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猫儿狗儿”
《红楼梦》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失言”说在宝玉脸上:“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宝玉听说,红了脸”——第五回,宝玉春梦前后,两次写秦可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初读总觉似用笔啰嗦,再读之下,却发现原来这个包袱是“伏脉千里”抖响在六十多回后的这里。
曹雪芹应该很得意他这一笔颇有意趣的“猫儿狗儿打架”(有似六十五回的“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所以故意连说两遍,就是怕引不起我们的格外关注来。
《红楼梦》的“深得《金瓶》壸奥”,是甲戌本脂批在第十三回里就提示给我们的。柳湘莲说东府“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之后,紧跟上一句“我不做这剩忘八”。己卯本这里脂批又提及曰“《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不由我们不联想到《金瓶梅》中的“猫儿狗儿”。
山东大学马瑞芳教授曾有文章专点出西门府的“猫儿狗儿”不仅是潘金莲用来惊吓残害小孩子官哥儿的帮凶,而且其实一直夹杂在西门府男男女女的人事纠纷中。如西门庆私通李瓶儿一节,张竹坡即有评:“打狗关门,唤猫上墙,鸡叫过墙,妙绝情事。”
潘金莲豢养的扑杀官哥儿的“雪狮子”猫“跳”到《甄嬛传》里,变成宜修皇后的“松子”,又扑向怀孕的富察贵人。这不过是简单的文学移植,猫儿还是猫儿而已。可《红楼梦》里的“猫儿狗儿”就不是那么简单地照抄照搬了,而是经常会出人意料地比附到人的身上。
第六十回,赵姨娘挑唆贾环生事,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随后干脆自己赤膊上阵,跑去怡红院向“猫儿狗儿”宣战,结果闹一场又没赚着便宜。
探春看亲妈这副嘴脸,也只好叹口气劝导:“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探春的这个想法常令现代的我们读来很不得劲儿。这自然与她“庶出”的出身有关,有时对“主子”身份太过敏感。不管怎么说,这一贵一贱、一贤一愚天悬地隔的娘儿俩,在这一段里,观点竟是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无独有偶,六十三回里,管家婆子林之孝家的查夜查到怡红院,听到宝玉对袭人晴雯几个从贾母身边派过来的大丫头直呼其名,便挑起刺来,又强调“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乍一听是好话,可联想到林之孝家的女儿小红先前曾在怡红院受的窝囊气,就又觉得不会是这管家婆子正话反说,故意骂人给女儿出气呢吧。
不惟别人把丫鬟比作“猫儿狗儿”,就是丫鬟们自己,也会开类似的玩笑。方豪著《红楼梦新考》(见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的《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中专有一节提到书中的外国物品、动物,说宝玉院内有一“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狗,晴雯等曾借以讥嘲袭人。怡红院是不是真有这样一条偏与花袭人名字重着一个“花”字的洋狗呢?有也不奇怪。奢华前卫的贾府,什么洋货没有呢?五十三回乌进孝送来的年货里,不是就有包括两对“西洋鸭”在内的孝敬府里哥儿姐儿的“顽意”吗?
以上我们说的是大观园里的“猫儿狗儿”。有人说,《红楼梦》有大观园内外两个世界,那大观园外有没有贾府的“猫儿狗儿”呢?
第六回里,说到刘姥姥的女婿,姓王,小名叫做狗儿。王狗儿老辈上做过小京官儿,“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贾雨村初投荣国府,也是拿着“宗侄”的名帖,并林如海的推荐信,硬贴上贾政去做门下走狗的。
既做了“四大家族”的“狗儿”“侄儿”,总要对主家摇尾巴效忠办事。王狗儿是个乡下破落户,能量小,只能帮着“老亲”王夫人的陪房、负责荣国府春秋两季地租子的周瑞办一点“争买”田地的小事儿——当然,这也能让周瑞家的“怀情不忘”,要不然刘姥姥怎能见得到王熙凤?但与“假侄儿”真走狗贾雨村那“为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的大“能耐”一比,可真是“小狗儿见大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