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戈金:我的姨父亦邻真
我的姨父林沉,在史学界,大家更多称呼他亦邻真(笔名)。他出身豪门大户。从我记事起,他就住在内蒙古大学东门内北侧的“单身楼”,与青年教师余大钧(也是蒙古史领域专家,后调离)合住一间房。我和我姐姐经常去他那里,就看到余老师用一支毛衣针慢慢搅动茶杯里的茶水,觉得新鲜。我们偶尔给姨父效劳,总是在周日为他从主楼后的开水房打来开水,他在楼道里的盥洗室拉开架势洗衣服。我们常常都能得些奖赏,糖果之类的吧。那时他已婚,他妻子——就是我姨姨瑟尘在巴彦淖尔盟盟委做文秘类工作。他们分多合少,每次姨姨回来,也是我们两家走动最频繁的时候。平常我们家吃一顿好饭——馅饼、饺子之类时,会去请姨父过来一起吃。我对姨父的母亲还有印象,那是一位令人见到就会肃然起敬的老人,消瘦、挺拔,表情平和恬淡,说话慢声细语,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只是听家里人说她是贵族出身,后来才知道她是扎赉特亲王郡主,曾经的生活应当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在我姨父去世十周年之际,2009年底,由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主办,中国蒙古史学会、内蒙古大学蒙古学学院和日本国立亚非语言文化研究所协办,在中国人民大学逸夫会议中心隆重举办了“纪念亦邻真先生逝世十周年国际蒙古史学术研讨会”。就一位毕生在内蒙古工作的学者而言,这样的殊荣是不寻常的。国内著名蒙元史专家和蒙古学学家蔡美彪、陈高华、陈得芝、周良霄、乔吉、刘迎胜、李治安、白拉都格其、杜家骥、乌兰、达力扎布、白音门德、齐木德道尔吉、乌云毕力格、宝音德力根等,以及日本著名学者大岛立子、中见立夫、森川哲雄、松川节、池内功等莅临大会。会议进行了一整天,多位学者以精心准备的发言稿深情回忆了亦邻真先生高洁的人格,评骘了亦邻真先生在蒙元史领域的卓越超拔的贡献。会后,会议文稿纳入由沈卫荣教授主编的《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四辑)。因种种原因未能与会的一些学者,也分别表达了对他的缅怀之情,如因健康原因未能前来的他的老同事周清澍教授,以及因公务活动未能与会的他的学生、著名民族学家郝时远学部委员,都分别以书面发言稿的方式向他致意。集刊的主编沈卫荣教授是当今国内倡导和践行语文学最力者,曾长年游学海外,东西方学术视野开阔。我与沈教授初次相遇就是在我姨父亦邻真的病房里。当时他患眼疾,来京诊查治疗。回想起来,沈教授当时还是青年书生,意气风发。后曾听沈教授说起,在用精湛老到的语文学方法从事研究的学者中,他最为佩服亦邻真先生。
我姨父对他的家世从来都是缄口不言。作为晚辈,我只零星知道他是贵族出身。在1949年前后的若干年里,这样的出身,可以想象曾经历多少坎坷。根据他的老同事周清澍教授撰文介绍:“由于他的家族是来自西陲的额鲁特人,是内蒙古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王公异族通婚的对象,因此他的母亲贵为扎赉特亲王郡主,扎赉特旗亲王巴特玛拉布坦正是他的舅父。”
他在这样的家庭中出生成长,生活条件之优渥可以想象。少时一度几乎被选为活佛,那时家中曾请来喇嘛教他诵经。这种机械背诵的训练,加上他天资聪颖,成就了他博闻强记的特点。他是研究历史学的,在那个年代,读书做卡片是做文史专业的基本路数。他却很少做卡片,读过的资料,都储存在大脑里。无论是面试学生,还是回答同行的疑难问题,张口就能准确说出相关知识点。他去世后,家人整理他的藏书和手迹,所见卡片确实不多。国外同行的研究,他都分纸袋收存,袋上标注姓名。总之,他的记忆力和领悟力是超强的,所以他的老同事周清澍说,“据我同他多年的交往,深感他是一个罕见的天才”。
他的同行和学生们众口一词,认为林老师在语言方面的造诣和天分难以企及。他是在齐齐哈尔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在学校专门学习过蒙古文,但后来通过刻苦学习,居然能够在《内蒙古骑兵报》和《内蒙古日报》(蒙文版)工作,蒙古文已然是专业水平。儿时念诵的藏文佛经,成为他后来释读和研究八思巴字和史籍中藏语词汇的基础。他少年时代在日本统治下的学校学过日文,后来在专业上一直能用到,乃至能用日文起草讲稿。稍后他又自学并掌握了西里尔蒙古文。在北京大学学习期间(他1956年以调干生身份高分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他自学了俄语和英语。看他与国外学者的信函(有发表),可知他掌握英文的程度。他的汉文则是令人赞叹不止的。他曾用文绉绉的清代汉语翻译蒙古族文人哈斯宝的蒙古文《红楼梦》四十回,用语之典雅地道,不仅在蒙古族学者中堪称独步,就是汉族学者能这么拿捏汉语的也是少而又少。北京大学教授陈岗龙曾撰长文分析他的《红楼梦》蒙译汉的艺术成就和语言特色,极为推重,对他的关于《红楼梦》的研究也给予极高评价。他读书和掌握知识一向有自己琢磨出来的窍门。记得我在大学本科学习古汉语时,他就建议说不一定要从先秦开始读古文,反而要先读《聊斋志异》,他说从清代往前读,才能更好地体会语言的变化和用典的层累现象。
他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读书期间,就以超常的自学能力迅速成为专业翘楚。内蒙古大学历史系主任胡钟达先生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时教过他,对他印象很好。胡先生到内蒙古大学主持历史系工作后,又率先表达了希望他毕业后回来,到内蒙古大学工作的想法。他于1961年来到内蒙古大学蒙古史教研室当教师。身为大学本科毕业生,他次年就发表了在蒙古史领域堪称名篇的《论成吉思汗与蒙古民族共同体的形成》。记得《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元史的相关词条后所列的两三条基础文献里,就有这篇论文。
日后他在蒙元史上造诣极高,赢得中外同行的高度赞誉。作家张承志在考古学和历史学领域都有专业训练,曾发表过《掩卷追怀亦邻真》一文,择要介绍了他在历史学领域的巨大成就,尤其是他“攀援绝顶般的工作”——《元朝秘史》畏吾体复原。在国际蒙元史领域,这就如同摘取皇冠上的明珠一般,能赢得崇高威望,但过程极为艰难。张承志说:“对他年复一年的阅读,早已成了一种温习和独自的享受。潜读之中我常想,当代蒙古学界还有谁的学识能超过亦邻真。这本不为人知的遗著《元朝秘史(畏吾体蒙古文)》像两座连着的山,一座是步步础石的丘陵,另一座是只能仰望的冰顶。翻阅着,尤其是一遍遍读着他为此书所写的前言——《元朝秘史及其复原》,我常禁不住暗自感叹:半个多世纪来,怕没有比它更优秀的蒙古学论文了。”(《读书》2006年第2期。)张承志还说:“他(亦邻真)总是住在呼和浩特。而我每去内蒙古却总是从北京直奔乌珠穆沁。偶尔遇上中国作协开会,我才能见到他的亲戚、著名诗人巴合西·巴·布林贝赫,我们喝一点伊利奶茶,话题总离不开亦邻真。他对我来说是一个传说,我长久地着迷于他那文学化的文笔,以及对秘史时代通盘阐释的倾向。”(《读书》2006年第2期)
我父亲和我姨父这一对连襟,早年同在部队工作,后来来到同一所大学教书。原来就是熟人,后是亲戚加知音。加上工作和居住都在一起,彼此的情谊更是极为深笃。我姨父在专业工作之余,还曾乘兴将我父亲的若干蒙古文诗作翻译为汉语,如《银色世界的主人》等散文诗就是,译者署名“巴嘎邻”。这也是他们之间多年友情的一个见证。
我姨父有生性散淡的一面。他一向看淡名利,但做事认真,尤其对学问,可以说是非常较真。看到粗制滥造的研究成果,鞭挞起来也是毫不留情。他又不是一般人认知中的所谓“书呆子”,他能下国际象棋,汉字书法颇有根基,且能左右两手同时写板书,在校园中传为美谈。我中学时学习松弛,他还揪住我教会了我打算盘。我后来下乡能很快被指定做会计,和这个技能分不开。他的英文书法漂亮,我后来从他藏书中见到一册苏联人编的英文字母书法训练课本,也拿来练习了许久。
在各种挫折中走过了大半生旅程的亦邻真,对个人的使命,对学问,有他看透后的某种淡定和恬然。张承志是懂得他心思的。他说:
亦邻真的举意,似乎含有微义。我想在这部今日印刷的畏吾体蒙文书的字里行间,形式里藏着他深沉的思想……亦邻真意识着自己拥有的汉语表述能力。面对有限的时间和条件,他放弃或推迟了汉语译注本这一使命。显然他想把有生之年,用于朝着终点的攀登。既然百年的研究史证明了秘史原本是一种畏吾体蒙文本,那么终点的研究就是构拟并复原它……他只做向终点的一次攀援,表明自己知道身负的责任,并已经竭尽全力。(《读书》2006年第2期)
我是外行,对我姨父在蒙元史和相关领域的成就,没有能力做出扼要总结。在此,我引述他的弟子郝时远学部委员的一段话作结:“林沉老师的专业知识面非常宽阔,历史学、语言学、民族学、考古学、人类学等学科方面都有相当的修养,更不要说考据、音韵、校勘和涉及古文字、古文献研究方面的知识和工具的掌握。”(《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四辑第30页)是啊,假如没有这样深厚的积累和宏阔的胸襟,又怎么可能站立在学问的山巅?
我的姨父亦邻真当真是不世出的智者。
(本文摘自“玄鸟文丛”《雪地走橐驼》,朝戈金著,中州古籍出版社2024年10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