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散人陆龟蒙的隐逸生活
便风船尾香粳熟,细雨层头赤鲤跳。
待得江餐闲望足,日斜方动木兰桡。
——《江南二首·其一》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里,坐在顺风行驶的小船上,船尾飘来稻米饭的香气,红鲤令人惊喜地跃出江面,仿佛在问候游人。享用过江上的美食后,天气逐渐放晴,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游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唐朝诗人、农学家陆龟蒙为大家描绘了一幅美好的江南景致图。
鲈脍莼羹美 蟹肥稻花香
陆龟蒙是苏州本地人,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江南。
苏州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就连设置了大都督府的扬州,户口数量也远不及苏州。朝廷每年向两浙税场收税六百五十五万贯,单苏州的税额便达一百五万(105)贯,苏州之富庶可见一斑。
苏州的粮食一年能收获两次,稻谷有早熟和晚熟之分,而且品目繁多。糯米有金钗糯、羊脂糯、青秆糯、秋风糯、胭脂糯等,粳稻有箭子稻、红莲稻、百日赤、中秋稻、紫芒稻等。用稻米酿制的“五酘(dòu)酒”口味醇香,是苏州当地的名酒。据说五酘酒在酿制过程中,酿酒师要不断添米,谓之“五酘”。当年白居易在苏州担任刺史时便尤好五酘酒。陆龟蒙觉得,五酘酒的味道不比太湖对岸的湖州乌程酒差。
苏州盛产蔬果,果子有橘、杨梅、枇杷、蜡樱味、林檎、海杏、柿、梨等,蔬食有莼、茭、荇、菱、芡、荸荠、茨菇、菘、芥、蕈、藕——苏州的藕又甜又脆,但品质最好的是“伤荷藕”。有不明所以的外地人,还以为这是因其叶脆甜,常被小虫所伤。陆龟蒙告诉他们,这是因为在荷生长过程中将其叶微微损伤,藕便长得愈发清甜多汁,所以才叫“伤荷藕”。
江南水乡,家家皆养家禽,鸭类中常见的是绿头鸭。陆龟蒙家有不少土地,他专门圈了一块地养鸭。苏州的鸭最好,江南每年的贡品单上,太湖对岸的湖州有一样杬子(咸鸭蛋),而苏州进贡的则是“鸭胞”(鸭胗)。除了禽类,江南人家吃得最多的是各类鱼蟹。提起江南的名菜,当然绕不开鲈鲙脍与莼羹:
汀洲月下菱船疾,杨柳风高酒旆轻。君住松江多少日,为尝鲈鲙与莼羹。
——《润州送人往长洲》
大家都说太湖的鳜鱼与那松江的四腮鲈鱼又鲜又嫩,乃天下至味。桃花一开,鳜鱼鲜肥;秋风一起,鲈鱼鲜美,比那龙肝凤髓还馋人。陆龟蒙听后笑道,大家只知道江南的鳜鱼与鲈脍,却不知,江南的鱼鲜海味远不止这两样。苏州便有句俗语叫“寒鲫夏鲤”,冬天的鲫鱼与夏日的鲤鱼,味道丝毫不比鲈脍逊色。
苏州的“鲤腴”可是前隋时的贡品,制作时选取丰腴的太湖鲤鱼,割下腹部最肥美的那块肉制成“鲤腴”,据说一瓶便要耗费鲤鱼四五百条,味道远胜鳇鱼和鲟鱼。
又比如苏州有一种“水晶脍”,通常选用赤尾鲤制成,人们将新鲜的鲤鱼洗净去鳞,再去掉涎水后浸泡一夜,放入清水锅中用微火慢熬出浓稠的汤汁,待汤汁冷却后凝结成块状的鱼冻,将这些鱼冻细切成丝,浇上用五辛香料配制的蘸料,味道极美。
江南人最擅长烹鱼,鱼类除了做脍,还有炙鱼、鱼鲊、干脍等诸多吃法。前隋大业年间(605—616),苏州曾经进贡过一批鳘(mǐn)鱼干脍。制作干脍时,渔夫将新鲜的海鱼切成细条后晒干,装进瓷瓶用泥密封。想吃时打开瓶子,用布裹着干脍放入盆中浸泡一会儿,干脍便会舒展开,随后再将其铺在盘里端上餐桌。
此外,苏州的水产还有鲭鱼、鳊鱼、石首鱼、鳇鱼、鲟鱼、鲳鱼、鲥鱼、河豚、蛤蜊、蛏、白蚬、海蛳螺等等,数不胜数。除此之外,还有各类蟹。比如小的叫蟛螖,大些的有湖蟹、紫须蟹、蔚迟蟹、江蟹、黄蟹、拥剑蟹等。每到秋收之后,菊黄蟹肥,渔夫们便用竹条或苇秆编织成的“蟹断”,在溪河中捕蟹。这时的蟹从低洼潮湿之地蜂拥而出,在“蟹王”的率领下不舍昼夜地朝着江河热烈奔去。
即便有蟹断的阻隔,仍有不少螃蟹能涌入江河,随后它们的体型渐大,并顺着江流继续向大海进发。见螃蟹拥有如此意志,陆龟蒙感慨说道,《六经》与那些高深的学问不就是大海吗?读书人做学问也需从低洼潮湿之地奔向江河、投奔大海,倘若不然,岂不是连那螃蟹也不如了?
畦蔬与瓮醁 便可相携迎
陆龟蒙家有三十多间屋子,十万步吴田,合约四百亩。此外还有十多头牛,并雇了二十多名耕夫。
如此看来,陆龟蒙家底丰厚,即便遁世隐居,也能过上优渥生活。他的生活,大概是闲暇而舒适的。他有时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捡拾着溪水间的芡实和菱角,用锅煮着鲜美的鲈鱼和鳜鱼。闲暇时,便小酌几杯,并随性记录着生活的点滴或阅读时的心得:“亦以鱼虾供熟鹭,近缘樱笋识邻翁。”“日午空斋带睡痕,水蔬山药荐盘飧。”“香稻熟来秋菜嫩,伴僧餐了听云和。”
大家都说陆龟蒙是隐士,可他却没有放弃入仕的念头。因为他家世代为官,先祖陆元方还是武周时的宰相。他的父亲陆宾虞,也是进士出身,担任过侍御史。偏偏他陆龟蒙,已届不惑之年,仍旧一袭白衣。何况他家虽然坐拥大块土地,却时常连果腹的糠籺(hé)也不够——他家的土地大都位于江滨洼地,江南雨季长,雨季时江水一倒灌便涌入田亩,连成一片泽国。即便陆龟蒙带着耕夫再怎么劳作,也往往颗粒无收,加上家里人口多,因此常受饥荒之苦:“有田数百亩,屋三十楹,田苦下,雨潦则与江通,故常苦饥。”(北宋·欧阳修等《新唐书》)
家中缺粮,邻里对陆龟蒙颇为轻视,亲戚责备他没能耐振兴家族。妻子也常埋怨他,我们家祖上皆为仕宦之身,偏偏郎君你不思取进,整日耕读写字,却依然没法让一家子丰衣足食。
陆龟蒙心中无奈,那时天下动荡不安,先是朝廷对南诏用兵多年,后有浙东裘甫起义,近来又有江淮的庞勋起义,直到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天下局势稍微,陆龟蒙终于决心应考。他乘船顺着运河前往长安,可还没到长安,便听说朝廷下旨,鉴于兵乱多年,权停科举一年。陆龟蒙失落地回到家中,忧愤成疾。
听闻陆龟蒙病了,苏州从事皮日休几乎日日都来劝慰他,还时不时送些礼物给他。陆龟蒙报之以李,深夏时节,酷热难耐,他会给朋友送去自己亲自编的竹夹膝,风从竹夹膝的一端孔洞吹入,再从另一端吹出,赐人一夏清凉。有时候,他也会在田野中捡拾些野菜给皮日休送去:“欲助春盘还爱否,不妨萧洒似家林。”(《偶掇野蔬寄袭美有作》)
渐渐的,陆龟蒙对功名也看淡了,他觉得自己还是着迷于乡间的这份闲适生活,即使日子过得清贫,他也乐意。何必为了品尝那炙鹅与羊羹的滋味,而违背本心呢?便是住在破茅屋里,只需有田蔬与美酒相伴,也能每日与好友们携手相迎,共度良辰:
何须乞鹅炙,岂在斟羊羹。畦蔬与瓮醁,便可相携迎。
——《奉酬袭美先辈初夏见寄次韵》
在天气明媚的日子里,他在荷塘里划动船桨,悠闲垂钓。把鱼饵撒入水里,鱼儿便纷纷围聚过来,嬉戏于莲叶之间。陆龟蒙望着这美妙情景,不由得跟皮日休说,瞧瞧那欢喜的鱼儿,看看那翱翔的水鸟,岂不是比那公卿王侯还要自在,所以为何定要追寻那些功名利禄呢:
莲叶蘸波初转棹,鱼儿簇饵未谙钩。共君莫问当时事,一点沙禽胜五侯。
——《奉和鲁望新夏东郊闲泛》
荷叶包鱼鲊 石渠浸酒尊
因为“家贫,思养亲之禄”,陆龟蒙还是谋了一份差事。他在湖州刺史张搏(又作“张抟”)手下当了几年幕僚。
湖州在太湖的另一边,与苏州隔着太湖相望。这儿的风俗物产与苏州相近,并同样盛产稻米,据说长安的“透花糍”便是用湖州产的吴兴米制的。这边的梅子特别多,也有杨梅。可听湖州当地人说,湖州这地方原本是没有杨梅的,三国时的东吴名将太史慈葬在了湖州卞山,各地百姓前来吊唁太史慈,因为他们沿途经过之处有杨梅,便将杨梅带到了卞山。到了陆龟蒙生活的时代,湖州的“卞山杨梅”已颇有名气。
湖州最出名的还是紫笋茶和瓜,苏州和常州都产茶,可品质比不上湖州顾渚山的紫笋。湖州的木瓜品质最佳,是当地的贡品。湖州一样出产优质的莼菜。有不少人家都种植着莼菜,人们会采摘莼菜到集市上售卖。遇上兵荒马乱的日子,人们还会挖莼菜根来充饥。湖州的莼菜在初夏时口感最为软滑,适合用来熬制莼羹。但到了盛夏时节,莼菜的口感便变得粗涩,不中吃,品质也不如吴中出产的。不过到了初秋时,湖州的莼菜又变得软美可口,此时用鲈脍配上莼羹,远胜那炙鹅与羊羹。
太湖边产芦菔(萝卜),但湖州这边的人家都认为,芦菔得数长兴县的合溪所产最为脆美,据人说,这是因为那边的水最为甘甜洁净。当地人喜欢用水和盐腌制芦菔,并用坛子装起相互馈送。
湖州人喜欢种植大叶芥菜,人们常取其嫩叶作为蔬菜食用。芥菜的种子可以收集储存起来,制成吃鱼脍时的蘸料。湖州人家与苏州人家一样,喜欢用荷叶制鲊(zhǎ),将新鲜的鱼腌制后用荷叶包裹起来腌成鲊,无论从味道还是饮食的意境上讲,都胜过用坛子腌的。有时候吃着鲊,陆龟蒙还会想起当年白居易的诗:“就荷叶上包鱼鲊,当石渠中浸酒尊”(唐·白居易《桥亭卯饮》)。想必白乐天在苏州任刺史时,也对这荷叶鲊偏爱有加。
后来,张搏曾短暂地担任过庐州(今安徽合肥)刺史。庐州的城池不及湖州和苏州大,人口也不及苏湖,但这里盛产酥和鹿脯。没多久,张搏调任苏州刺史,陆龟蒙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家苏州。唐僖宗乾符四年(877),陆龟蒙受湖州刺史郑仁规之邀,再次来到湖州。陆龟蒙嗜好饮茶,并在顾渚山下置办了一处茶园,每日以茶事为业。他的茶园打理得不错,其中一些土地还租给了失地的佃农耕种,每年收取的茶租除了上缴赋税,还有少许盈余,能够满足他采置茶具与日常的开销。
逍遥太湖叟 不肯问是非
陆龟蒙回了苏州。乾符五年(878),他回到苏州后修筑了一所震泽别业。他时常带着农具,与耕夫们一同来到松江南岸的甫里(今苏州甪直古镇)下田劳作,他称呼自己为“甫里先生”。他还专门写了一篇《耒耜(lěi sì)经》,对各类农具进行了记述。
陆龟蒙生性质朴,不善钻营,性格与官场格格不入:“当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我却为了生计去给人家当幕僚,到头来也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呢。”
陆龟蒙对于饮食并无太多讲究,他的书房周围种上了枸杞和菊花,春天时杞菊的嫩苗很甜美,他将其采来入馔。即便到了夏天时,杞菊的枝叶老去,气味苦涩不堪食,他也照吃。陆龟蒙独坐静读时往往忘了时辰,桌案上也只需摆上一杯藜羹便足矣,他觉得藜羹的味道比那牛羊细肉还要美味。
陆龟蒙家养了不少鸡鸭,可平日里也舍不得吃,除非是逢年过节或是遇上了收成好的年份,才舍得与大家一起筹备些精致的食物庆贺,或是准备些好的食材相互馈赠。
陆龟蒙生过病,身子虚,据说与饮酒有关。他既嗜茶,也嗜酒。那时天下动荡,朝廷以“榷酒制”独占酒利,未经允许,寻常人家不得私自酿酒。一旦天子降诏,暂驰酒禁,他便迫不及待地让人筹备酒材酿酒。不过,陆龟蒙曾因为酗酒患病,两年后才康复。后来他便不敢再无度饮酒了,即便有客人来访,他也仅在自己面前摆上酒器作陪,不敢畅饮。
乾符六年(879),江南大旱,苏州也未能幸免。由于河湖干涸,陆龟蒙几乎一整年没能像样吃过鱼,这天他终于看见一位叫卖鲈鱼和鲂鱼的小贩,他卖的鱼每条都长过一尺。陆龟蒙买了鱼,让孩子舂了些红莲米,用米与鱼熬制了一锅鱼羹,吃饱后便惬意地卧在院里的屋檐下晒太阳。
可在太湖对岸的湖州,大旱之后旋即又遭鼠害。官府不仅不赈灾,反而向百姓摊派重税。那时,黄巢起义军已经横扫大江南北,连太湖沿岸也被波及,投靠起义军的百姓日益增多,陆龟蒙认为这与朝廷的横征暴敛脱不开干系。陆龟蒙直言——某些贪官污吏不仅搜刮民财,还抢夺百姓的口粮,相当于一个百姓得应付两只“硕鼠”,他们不逃荒乞食、聚众反抗,又能怎么办呢。
陆龟蒙晚年喜欢乘着小舟漂泊于江湖之上,人们称他为“江湖散人”。朝廷曾以“高士”之名征召他为左拾遗,但诏书刚下,他便去世了。
细桨轻船卖石归,酒痕狼藉遍苔衣。攻车战舰繁如织,不肯回头问是非。
——《太湖叟》
那时天下战火频仍,对陆龟蒙来说,能够当一位浪迹江湖、不问是非的太湖叟,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