆续有祝氏园、张氏园、刺梅园、风氏园等,现均已无存,且位置多失考。其中祝氏园不仅湮没于故纸堆中,还被误为祖园。近日读《藤阴杂记》,对祝氏园的文献记载的流变作一考述,借以怀想旧时风雅。

是祖园还是祝园

时下研究和介绍北京私家园林的图书和文章,都会提到北京有两处祖园,一在右安门外,一在先农坛西,即今天的陶然亭附近。梳理史料来源,均出自北京地方文献中的重要典籍,如《光绪顺天府志》《京城坊巷志稿》等。追寻辗转引用的传袭脉络,源头出自乾隆时期的戴璐著《藤阴杂记》。在其讲述城南园邸时先后提到黑窑厂、黑龙潭、刺梅园、祖园时,他说:“陈其年《祖园》诗:‘谁割龙潭景,添成物外游?’徐憺园《饮禊祖园》诗:‘旧游农坛西,紫阁郁连畛。入门问丘壑,凭栏纡胜引。’似又一祖园,非右安门外祖氏园亭也。”

其实,只要翻一下陈维崧的《湖海楼诗集》和徐乾学的《憺园文集》就可以知道,这两首诗的原题分别是《雪后陪益都夫子游祝园敬和原韵四首》和《饮禊祝园分得引字》。《藤阴杂记》抄错了字,“祝”字抄成了“祖”字。“似又一祖园”的“似”字,含混又可爱地把错误遮掩了下去。

与《藤阴杂记》同时成书的《宸垣识略》显然没有受到这本书的影响,书中说“祝家园在先农坛西。左都御史祝氏别业,今无考。”但没想到一百年后,《光绪顺天府志》又出来“搅和”了一下,非说《宸垣识略》的作者杭州人吴长元说话有口音,强行解释可能与发音有关,否定了《宸垣识略》的说法,“祖、祝音近,方言固易混淆,然准诸地望,参以旧闻,吴氏之言殊未足据。又右安门外亦有祖园。”官方出版的志书一锤定音,导致成书于其后的《京城坊巷志稿》《燕都丛考》《陶然亭公园志》等一路沿袭下去。

丰台祖园自成一景

先说一下右安门外的祖园。祖园,又叫祖氏园、祖家庄、祖将军园等,祖氏即指祖大寿,在今天右安门外的丰台区玉林里。

顺治十年(1653年),谈迁为重修明代编年体史书《国榷》,进京走访明降臣、皇室、宦官和公侯门客,搜集明朝逸闻并实地考察历史遗迹,他在《北游录》中记载:“午出右安门,度石桥,稻田菜畦,大似江南。西二里,故祖都督大寿园,池柳台馆,掩映篱落,亦江南杜曲矣。”

明末清初名将祖大寿投降清军后,授汉军正黄旗总兵。京城府邸在西城祖家街,又在右安门外营建别墅花园。早在顺治四年(1647年),薛所蕴、刘正宗、白胤谦、成克巩等一众降清之臣就曾游祖园,当时还叫祖庄,白胤谦有诗《城南祖将军庄邀薛师并刘宪石前辈成青坛高念东李吉津三年丈游饮三首》。

顺治十三年(1656年)祖大寿卒于京后,祖园归长子祖泽溥。祖泽溥继续营建,悬“寄畅”匾。祖泽溥卒后,即埋葬于此。刘廷玑作《祖园》,诗序云:“春末夏初,携酒游城南寄畅园。都城旧事也,主人即世,营兆于此。亭榭依然,羽麟尚在。”后在此地发掘出祖泽溥墓志铭,字迹漫漶,隐约可见数字:“公既老,为营城南别墅,扁曰寄畅。……台池花木之胜,每春秋佳日,携群从子侄觞咏其中。”

通常去祖园,多在春秋佳日,自右安门出城,从祖园到草桥,一路赏花。时人诗云:“出郭不数里,名园傍水涯。”“步出右安门,弥望皆水田。”“祖氏山庄水石奇,弥天万柳绿幕垂。”

祖园是顺治、康熙两朝重要的京城士大夫觞咏雅集之所,时人从未将它与祝园混淆。这两个园子王士禛都去过,亦均有诗。张廷玉的舅兄姚士塈也曾与亲友相继游二园,有诗句“昨向祖园游,今携祝园杖。”

南城祝园静僻一处

再说回祝园。祝园又被称为祝氏园、祝家园、祝氏别墅、祝氏山庄。祝氏情况不详,一说为明代祝姓御史,一说为巨商。笔者也倾向御史说,康熙初年还有称其为“祝侍御园林”者。

祝园被《藤阴杂记》改头换面成祖园后,祝氏园就被安排到了安定门西。《藤阴杂记》卷四载:“《西河诗话》:祝氏园在安定门西,关左祝御史别业也。”《西河诗话》作者毛奇龄是完全知道祝氏园在哪儿的,他不仅去过,还与此园有段轶事。时任户部尚书梁清标曾有词《桂枝香·祝家园》,曼殊爱歌唱之。曼殊是丰台卖花翁之女张氏,是毛奇龄新纳的小妾,小字阿钱,幼甚慧,能效百鸟音。新婚之夕,陈维崧更其名曼殊,取佛花之意。陈维崧就是开篇提到的写“祝园诗”的本主。

《光绪顺天府志》沿袭该错误,进一步错写成“祝家园在安定关西”。本来祝氏园就无处安放,这回直接给挪走了。《西河诗话》并没有说过在“安定门西”这话,此处大概是“永定门西”的又一次误写。两次抄错字,祝氏园就这样被消失了。

祝氏园在城南,先农坛西,黑龙潭东,这是确定无疑的。东距多少,没有定数,还需要仔细探寻。大约康熙二十年(1681年),李澄中与陈维崧自黑龙潭游祝园,有“更过东邻去”诗句,“邻”字表示不远且很近,与黑龙潭虽融为一景却又分开,紧靠“城阴”而“自静”。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九月,王顼龄同王九龄、史夔等游黑窑厂诸处,从慈悲庵向东到黑龙潭,从黑龙潭出来,王顼龄写到“更与探幽去,前林有祝园。”爬梳清人诗词,可知该园有长桥奕亭、崇石修竹、孤耸小阁、幽深回廊,书屋草堂等,位置大约在今陶然亭公园东南角“南屏晚眺亭”迤东。

祝园雅集风流粲然

康熙中期,尤其是康熙十九年至康熙二十八年(1680年至1689年)的十年间,祝园成为城南雅集的重要场所。常来此地者有清初诗坛泰山北斗的王士禛,有“一门三鼎甲”的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有一代名相、“几近完人”的陈廷敬,其中尤其为明史馆的“五十鸿博”所喜爱。康熙十八年,清廷诏征博学鸿儒,经考试取50人,称为“五十鸿博”,俱着纂修明史,堪称有清一代最为杰出的人才群体,“诚一代伟观也”。

康熙十九年(1680年)春,王士禛招同施闰章、徐乾学、徐秉义、汪楫、汪懋麟、曹禾、毛奇龄祝园雅集。同年十月九日,以博学鸿儒为主体的明史馆同人邀陪冯溥祝园赏雪。冯溥为博学鸿儒科阅卷官,其广招门下士,以万柳堂、祝氏园、善果寺、怡园为载体,举办了名目繁多的雅集唱和活动,成为文坛盛事。陈维崧的“谁割龙潭景,添成物外栖”就是写于此时。

康熙二十年(1681年)春,考了25年终成进士的赵作舟招同人集祝园饮酒,作《晚春同人集祝园招客醉中作》。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上巳日,徐乾学招集乡试、会试落榜考生祝园修禊。同年秋,王士禛、王又旦、汪懋麟、陈廷敬、徐乾学饮集祝园,“赋诗饮酒相娱乐,命兴化禹生貌五人像为一图。”禹之鼎绘有《城南雅集图》(又称《五客话旧图》)。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上巳日,徐乾学、朱彝尊、徐元文、姜宸英祝园修禊,并有《上巳集南城祝氏园联句》。开篇提到的徐乾学的“旧游农坛西,紫阁郁连畛”即作于此次。

康熙中后期,祝园逐渐荒芜,曾经的游赏修禊之所,已逐渐淡出士大夫们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康熙三十四年建成后来成为“都门胜地”的陶然亭。100多年后的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新科状元陈沆有诗“新居最近城南隅,祝园封园今则芜。国初前辈风流殊,亭馆颇分俸所余。”至此,祝园已踪迹全无。

检阅旧书,考据史料,辨析祝氏园的位置,犹如断冤决狱,令人欲罢不能。更何况还能使在此地发生的旧日雅集重新纳入今人的视野,为我们的凭吊提供想象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