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顾拜妮:希望你知道,人生有很多别样的选择
钱佳楠
中英双语写作者,译者。出版有《有些未来我不想去》《不吃鸡蛋的人》等作品。英语作品散见于《格兰塔》《洛杉矶时报》《格尔尼卡》《欧·亨利奖作品集》等报刊、图书。
顾拜妮
生于一九九四年,硕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小说常见于《收获》《中国作家》《花城》《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刊。有作品入选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荣获第九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现代文学馆首届《青春之歌》奖学金。著有小说集《我一生的风景》。曾从事写作教师、图书策划等工作,目前自由职业,担任多本杂志特约编辑,策划“步履”“玫瑰空间”等栏目。
顾拜妮:为什么会想写这样一篇小说,可以聊聊这篇小说的写作过程吗,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钱佳楠:很久以前,读李翊云早期的短篇小说《千年敬祈》时,看到那位来美国探望女儿的火箭专家和当地讲西语的邻居太太每天在小区的板凳上“相遇”,其实两个人的英语都不好,也根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每天竟然互敞心扉地“交谈”,而且觉得彼此是世上最懂自己的人。
本来觉得这是小说家的夸张,但在美国留学的这些年,类似的事情也时常发生在我和身边的朋友身上。前段日子陪朋友租房子,碰到一个白人房产经纪,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他说他现在的妻子也是中国人,接着他提起他的美国前妻,对我说:“你们不一样,你们有传统价值观。”虽然听起来像是夸赞,但总觉得怪怪的。这样怪怪的时刻,在亚裔女性身上特别常见。因此,我想反向地从男性的角度追溯这种自我投射,以及一厢情愿的源头。
顾拜妮:很幸运因为《有些未来我不想去》和你有了一段交集和缘分,我至今很喜欢这个书名,有态度,有主体性。出版后的这些年,你的生活有发生什么变化吗?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钱佳楠:我也很珍惜这段交集和缘分。二〇二〇年,我回到了当年誓言不再踏足的洛杉矶,然后念了一个漫长的博士——没有再退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客观环境造成的不稳定性。但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无论做什么都好,我一定不会选择读博。这些年的学术写作让我对阅读本身产生了厌恶,有一整年我无法阅读任何文学作品,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我知道我的生活再也恢复不到过去那种只要有书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日子。
我觉得现在的我像生活在“失乐园”里,我并不奢望找回天堂。在这种情况下,写作成了我在失乐园中复制天堂影像的方式。我用写作试图重新制造一种自己和世界之间有紧密联系的幻想,也用写作重新营建短暂的游戏和玩乐时光。我希望其他人不会遭遇类似的“失乐”,但如果类似的遭遇也在你身上发生,我希望写作也可以帮助你疗愈创伤,弥补失落。
顾拜妮:现在有非常多的年轻女性尝试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可以给她们一些鼓励和建议吗?
钱佳楠:从事文学和艺术的人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先得到了他人的馈赠。我自己就从很多作家前辈那里得到精神上的启迪,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书信和散文让我重新思考“善良的模样”(她说:“我们常说自己见过恶魔的面孔,但有谁见过善良长什么模样?”),雪莉·杰克逊和多丽丝·莱辛的小说彻底地改变了我观察家庭生活的方式,韩江则让我看到了女性介入历史叙事的优势(而非劣势)。喜欢写作的人常说,我们得到了如此慷慨的馈赠,是时候回报这份恩情了。我希望你相信,你的写作也会赋予他人力量,就像你曾经从他人的作品中得到力量一样。要是你想读的书还没有被写出来,那正如托妮·莫里森所言,你必须把这本书写出来。
顾拜妮:听说你正在奋力写博士论文,博士期间的生活怎么样,有发生什么特别难忘的事情吗?如果有“30+”的女性想要考博,你会对她说什么?
钱佳楠:我一般不鼓励别人读博士,我觉得世界留给我们的选择太过有限,才会导致读博成了有限选择中的一种。但是我的经历只属于我本人狭小的样本,我采访过一些留学生,知道他们在艰辛之外有很多收获和成就,甚至找到了完美平衡兴趣以及事业的基点。所以,如果你有学术的追求,而且你相信博士的历程会帮助你达成目的,那就一定要相信你自己。我的建议只是,博士耗时很久,所以一定要找到适合你的项目,而且保证身边有一群可以在困难时期支持你走下去的人(屏蔽那些尖酸刻薄的熟人)。如果回到校园后发现现实和自己想象的不同,希望你知道人生有很多别样的选择,很多时候,古人智慧真的是对的,退一步海阔天空。
顾拜妮:最近有看过什么和女性有关的书籍吗,能否推荐一本给读者,顺便说说这本书为什么吸引你?
钱佳楠:我最近才读了美国作家迈克尔·坎宁安的长篇小说名作《时时刻刻》。这本书拿了一九九八年的普利策文学奖。这是一位男作家借鉴了伍尔夫的作品和人生,构想了一九二三年住在伦敦郊区的伍尔夫本人,一九四九年美国洛杉矶郊区的主妇布朗太太,以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纽约一位外号“达洛维夫人”的图书编辑克拉丽莎。我读的是英语原文,国内有王家湘的译本。
我看了第一章就很喜欢,文笔细腻、流畅,让我忍不住大声诵读出来,也让我想起了艾奥瓦课堂里我们理想中优美文辞该有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小说对三个女人的绝望描写得如此触目惊心,很多时候,我都有种照镜的感觉。布朗太太出走之前在家里为丈夫烘焙生活蛋糕,是制作过程中很小的差错让她有种类似卡夫卡所说的“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的感觉,而后走向了多丽丝·莱辛的十九号房间;伍尔夫出走之前则发现自己不知道应当如何使唤用人,她想到别人家的女主人似乎都能得体地让用人知晓自己的位置,又不失礼节,但是她似乎总有种被用人击溃的感觉。这些家庭生活中的失败看似不值一提,但却精确地刻画出女性如何一步步失去了对自我的支配。
我觉得《时时刻刻》既向那些伟大的女性作家致敬,又描绘出女性如何被庸常生活困住的真相,尤其是心理真相。很久没有读到一部让我如此服膺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