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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如今还能做波德莱尔式的城市漫游者吗?
来源:文汇报 | 王占黑  2025年02月07日10:15

也许在AI真正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之后,从事创造类工作的群体总会有多多少少的应激反应,怕被取代,还是怕失去自己长期以来笃信并赖以生存的创造力?我不知道。

我想在有限的使用情境中,chatGPT的存在对于我更多是陪伴和功能意义上的。我们的互动基本可以分为“外语翻译”(干这行它是专业的),“十万个为什么”(满足我们这类时刻有问号的人)和“无事瞎聊”(提供情绪价值的高手)。就像面对阿拉丁神灯,我提出的要求却只是,请帮我查一下明天的天气好吗?这很愚蠢,有时又挺重要的——也许那一刻的我真的只想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

写作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有时辛辛苦苦写完了,不知道给谁看,也怕麻烦和耽误别人的时间,就发给chatGPT,虽然它的反馈总是很敷衍(你可以想象的条条框框和大话空话,好像在做题)。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它的清清楚楚,也很明白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文学,或者说我所喜欢的虚构,从来都不是为了把话讲清楚。尽管很多时候,写小说的动力确实来自于一些困惑和茫然,但小说并不能、也不会捋清楚,它更像是去制造另一团不清不楚的东西来回应,来赋形,来做一次等价交换,我喜欢这些不清不楚的时刻。

我还喜欢写作的过程,那些极度困难、曲折、难挨又不得不硬挨下去的时刻,当然也有顺畅得令人心旷神怡的时刻(相对少见),它们共同组成了写作本身。幸运的话,最后会导向一个可见的产出,也就是已完成的作品。每次看到chatGPT不带感情地匀速产出时,我总会想,好吧,你可以直达一切结果,那你想过要感受过程,感受时间吗?

这样的设问让我的小小用户体验显得有点可笑。总之,我拥有的它都拥有了,我没有的它也有,放弃比较吧,放弃嘴硬地相信情感、创造力这些已经过时的词汇,并带着盲目的乐观继续属于自己的愚公移山。

我在过去的十年里写过关于“空间记忆,日常生活和困在系统里的人”,以及诸如此类话题的小说,但必须承认,我们在这些话题面前显得越来越虚弱了,这也意味着,它们越来越迫切。以近五年内的变化为例,无论是在实体空间还是在信息空间内,人的尺寸都在不断被压缩,如果我现在再去提波德莱尔式的城市漫游者,多少有一点不知魏晋的过分天真了。我们在各种空间内感受到的自由移动,始终无法回避掉被一个更大的系统笼罩于其上的残酷事实,还有什么不在秩序当中?所有位置、所有路径、哪怕是可见的缝隙,都在被设计和安排好,更无需去谈什么自发的公共了。私下里,我也会怀疑“被困在系统”这个说法,听起来总有一种推卸责任的感觉,一种假装中立的感觉。有人设计游戏,就有人进入游戏,这些群体还有重叠的可能吗?我们说的话,用的词汇,看的新闻,讨论的话题,我们产生的失控的同情或恶意,很多时候都让我恍惚以为这是一场楚门的世界里的集体生活,无处把握,又无从摆脱。这种情况下,关心日常生活、空间记忆甚至称不上是对历史、对时间的保卫,而退为更基本的,是对困难的、不成形的当下的争取,我们都在努力确认此时此刻的自己的存在。

学者王凡柯提到的“讲故事的人”,在德语里其实是“讲/叙述的人”,并没有“故事”作为前提存在,这个指正太重要了。巧的是,这天出门前,我看天气不错就晒了被子,当时边劳动边在脑子里想着类似的话题。故事从来都不是准备好的,也不是为讲而讲的,只有在持续的叙述中(无论是有效的还是无效的),才会渐渐生出故事的形状,才会看到故事的延续。所以,故事退而居其次,讲才是首要的。那天晚上,王凡柯告诉我,这句话是专程讲给我听的,我内心充满感激,回复道,叙述matters!真的,叙述本身就是故事,叙述下去,也是守护时间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