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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与诗学交织中的 “自得” 
来源:《文史哲》 | 查洪德  2025年02月06日07:38

“自得”是中国古代论学、论艺、论诗使用得相当普遍的一个重要概念,特别是在宋代理学产生后,理学家标榜其学为“自得”之学,其论学又贵自得,“自得”的使用频率就更高。南宋学者真德秀,一部《西山读书记》,“自得”一词就出现近百次。元代学者、文人使用“自得”一词普遍较多。明代陈献章,其使用“自得”一词的频率不下于真德秀,其他如方孝孺、杨士奇、王守仁等,“自得”都是他们著作中突出的高频词。于是,在宋以后的学术和诗学领域,“自得”遂成为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但是,今人对“自得”概念的研究却很少。就笔者所见,有李春青《论自得——兼谈宋学对宋代诗学的影响》(《中国文化研究》1998年夏之卷),张毅《“万物静观皆自得”——儒家心学与诗学片论》(《中国文化研究》2002年冬之卷)。两位的研究各有创获,但鉴于“自得”概念的重要性,运用的广泛性和含义的丰富复杂性,这一问题无疑还有继续研究的必要。

要认识诗学“自得”论,就必须先了解理学中的“自得”以及理学产生之前的“自得”概念,否则诗学中的“自得”概念无论如何都是说不清的。对“自得”作溯本探源的考察,是不可少的。

一、理学产生以前之“自得”论

“自得”一词发源甚早,自先秦至宋代理学产生以前,“自得”一词一直被广泛使用。先秦时期已用以论学,后来又用以论艺。当然,在不同的语境中和不同的话语系统中,其含义是很不相同的。追述并理清其意义变化,对认识宋元人论学论诗中“自得”概念,是十分必要的。

1.孟、庄之“自得”

“自得”一词,在战国文献中已经屡见。影响最大的,当属孟子之论。《孟子·离娄下》记孟子之言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他讲的是为学的体验和达到的境界。由于孟子之论直接为宋代理学家所发挥,下文会较多涉及,此处暂不详述。先秦诸子中使用“自得”一词较多的是庄子,代表之论是说人应“自得其得”而不必“得人之得”,如《庄子·骈拇》说:“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自适其适而不适人之适,自得其得而不得人之得,关注自我,身与心都着意获取自性的满足,不从人以失己。这是庄子的主张。到西晋人郭象注《庄子》,“自得”就成了核心词语。上海辞书出版社《哲学大辞典》解释郭象“自得”概念说:一是“指以安于本性为满足”,一是“指一种无根据的变化,义近独化”。前一义,引《逍遥游》题下郭象注:“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后一义,引《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一节注:“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为得也。然则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郭象此注显然已不合庄子之意。在郭象看来,事物之变化既非人为,也非道的作用或遵循道的规则,而由于自身所具有的一种不可知的东西。“自得”之义,于是有些神秘化。但这种“自得”之义,对后世却颇有影响。

我们感觉孟子与庄子所言“自得”,其义似乎颇不相同,但元代学者陈栎却看到了其相通或甚至可说是相同处,他说:“自得之说何昉乎?其殆昉于邹孟氏、蒙庄氏乎?‘自得之则居之安’,其论正;‘得人之得而非自得其得’,其论奇。趣若异,归则同也。”他解释这相同处是:“夫道可受而不可传,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借以讲为学之内外关系。因为“道”“可受而不可传”,所以“自得”就非常重要。所谓“不可传”,其实道还是要传,只不过对于接受者来说,外有所受(外受)的条件是内有自得。自得为外受之条件,有自得,外受才有可能(“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则所谓“自得”,可以理解为自心的感悟和领悟。这种理解,显然受了理学的影响。

2.屈原等以自足、恬愉为基本义之“自得”

秦汉时,“自得”有最朴实之义,大致与自适、自安相近,是人个体心理感受的描述,心情愉悦而无闷,与“自失”相反。屈原《远游》:“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乘风乎遗则。”清人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卷五释曰:“自得,即恬愉之意。……虚静而恬愉,无为而自得,正所为赤松清尘也,异乎迫厄而悲者矣。”所谓“清尘”,即清静无为的境界,清高的遗风,高尚的品质。自得则清静无为,因而也宽闲自足,表现为怡然恬愉的心灵状态与境界。《礼记·中庸》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安分守素,无过当之求,则无往而不自得。此亦近乎自足之意。这一意义之“自得”,一直用得很普遍,如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此所谓自得乃不自失。这一意义逐渐由表示自足愉悦的心境向气象和境界演变,于是就与人的品格发生联系。王羲之《兰亭序》写兰亭会时之良辰美景,以及此时此境中的心境:“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快然自足”,一本作“快然自得”(“欣于所遇,暂得于己”也表达这样一种情怀),自足也即自得。王羲之《兰亭序》实为《上巳日会兰亭曲水诗》序,王羲之本人诗有四言、五言各一首,四言诗有云:“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此即所谓“快然自得”。明人叶盛推尊王羲之,以为前人不能理解王羲之之胸怀,说:“王右军羲之《兰亭诗》,有‘咏彼舞雩’之言,亦可见其襟抱不凡。”咏彼舞雩,即《论语》所记曾点言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儒家后学常赞赏的守素乐道,王羲之有如此胸襟,所以也盛称他“襟抱不凡”。后世儒者向往“咏彼舞雩”(或称“浴沂舞雩”)之气象,这些对后代诗学有着直接影响。

此一意义之“自得”,还有负面义,《史记》记载:“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此乃自满自溢,小人物小心胸,缺乏大心胸大气度,小有所得即自鸣得意。此一意义,后世也一直沿用。如元代杨弘道《优伶语录》所载故事,说在当年避兵逃乱时,遇一同路人,“不负不荷,若有余赍”,“怪而问之,曰:‘我优伶也。’且曰:‘技同相习,道同相得。相习则相亲焉,相得则相恤焉。某处某人,优伶也。某地某人,亦优伶也。我奚以资粮为?’言竟,自得之色浮于面。”此优伶之“自得”,乃得意扬扬,神气十足,志得意满,有骄人之色。“自得”的这种负面意义,与学术和诗论中之“自得”,关系不大。

3.论艺之“自得”

“自得”一词进入诗学领域较晚,但进入书论画论却很早。唐人书论画论中已屡见,但其义却多有与先前不同者。有“自如”意,如唐人窦臮《述书赋》评梁尚书仆射瑯琊人王克书法:“名劣笔健,乃逢王克。通流未精,疏快不忒。犹腐儒宿士,运用自得。”自得即自如。又有“自放”义,如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记李灵省画:“李灵省,落托不拘检。长爱画山水,每图一幛,非其所欲,不即强为也。但以酒生思,傲然自得,不知王公之尊贵。若画山水竹树……得非常之体,符造化之功,不拘于品格,自得其趣尔。”其为人之“落托不拘检”、“傲然自得”,与其书之“不拘于品格,自得其趣”,都有“自放”义。循规蹈矩不可能有艺术创造,故艺术的自得取向于打破成规,是很可以理解的。自放才能舒卷自如,翩然自得,形成自身特色,有超然之趣。所以,艺术的自得往往与超然之趣相连,表现为超越法度的自得。宋人所著《宣和书谱》如此评价释昙林书法:

释昙林,莫知世。贯作小楷,下笔有力,一点画不妄作。然修整自持,正类经生之品格高者。……累数千字,终始一律,不失行次,便于疾读。但恨拘窘法度,无飘然自得之态。然其一波三折,笔之势亦自不苟。岂其意与笔正,特见严谨,亦可嘉矣。

“飘然自得”从自放来,其反面是“修整自持”、“拘窘法度”。不能“自放”就殊乏意趣。超越法度,舒卷自如,是为飘然自得。自放之义的“自得”,也融入了诗学观念,诗学“自得”观念中往往有舒放不拘的含义。以自放为自得也不难以理解。所谓“自得”,于道则为独特领悟,不滞碍,无羁绊。于技于艺,则超越法度,潇洒自如为自得。其精神还是相通的。总之,“自得”是一种境界,一种达于随心所欲的境界。

当然,论艺之自得,更多的时候还是独自有得之意。这一意义的自得,用于作书作画,指独创而不蹈袭前人,或超越师法达于独创境界;用于观书观画,则指自会于心,于所观作品之精神与妙处默契于心。用清人金圣叹的话说,是为“妙手所写”与“妙眼所见”(《杜诗解·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前者如宋人米芾《画史》所论:“大抵牛马人物,一模便似;山水摹皆不成。山水,心匠自得处高也。”这里“心匠自得”是与模拟相对的概念,唯心有所得,不依傍他人,才可能有独创。又《宣和画谱》论郭熙画说:

郭熙,河阳温县人,为御画院艺学,善山水寒林,得名于时。初以巧赡致工,既久,又益精深,稍稍取李成之法,布置愈造妙处,然后多所自得。至摅发胸臆,则于高堂素壁,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岩岫巉绝,峰峦秀起,云烟变灭,晻霭之间,千态万状,论者谓熙独步一时。

这段话对我们认识艺术的“自得”境界很有帮助,它描述了画家郭熙艺术境界提升的过程和阶段。最初他是院派画的画手,擅长山水寒林,由此得名。最初的风格当然也是院派的工致,是画形而不画意。此后在追求精深的过程中,学习和吸收了前辈山林画高手李成画法,在学习李成画的过程中,实现了突破和飞跃,达到了自得之境。“取李成之法,布置愈造妙处”是其画艺提升的又一阶段。突破法度达于自得之境是最高阶段。所谓突破,既突破自己,也突破师法,包括李成之法。取法李成,是郭熙画风和艺术之路的关键性转折。那么取法李成给他带来的是什么?据宋人刘道醇《宋朝名画评》记载,李成,营丘人,世业儒,自幼属文,能画山水树石,当时称为第一。“于画精通造化,笔尽意在,扫千里于咫尺,写万趣于指下”。又评曰:“李成命笔,唯意所到,宗师造化,自创景物,皆合其妙。耽于山水者,观成所画,然后知咫尺之间,夺千里之趣。”李成是一位儒士,其画法及作品,都鲜明地表现出文人画的特点。院派画重法,文人画主意。郭熙画法画风的转变,乃是由法到意的转变。他学李成,以画抒情达意,“摅发胸臆”,“放手”作画。前人评李成作画:“寓兴于画精妙,初非求善,唯以自娱于其间耳。故所画山林薮泽,平远险易,萦带曲折飞流,危栈断桥,绝涧水石,风雨晦明烟云雪雾之状,一皆吐其胸中而写之笔下。如孟郊之鸣于诗,张颠之狂于草,无适而非此也。”所描述的是突破形似与法度,达到“自得”境界后的状态:唯意所之,从心所欲,但见精神,不见法度。比之诗文,诗文以文字达意,但不离文字不在文字;画以形达意,不离形也不在形。得鱼忘筌,一切之形,都不过“寓兴”而已。这就是自得境界。画如此,诗也是如此。

观书观画,评书评画,所谓“自得”都是自会于心。宋高宗赵构评米芾书法与诗文说:“米芾得能书之名……沉著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烦鞭勒,无不当人意。……昔人谓支遁道人爱马不韵,支曰:‘贫道特爱其神骏耳。’余于芾字亦然。又芾之诗文,诗无蹈袭,出风烟之上,觉其词翰,迥有凌云之气。览者当自得。”按其说,观书观画观诗,都应如支遁之观马,离去形似,直取精神,同时也是超越凡俗,法眼独得。有一个比支遁爱马流传更广且更切于我们讨论的问题的典故,是《淮南子·道应训》所载九方皋相马,略去“毛物牝牡”,“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凡眼所见,只是“毛物牝牡”,是粗者、外者,法眼所见,乃“遗其所不视”,只取气韵、精神、意思等。如此观书观画,方是“自得”。《宣和书谱》评岑宗旦之评书,也是如此:“取古之善书者自汉迄唐凡十有一人,为论以评其书”,以为其评极为精到:“皆其自得于心,积学于外,而其吐论,所以不愧古人者。”观书观画如此,观诗也是如此。

“自得”还是不缘师法的独自悟得。唐代书法家颜真卿与邬彤(邬兵曹)同学,而怀素则是邬彤弟子。文献记载颜真卿与怀素的对话:

颜太师真卿以怀素为同学邬兵曹弟子,问之曰:“夫草书于师授之外,须自得之。张长史睹孤蓬惊沙之外,见公孙大娘剑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状。未知邬兵曹有之乎?”怀素对曰:“以古钗脚为草书竖牵之极。”颜公于是佯应而笑,经数月不言其书。怀素又辞之去,颜公曰:“师竖牵学古钗脚,何如屋漏痕?”怀素抱颜公脚,唱叹久之。颜公徐问之曰:“师亦有自得之乎?”对曰:“贫僧观夏云多奇峰,辄尝师之。夏云因风变化,故无常势。又遇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颜公曰:“噫!草圣之渊妙,代不绝人。可谓闻所未闻之旨也。”

这里“自得”之意非常明确,即“师授之外”独自领悟所得。邬彤学草书于张旭,张旭告诉邬彤:“孤蓬自振,惊沙自飞。余师而为书,故得奇怪。”以及“公孙大娘剑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状”,这些在张旭为“自得”,在邬彤为师授。邬彤模仿古钗脚之状为草书之“竖牵”,是其自得,而颜真卿认为不如模仿“屋漏痕”,怀素为之叹服。而怀素之“自得”,乃是由夏云变化,悟得草书之势,模仿“壁坼”即墙壁的裂缝作草书,极近自然。颜真卿叹服怀素之妙悟,更欣然于草书之妙悟自得,代有其人。

颜真卿、怀素之“自得”论已使人叹服,但理学产生以后,有人认为,这只是外在之得而非“自得于内”,故是浅层次的,朴素而未达于妙理的。我们读一下元代理学中人郝经《移诸生论书法书》关于书法“自得”之论,对比中立即能感受到理论的精粗之别。在郝经看来,学书要经过若干阶段,而“自得”是终极境界:首先,要历临秦篆汉隶,行草楷书,达到“超凡入圣”境界:“超凡入圣,尽弃畦町,飞动鼓舞,不知其所以然”,且进一步能“以正为奇以奇为正”,如此书法始备矣。但这只是“学之于人,非自得之于己也”。也就是说,“超凡入圣”非“自得”。第二阶段:“必观夫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状,鸟兽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烟云雨露之态,求制作之所以然,则知书法之自。”这一阶段,是取法自然而会于心,但“犹得之于外,非自得之于内也”。这一阶段如唐人所谓“内得心源,外师造化”,在唐人以为是“自得”,但郝经认为还不是真正的自得。真正的自得,“必精穷天下之理,锻炼天下之事,纷拂天下之变。客气妄虑,扑灭消弛,澹然无欲,翛然无为。心手相忘,纵意所如,不知书之为我,我之为书,悠然而化,然后技入于道。凡有所书,神妙不测,尽为自然造化,不复有笔墨,神在意存而已……万象生笔端,一画立太极,太虚之云也,大江之波也,悠悠然而来,浩浩然而逝,邈然无我于其间,然后为得已”。到此始为“自得”。此所谓“自得”不同于唐人所说的创新,而是达到一种神化之境。到此境界,首先书家必须能从至高的哲学层次把握事物,穷究天下“理”、“事”、“变”;其次还要达到“澹然无欲”的人生境界,人与书融而为一,“悠然而化”;其三,到“自得”境界,书与我为一,我与天地为一,手下笔端,“不复有笔墨,神在意存而已”,写出的是我的精神,但不见我而唯见自然。他应该还有未说明的话,即这自然之精神乃是天理流行。

如上所述,理学产生之前的“自得”之论,其义已经相当丰富。除自满自溢之义外,大多含义为后来诗学“自得”观念所继承。理学产生,又给“自得”赋予了更丰富的意蕴,有些含义将“自得”观念提高到了更高的哲学精神的层面,亦多为后来诗学所继承。

二、理学“自得”论

诗学之“自得”概念主要源自理学,如果不了解、不理解理学之“自得”,则诗学之“自得”将无由讲明。而明白了理学之“自得”,诗学之“自得”可意到神会,触处而解。所以,这里将不惜笔墨,探讨理学之“自得”概念。关注点在宋代理学。

1.自得乃“自得之学”,言其学说不同于传统儒学

理学家标榜其学说为“自得之学”,自称“为往圣继绝学”,就是要表明,其说非得自师授,非得自书传,是“自家体贴出来”,是超越前人的发明。理学开基者周敦颐不怎么使用“自得”一词,但后人评周氏之学为“自得”,如说:“二程先生道学之传,发于濂溪周子,而《太极图》乃濂溪自得之妙,盖以手授二程先生者。”宋元之际家铉翁谈理学之发生,可以让我们了解那个时代,人们是如何以“自得之学”推尊理学的:

周子《太极图》,义理之宗也;邵子《先天图》,象数之源也。二子发前圣未发之蕴,海宇所共宗仰,人无异辞也。而朱汉上《易表》乃谓穆君伯长得二图于华山陈希夷氏,以《太极图》授周子,以《先天图》授李之才,之才传之邵子。则二图乃伯长所传于华山翁者。汉上之语,其征信乎?近世大儒,乃谓《太极图》周子自得之学,似不以汉上之语为然。

其实,不管两图是否陈抟所传,理学是“自得之学”,在理学内部,则是无可怀疑之定论。理学以大胆的怀疑精神为先导,离传说经,不依傍前人,对经书作出不同于前人的独特解会,所谓“濯去旧见,以来新意”。其不同于“旧见”的“新意”,乃其心自得。程颢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这“自家体贴出来”,就是“自得”。程颐《明道先生墓表》评价程颢的学术贡献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孟子辞世,虽有圣人之遗经在,但学者专于训诂而昧于义理。理学家出,才发明圣人之学于千年蒙昧之后。理学家所有这些宣称,都是要宣告,其学说不同于汉唐经学,不同于以往儒学,是他们自身的发明。后人也接受这一看法,如叶适说:“程氏兄弟,发明道学,从者十八九。”所谓“发明”,即前人未明而使之明,前人未见至此乃见。如此便又告诉我们,学而“自得”,是一个极高的境界,非普通学道者所能达到。《二程外书》记载:

南方学者从伊川既久,有归者,或问曰:“学者久从学于门,谁最是有得者?”伊川曰:“岂便敢道他有得处,且只是指与得个岐径,令他寻将去,不错了,已是忒大。若夫自得,尤难其人。谓之得者,便是己有也,岂不难哉?若论随力量而有见处,则不无其人也。”

“自得者”应是学说的发现者和体现者,只有理学宗师,才能达此高度,不是一般“中人以上”者所能为。孔子曾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程颐如此解:“夫此非自得也,勉而能守也。……以勉中人之学也。”在二程看来,能守而未化,是贤人境界,孔子所说博文、约礼的“君子”,即属于这一境界。学而自得,是超越博文、约礼的高层次的境界。

理学家对他们的“自得之学”是非常自信的,程颢《秋日偶成二首》其二云:“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他所“体贴”出来的天理,虽只有一个理,但体现于万事万物,故“万物静观皆自得”,这种静观中的“自得”往往使他兴奋异常,如他曾说:“天地自然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就是他“静观”中的“自得”。由于他“体贴”到的“道”或“理”,既存在于自然的“天地有形外”,又体现于人事的“风云变态中”,此理此道,无所用而不周,无所施而不利,致广大而极精微,所以能“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于是事物万变都可应对自如,且达到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获得一种独立不倚的人格精神,故能历“风云变态”而展示“富贵不淫贫贱乐”之人格。达此境界,有此人格,称之为“豪雄”。“风云变态”,乃万事万物变化的不同情状。荀子有言:“贫穷而不约,富贵而不骄,并遇变态而不穷,审之礼也。”(《荀子·君道》)王先谦集解引王念孙曰:“言遍遇万事之变态而应之不穷也。”以上可作为“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基本理解,也可以作为对理学“自得”基本义的宏观观照。

2.自得乃自心独得

“自得之学”,是由“自得”方式体悟得来的。从方法论意义上说,所谓“自得”,乃自心感悟所得,不依师传,不缘传注,以心会心,独得于心。二程强调:“学贵于自得。得非外也,故曰自得。”这是一种高度概括的表述。南宋钱时就说得具体些了,他说:“学贵于自得。非自得,虽师友渊源,未免有差。”如上文所言,理学家认为,他们发明的,是圣人千年不传之绝学。圣人之大道,六经之精义,自孟子之死,千有余年,淹晦不明。所以对于千余年后的宋儒来说,既无处获取师授,也不能依赖传注,不能“外”得,只能“自得”,只能自己从圣人遗经中体悟得来。北宋诸子周张二程,递相发明,终使圣学复明,是其自得。《宋史·道学传序》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此道“孟子没而无传。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张载作《西铭》……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而无疑焉。仁宗明道初年,程颢及弟颐实生,及长,受业周氏,已乃扩大其所闻……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下至初学入德之门,融会贯通,无复余蕴”。这种说法似乎不合逻辑,但在儒家那里是完全可以讲通的。其思维方式,源于孟子。《孟子·尽心上》载孟子之言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告子上》又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圣学精义,不在传注,不在训诂,完全可能由心体悟而得,“求则得之”,此为“自得”。在理学家的逻辑里,由于为学可不假外求,所以提倡自得;更由于圣人之学已千年不传,不能得自他人,故强调“学贵自得”。正如宋儒张载所言:“闻见之善者,谓之学则可,谓之道则不可。须是自求于己,能寻见义理,则自有旨趣,自得之则居之安矣。”

强调“自得”,即于默识心通中领悟义理,于是反对词章,反对训诂。程颐说:“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在这三者之外,他还反对讲说:“说书必非古意,转使人薄。学者须是潜心积虑,优游涵养,使之自得。”文章、训诂、讲说,都会妨碍学者之自得,妨碍其对圣学真精神的体悟和领悟。文章之“溺”,训诂之“牵”,异端之“惑”,使学者心灵不能虚灵专一,干扰了对圣学精义的体悟,而讲说又会言不达意。强调“自得”,就可以排除这些干扰。自得的关键在于“思”。《二程遗书》记载:“周伯温见先生,先生曰:‘从来觉有所得否?学者要自得。六经浩眇,乍来难尽晓,且见得路径后,各自立得一个门庭,归而求之可矣。’伯温问如何可以自得,曰:‘思。思曰睿,睿作圣。须是于思虑间得之。’”在理学家看来,在孔子弟子中,没有留下学道心得的颜回,反倒是学道的榜样,是心会自得的模范。朱熹曾从二程三传弟子李侗问学,后来编《延平答问》记载他们之间的答问,有一处说到这一问题:

问: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熹窃谓“亦足以发”,是颜子闻言悟理,心契神受之时,夫子察焉,而于心有感发也。子夏“礼后”之问,夫子以为“起予”,亦是类也。但子夏所发在言语之间,而颜子所发,乃其所自得处有以默相契合,不待言而喻也。

此便是“自得”。“自得”的关键,不在言语的辨问与承传,而在于“心有感发”,在于“闻言悟理,心契神受”,在于与圣道的“默相契合,不待言喻”。这种契合,是对其根本精神的领悟,就知性的方面说,要离去文字,直取精神;就德性的方面说,要不泥于行迹的模仿,而得圣人之心。如果看古人怎么做,自己也怎么做,以为如此便是学古人,那只是守一节敦一行,这样的人都不懂得圣人之道。懂得圣人之道的人能够随时变易,中道而行。若“古人而杀一不义虽得天下不为,则我亦杀一不义虽得天下不为。古人有高尚隐逸不肯就仕,则我亦髙尚隐逸不仕,如此等则仿效前人所为耳,于道鲜自得也。是以东汉尚名节,有虽杀身不悔者,只为不知道也”。朱熹批评这样的作为是“硬行”:“不明道理,只是硬行。”“他只是见圣贤所为,心下爱,硬依他行,这是私意。”

3.“既有诸己”,“习与性成”为自得

儒家之所谓学,主要是德性的,它是体悟的而非传授的,所以贵自得,即自身有得。真德秀《西山读书记》记张栻之言说:“学贵于自得。不自得,则无以有诸己,自得而后为己物也。以其德性之知,非他人之所与,非聪明智力之所可及,故曰自得。”所谓“有诸己”,所谓“为己物”,都指美好德行之为我所有,附于自身,成为个人品行的一部分。既“非他人之所与”,不能从别人那里获取,父兄不能以授子弟,又“非聪明智力之所可”;不是智力的认知活动,而是需要践履性的品德养成,故只能“自得”。从这个意义上说,“自得”是有得于自身,实现德行的自然提升。孔子论为学,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程颢以“自得”解释,说:“学至于乐则成矣。笃信好学,未如自得之为乐。好之者如游他人园圃,乐之者则己物尔。”这种“自得之乐”,乃是在对圣人之道的体悟和践履中,实现了自身境界的提升,由此感到一种超然的精神快乐。或者说是在追求入圣境界(成贤成圣的终极追求)中有所得而感到的一种心灵快乐。这是宋代理学家特别是程颢一贯强调的。

“既有诸己”,也来自孟子所说的“反身而诚”。“诚”是宋代理学一个核心观念,周敦颐说“诚者,圣人之本”,“诚”是为做圣人之最高精神境界。所以,孟子所谓的“反身而诚”,在理学家看来,就是扩充自身本然之善使品行提高达到极高境界。这种品行的自然提高,始于“既有诸己”的自然获得,终于“习与性成”的真正为我所有。这些也可以从历代儒者对孟子“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的解释中领悟。东汉赵岐注:“造,致也,言君子问学之法,欲深致极竟之以知道意,欲使己得其原本,如性自有之然也。”宋人孙奭疏:“此章言学必根源,如性自得者也。……言君子所以深造至其道奥之妙者,是欲其如己之所自有之也。……左右逢其原者,则理与万物得,性与万物明,取之左则左,取之右则右,无非自本自根也。故云取之左右逢其原。如此故君子所以学道,欲其自得之也。”所谓“如性自有”,“如性自得”,“如己之所自有”,全是就品行说的,朱熹注:“言君子务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识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也是同样的意思。程氏则说:“有德者,得天理而用之,既有诸己,所用莫非中理。知巧之士,虽不自得,然才知稍高,亦能窥测见其一二,得而用之……但不有诸己,须用知巧,亦有反失之。”“自得”乃德性的“有诸己”。如何才能“有诸己”?张载提出“知礼成性”,他解释《易传·系辞上》“成性存存,道义之门”说:“知及之而不以礼性之,非己有也。故知礼成性而道出。”程颐则使用“习与性成”命题,其《四箴》之“动箴”云:“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朱熹认为,张载所谓“知礼成性”,即程颐说的“习与性成”。如何“习与性成,圣贤同归”呢?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引高登《修学门庭》的一段话,很能帮助我们理解:“凡为学之道,必先致诚,不诚,未有能至焉者也。何以见其诚?居处斋庄,志意凝定,不妄言,不苟笑。开卷伏读,必起恭敬,如对圣贤;掩卷沉思,必根义理,以闲邪僻。行之悠久,习与性成,便有圣贤前辈气象。”学而“既有诸己”,“习与性成”为自得,即通过学习获取某些美好的德行,这些美好德行稳固在自己身上,就如天性所有一样,如此为“自得”,也即“习与性成,圣贤同归”,如此才能达到学而自得的高度,才能体验“自得之乐”。

4.自得乃独自悟得、自然有得

儒家讲为学,也重知性,所谓“自明诚,谓之教”。“自得”也有知性的一面。从知性的层面说,自得乃自心领悟所得,所谓默识心通,默会于心。这与上文讲“自得之学”不同,这里是宋儒诸子教人为学如何“自得”。程氏有言:“义有至精,理有至奥,能自得之,可谓善学矣。”“既有诸己”,“习与性成”为自得;体悟圣学之精义奥理,也是自得。重视“道问学”的朱熹论为学就关注了这两个方面,说:“人之为学,固是欲得之于心,体之于身。但不读书,则不知心之所得者何事。”在他看来,首先是“得之于心”,而后才能“体之于身”,则知性的“自得”与德性的“自得”一样重要。

这种自得,颇类禅的悟解,超越言语,直击精髓,或得鱼忘筌。重学问功夫的朱熹论读书自得,已颇有些近禅,他说:“看文字,不可恁地看过便道了,须是时复玩味,庶几忽然感悟,到得义理与践履处融会,方是自得。这个意思,与寻常思索而得意思不同。”重感悟的杨时,所言就更近于禅:“某尝有数句教学者读书之法云: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默会于幽闲静一之中,超然自得于书言象意之表。”此处讲读书之法,是“不离文字”。而其读之之法,乃身体心验,静中默会,“超然自得于书言象意之表”,是“不在文字”。可见他所谓自得,极类于禅之捷解。此是杨时之言,其实也是阐发程氏之意。二程曾说:“言不足以得意,得意则言可忘矣。非心自得之,终非己物。”不同的是,二程所言自得,乃由言得意,杨时连意也一并超越了。就终极的意义说,程氏所言“自得”的,也不是意,因为程氏所谓学,是境界的提升,是德行的获取。

如何才能超越语言直击精神呢?这里有一个例子,可能会对我们理解这样玄妙的命题有所帮助。《论语·公冶长》载子贡之言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此话曾引起后人争论:孔子是不是谈论过“性与天道”。如果没有谈论过,这里却明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如果曾谈论过,为什么又“不可得而闻”?所谓“不可得而闻”并不是他没有听到,而是没有可能听到。从子贡的角度说,他到底听没听到孔子讲“性与天道”?似乎都是矛盾的。《二程粹言》有如此记载:“或问:性与天道,是诚不可得而闻乎?子曰:‘可自得之,而不可以言传也。’他日谢良佐曰:子贡即夫子之文章而知性与天道矣。使其不闻,又安能言之?夫子可谓善言,子贡可谓善听。”“性与天道”是不可言传的东西,但它却可以包含在彰彰著明(所谓“文章”)的有关问题的论述中,学者可自我概括、归纳而得,即从具体可感的一般性言语中,领悟到抽象的、形而上的、难以言传的精神的东西,其意如“下学而上达”,是为“自得”。“可闻”之言语为圣人之糟粕,精髓“不可得而闻”,但可由“可闻”之言语悟得。所以程颢说:“性与天道,非自得之则不知,故曰:不可得而闻。”

但理学之“自得”又不同于禅的悟解。其不同有两个方面:其一,所谓“自得”不是了悟,而是一种获得,也就是说,它不是悟得了某种妙理,而是由明而诚,获取了儒家所倡导的某种品行,这些品行附于自身,成为自己的德行。其二,它不是靠“悟”,而是一种涵养功夫。禅家之悟有顿有渐,理学也讲悟,但“自得”却不是悟,它讲究不离不弃的守持,在长期的守持后与身具化,所以它需要长期而从容的涵养功夫。程颐说:“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只是私己,终不足以达道。”这里又涉及“自得”的另一含义:自然有得。也附在这里说明。

自然有得包括两个方面,其一,它是自然获取的,不可急迫。宋儒常引西晋学者杜预的话加以说明:“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对于学道的人来说,一定要有从容心态,程颢《秋日偶成二首》其二自言“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在如此“从容”中“万物静观皆自得”。其二,这一自然进程排除人为的干预,反对以人的意志促进其进程或规定其日程。如程颐所言:“大抵学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

5.“自得者所守不变”,表现为独立不倚的人格精神

二程有言:“自得者所守不变,自信者所守不疑。”则“自得”不仅关乎信心和信念,还关乎人格与境界。还要回到孟子关于“自得”的经典之论:“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宋孙奭疏:“居之安者,是使权利不能移,群众不能倾,天下不能荡是也。”其解“居之安”,这也正如《孟子·滕文公上》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程颢言:“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大丈夫也好,豪雄也好,总之要不为形势所屈,不为外力所动。这一含义,也有很朴实的表达:“学要在自得。……其自得者,虽甚人言亦不动。待人之言为是,何自得之有?”则理学家所标榜的“自得”,包含着儒者不屈于权势,独立不倚的主体意识与人格精神,是超越于现实权势的一种自我价值认定。推之极端,则是道统高于皇统的高自标置。程颢写“万物静观皆自得”的《秋日偶成》诗,宋人熊刚大有注:“此篇形容心体高明,超乎天地万物之上,外物不足为累。”

“自得”又是儒者一种高明、从容优裕、自然洒脱之气象。朱熹、真德秀等曾反复论说,见《朱子语类》卷四十、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卷三十二《圣贤气象》等,此处从略。

总之,理学家使用“自得”一词,极大地扩展了“自得”的含义。两宋之后,理学影响诗学,不少理学概念进入诗学,“自得”便是其中之一。元代诗学中“自得”观念,就是吸收了理学及其以前的“自得”观念而形成的,其含义极其多样。

三、诗学“自得”论

在宋儒那里,“自得”需要一个“潜心积虑,优游厌饫于其间”的过程,是一个自然而从容提升的过程,不能急迫,不能有主观意志的介入,其关键是“默识心通,自然而得”。“自得”又是内在的自然领悟而非由外在的习得,是自然的获取而非着意的安排。由于“自得”所得的对象属于德性的而不仅仅是认知的,所以它不是一个求知的追寻过程,而是一个人生的、生命的体认过程,是一个人格完善的过程;又因此这一过程不能是急迫的,而只能是从容的、悠然适然的。并且这一体认过程又是超越具体知识、超理性的,近于妙悟与玄解的。所以,宋元人创造了“从容自得”、“雍容自得”、“悠然自得”、“翛然自得”、“萧然自得”、“超然自得”、“泰然自得”、“陶然自得”、“畅然自得”、“酣然自得”、“适然自得”、“恬然自得”、“怡然自得”等等情趣化、情绪化的概念,使得这一命题在人们的观念中向情趣化演进,逐渐进入文学领域,成为一个文学的特别是诗学的命题。在诗学领域,人们常使用“自得之趣”、“自得之妙”之类的表述。而“自得之趣”、“自得之妙”,涉及到了诗学的多个方面。探讨诗学之“自得”,着眼点在少为人所关注的元代诗论。

在展开论述之前,我们先引一则材料作一总体感受。元末罗大巳有论:

诗本性情者也,夫中人之性情,不能不有所偏。随其所偏,徇其所至,则溢而为声音,发而为言笑,亦各有自得之妙焉,是岂可以人力强同之哉?……以是知学诗者,固当以涵养性情为本,而不当专求工于词也。而近年以来,江湖作者,则往往托以音节之似,必求工于词而不本于性情,譬之刻木为人,衣之宝玉,面目机发,似则似矣,被服瑰奇,美则美矣。然求其神情色态,出于天然自得之妙者,终莫知其所在也。……不拘拘焉拟规以为圆、摹矩以画方,而自得之妙,固在言外。

此一则材料,“自得之妙”反复出现,涉及到了诗学的多个方面。可见,元人以“自得”论诗,在多个方面体现了论者的诗学主张,其对诗学精神的影响,也是广泛的。

在宋代之后,元人以“自得”论学、论诗、论艺,都有新的理论贡献。其论诗,除理论贡献外,还有反模拟,反对诗歌的世俗化、工具化、商品化的时代意义。

1.元人对“自得”论的全面推进

继宋之后,元人使用“自得”观念更为普遍,用以论学、论诗、论艺。只论“自得”的专题文章,元人就有多篇,这是宋代没有的。元人以自得论学、论艺,都有超越前人的发明。如论学,阐发自得乃“自然有得”之意,吴澄之说就极透脱,其《自得斋记》云:

孟子之言“自得”,亦谓自然有得云尔。何也?天下之理,非可以急迫而求也;天下之事,非可以苟且而趋也。用功用力之久,待其自然有得而后可……优柔而求者不以速而荒,使之不知不觉而遂所求;厌饫而趋者不以馁而倦,使之不知不觉而达所趋。若江海膏泽之浸润者,渐而不骤也。逮至胶舟而遇初冰之释,解牛而遇众理之顺,则胶者涣然而流动,解者怡然而悦怿,无所用其功力矣。此之谓自得。……君子固欲深造也,岂能一蹴而遽造于深也哉?其必进之以渐而待之以久,夫思之思之又思之,以致其知,以俟一旦豁然而贯通;勉之勉之又勉之,以笃其行,以俟一旦脱然而纯熟。斯时也,自得之时也。

读此论,真有拨云见日之感。宋人相关论述终不免雾里看花,吴澄之论则豁然开朗。并且,他描述的是一个造道的过程,这一过程既是认知过程,也是道德人格的完善过程,又是审美的感受过程。他所描述的,还是一种境界,一种意趣,一种人生体验,其中便体现了道德人格的追求,充溢着真和善所难以包容的审美体验,那种“怡然而悦怿”的心灵感受,正是在审美中识理见性造道,实现人格精神的超越。这一切都是自然的而非人为的,自在的而非安排的,是沉浸其中、物我混融的而非对象化认知的,是感悟的而非理解的,所谓的“豁然而贯通”、“脱然而纯熟”,都是妙悟的而非逻辑的,是充满诗性的。读者完全可以由他所论为学之自然有得,迁移至诗本天然、妙手偶得,因而感悟诗学之自得。

宋儒强调为学之自得乃独得义理,以区别于词章之学、训诂之学。体认义理,得圣道之精,是为自得。元人胡祇遹说:“记问辩博,缀作铺张之学易;沉潜体认,深造自得之学难。学圣人之文华也易,得圣人之纯粹也难。今人下笔数千言,尽非己意,不过剽窃掇拾,解红为赤,注白为素而已。一过目则破碎陈烂,已令人厌恶。”这层意思,宋儒未明言,胡祇遹揭明之,也给人以朗月当空之感,并且让我们充分理解,经学到唐代以后,传统的治学方式若不打破,传统的思维方式如不改变,不从经义的独自悟解中发现新意,则经学必然由僵化而死亡。记问辩博,只是机械接受;沉潜体认,则得其精髓。记问辩博,仅得其言辞;沉潜体认,则心与理融,得其义理。弃旧图新,是经学历史发展的必然,“自得”之学必然应运而生。这也更让我们理解,处在唐诗之后的宋代诗学,面临着与经学同样的困境,要寻求突破,因此与经学一样必须提倡“自得”。而诗学发展到元代,寻求突破的要求更为强烈,“自得”便成为标举得更高的旗帜。

以“自得”论艺,更达到了超越一切前人的高度。艺术的至高境界是“自得”。如何理解“自得”?在元人黄溍看来,不是前人所说的独创、自如、超越法度,而在于把握“天机之精”,如此方能“造乎自得之妙”。其《唐子华诗集序》云:

荀卿子曰:“艺之至者不两能。”言人之学力有限,术业贵乎专攻也。若夫天机之精,而造乎自得之妙者,其应也无方,其用也不穷,如泉之有源,不择地而皆可出,岂一艺所得而名欤?且声之与色,二物也。人知诗之非色,画之非声,而不知造乎自得之妙者,有诗中之画焉,有画中之诗焉,声色不能拘也。非天机之精而几于道者,孰能与于此乎?……盖其诗即画,画即诗,同一自得之妙也。荀卿子所谓不两能者,特指夫艺而言之耳,讵为知道者发哉?

所谓“天机”,出自庄子的名言“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庄子·大宗师》)。天机,即天赋的灵明精识。黄溍在这里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何在更高的层次上把握艺术,即超越技与艺的层面,把握其根本的艺术精神。他认为,如能达到“天机之精,而造乎自得之妙”的高度,就能“其应也无方,其用也不穷”,贯通所有之艺而不为任何一艺所束缚。这样的人,其实就是对道有很好的把握,达到了自得之妙的人,即“天机之精而几于道”的人。换用程颢的话,其实就是要“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达到《易传·系辞上》所言“不习无不利”的境界,如此便能“无所用而不周,无所施而不利”。黄溍此论所包含的思想,非“技进于道”所能涵括。天机精者,按庄子之意应是天才,黄溍这里是指能够从“道”即哲学形而上层次上去把握事物的人。与“道”的高层次相对,“艺”是形而下的、低层次的,不同的“艺”当然各具个别性,逐一去认识和把握将不胜其烦,也非一人有限精力所能胜任。而各种“艺”中都体现了共同的艺术精神,即“道”,把握了这形而上的“道”,也就把握了各种具体的“艺”的精神和灵魂,就无适而不可。从道的高度去把握“艺”,把握其艺术的真精神,如此而“造乎自得之妙”,就能超越“艺之至者不两能”之局限而进入更高的艺术精神境界,此为“自得”。黄溍以为,如此由“道”把握“艺”,反过来则“艺”可入于“道”,则艺术家也是哲学家。所以,他在这篇文章的最后说,如唐子华这样的诗人、画家,“易其事而为之,则老聃、列御寇之徒矣”。若能“天机之精,而造乎自得之妙”,不仅能够做到身兼多艺,而且能够成为老子、列子那样的哲学家。

2.“自得”是无适而不自足的人格境界,延伸为或和易或超然的诗歌气象

孟子谈士人之修养说:“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并说:“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赵岐注:“嚣嚣,自得无欲之貌。”孟子所说“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就是“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的表现,按照赵岐的解释,就是“自得无欲”,是儒者也是诗人的一种气象和境界。元代大儒吴澄有《书嚣嚣序后》,说:

金溪余国辅为其叔弟国瑞作《嚣嚣序》曰:“嚣嚣云者,内乐重,外乐轻。穷达得失遇否,不足易其中心素守。优游委蛇,休休然,怡怡然。”予读至此,为之废书而叹。呜呼!国辅之识,固造于是乎?朱子以“自得无欲”四字推广“嚣嚣”之训释,国辅乃以三十字描写自得之气象,旨哉言乎?

吴澄特别赞赏余国辅对自得气象的描述,即“内乐重,外乐轻。穷达得失遇否,不足易其中心素守。优游委蛇,休休然,怡怡然”。这三十个字,我们也应该用心体会。由于无欲,故无往而不自足,内心充实,不为外力所动,故无愧怍,无歉然,所以能休休然,怡怡然。“休休然”,有形容宽容、气魄大之义,又形容人之安闲、安乐之貌。“怡怡然”,为和顺之貌,安适自得之貌,怡然和悦之貌。这就是吴澄心目中的“自得气象”。

与“自得”有关的儒者气象,又有浴沂舞雩,即《论语》所记曾点言志。宋人赵顺孙评曾点:“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各得其所之妙”即“自得之妙”的另一种表述。南宋大儒张栻则以为,“其鼓瑟舍瑟之间”,“已可见从容不迫之意”。而舞雩咏归,更见“其中心和乐,无所系累,油然欲与万物俱得其所。玩味辞气,温乎如春阳之无不被也”。这种气象,也为后代包括元代文人所追求,如元人魏初《西溪王公真赞》赞王公有大贤气象:“如玉之润,如春之薰,自得之天也。”

这些充满诗意的表述,很自然地就被用于论诗。元代诗人追求如此儒者气象,诗人之气象也就成为诗之气象。如蒲道源《悠然堂记》言悠然堂主梅隐先生何坤章:“或振履而歌,或举觞而娱,不见有毫发勉强不自得之意,不几于曾点氏之识道体,悠然直与上下同流之气象欤?则其独得之妙,又岂可以‘见南山’之意而浅观之哉?”说何坤章如曾点“上下同流”之气象,非陶渊明“悠然见南山”之气象可比。元代理学家们谈其“自得气象”,也都诗化了,用完全诗化的语言来表达。与许衡并称南北二许的许谦,就自称“虽无‘吟风弄月’自得之乐,亦有‘傍花随柳’适情之游”。“吟风弄月”源自程颢,他说自己“自再见茂叔(按,周敦颐字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傍花随柳”,出自程颢《偶成》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元代诗风从容和易的大趋向,就是追求“自得气象”的结果。

3.“中必自得,外斯能受”:诗学之内外关系论

上文已经提到,学者陈栎的《自得楼诗序》是一篇非常重要的专论“自得”的文章。文章首先举孟子与庄子两人的代表性论述:“自得之则居之安”和“得人之得而非自得其得”,以为两人之论“趣若异,归则同”,然后发表议论:

夫道可受而不可传,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否则如珠玉投于暗,而责其不吾受,如之何其可也?是故必有胸中之丘壑,而后能得丘壑之丘壑;有胸中之风月,而后能得风月之风月。……彼不能自得之者,我自我,物自物,虽建齐云落星之楼,则以目力所极疆界之,吾惧万象之偃蹇,骄莫随也。

“道可受而不可传”,这是学贵自得的理论依据。但他并没有完全认同孟子的“不假外求”,而是从内外合一之学的理论出发谈“自得”。“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内是根据,外是条件,有内部的自得方有外在的接受。推而广之,人内在的基本素质,决定了对外在之物的感悟和接受。将这样的认识推广于诗学,首先,有诗人之情趣,有诗人之眼光,才能感受和发现自然与生活中的诗情诗趣。无此情趣与眼光,即使满天诗情,也只能如明珠暗投,不能发现,不能接受。如此只能“物自物,我自我”,无感发,无触动,当然也就没有诗。其次,按此理论,可以把诗人人格、胸怀、境界与外在感发之间的关系讲得很透彻:“是故必有胸中之丘壑,而后能得丘壑之丘壑;有胸中之风月,而后能得风月之风月。”同样的时代,同样的自然,由于诗人的心胸、才力不同,写出的诗就有不同的境界与气象。宋人蔡绦《西清诗话》有一段话,以往百读不解,在现在的语境中读,则涣然冰释:

作诗者,陶冶物情,体会光景,必贵乎自得。盖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强力至也。……少陵、太白,当险阻艰难,流离困踬,意欲卑而语未尝不高;至于罗隐、贯休,得意于偏霸,夸雄逞奇,语欲高而意未尝不卑。乃知天禀自然,有不能易者。

这段话显然是建立在内外关系理论基础上的:内有自得,外斯能受,内得决定外受。诗人人格、心胸、才力,决定了诗人从外物感受所得。以诗心陶冶物情,体会光景,自有所得,是为“自得”。同样的物情,同样的光景,在不同人有不同感悟。诗之高下,由此而分。人格高,才识高,所得不俗,诗自然高;反之亦然。上文所引罗大巳之论,也涉及到了这一问题。不过他的认识,与一般论者不同。一般认为,内有自得者格自然高,内无自得者则卑下。罗大巳则认为“夫中人之性情,不能不有所偏”,但所有人都能“各有自得之妙”,因而诗表现出不同风格。推而论之,当是自得高则高,自得卑则卑。内中和则中和,内偏执则偏执。

4.自然有得:“人间好语无非悠然自得于幽闲之表”

为学要自然有得,为诗也讲自然有得,两者有所同有所不同。同者,两者都主张排除人的意志的有意介入,所得应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不同者,为学之自然有得,如吴澄所言,是“进之以渐而待之以久”,“以俟一旦豁然而贯通”,不急迫,不限程,不躐等,不设定目标,所谓自然,是一个自然的进程。为诗则不同,诗意之获取,乃无意为诗而诗自得。按刘将孙《本此诗序》所言,“古今诗人自得语”,乃是“出于情性,哀乐俯仰,各尽其兴”,是“无非悠然自得于幽闲之表”者,无意为之,得自自然。人为地改变这种不知其所以然得来的天趣语,“锻炼夺其天成,删改失其初意”,是对诗意的破坏,是“诗气之所以不昌”的原因。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一段评诗之语,在元人中颇有影响。苏轼说: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锺、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伟绝世之资,凌跨百代,古之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哀矣。

今人论诗引苏轼此语,往往略去论书一段,读来殊为模糊。后半论诗,有些话承上省略了,所以必由上至下完整读来,才能明确理解。苏轼所崇尚的魏晋高风,其实就是脱落畦径,超越法度,于萧散简远中见自然妙趣。在苏轼看来,李杜之英绝,与魏晋之高风,其区别就在于是否有意为诗,在于是否讲究法度,能否越法度而任自然。这层意思,朱熹曾一语点破:“若但以诗言之,则渊明所以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

在元人诗论中,“自然有得”与天然成就有着密切的关系。元代诗论家论自然天成,有时可以明确感受到“自然有得”观念的影响,感到其论与“自然有得”精神的相通。兹举牟巘《怡云说》为例:

空隐谷公号梅方者,自长兴得来,为之喜。出其诗编,见上有“怡云”字,尤为之喜。师居浮云之山,其心漠然无所起,其容淡然无所滞,其意怡然无所忧,其诗盖亦似之,不刬刻,不推敲,不心而擢胃,信乎有得于怡云者也。然隐居不屑于持寄,梅方之云,乃托于诗,流旷逸之地,如予之昏眊鄙朴者,亦得而玩之,何耶?梅方曰:“吾终日吟诗,而吾诗未尝作也。到处见云,则吾之云未尝出也,又安知自之与他?”予笑曰:“然子之诗曰‘山好野云多’,高卧白云,归而求之可也。此真用意会心句也。”

除“自然有得”外,这段话还表达有怡然自得、从容自得、超然自得、自得无欲等意思。虽未言自得,而满纸自得之意。

5.自心独得:“文章以自得、不蹈袭前人为贵”

论学之“自得”,有不依师传,不缘传注,以心会心,独得于心之意。与此相关,论诗之自得,也贵独创。模拟与蹈袭,皆非自得,或者反过来说,倡导“自得”,就是反蹈袭、反模拟。王恽论书论画论诗论文均力倡自得,他认为,有创新才有“自得之趣”。其《玉堂嘉话》卷二记其前辈文人王磐论文之语说:“文章以自得、不蹈袭前人一言为贵。曰‘取其意而不取其辞’,恐终是踵人足迹。”王恽持这一理论评文,说:“析理知言,择之精,语之详,浑涵经旨,深尚体之工,刊落陈言,极自得之趣。”他也以此评书画:“书与画同一关纽。昔人谓学书者苟非自得,虽夺真妙墨,终为奴书。余于画亦然。”无“自得”则无自我,模拟他人,终是“踵人足迹”,不免为奴。和其他朝代一样,元代诗人和诗论家也企图在学习前代的基础上超越前代,形成自己时代诗歌的独特风格。元代诗坛以宗唐学古为尚,但如何学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时人李存在为张伯远的诗集所作的序里,记录了张伯远的一段话和李存对这段话的评论:“伯远每曰:‘诗之流固尚矣,而世之言诗者,孰不近曰李杜?往往随声而和,逐步而趋。今吾之诗,非不以李杜为师,然非李非杜,殆吾语而已矣。’不知者以其言为狂诞,知之者盖信其深有所自得也。”拜倒在伟大诗人李杜脚下,所谓学李学杜,就是“随声而和,逐步而趋”,模声拟形,如优孟学孙叔敖衣冠,“涵泳变化,优孟似叔敖矣”。这是一些人的做法,也是一些人的习惯。有见识的诗人和诗论家是反对此论的,他们主张“以李杜为师,然非李非杜,殆吾语而已”,是为“自得”。不过,模拟甚至蹈袭之病,在当时是普遍存在的,于是反模拟反蹈袭,也就成为元代诗学很强的声音。元后期的赵贽就批评元诗缺乏创新,他在为诗人贡师泰《玩斋集》所写的序中说:

诗道至宋之季,高风雅调,沦亡泯灭,殆无复遗。国朝大德中,始渐还于古,然终莫能方驾前代者,何哉?大率模拟之迹尚多,而自得之趣恒少也。间尝观诸二三大家之作,犹时或病之,况其它乎?先生之诗,雄浑而峻拔,精致而典则,不屑屑于师古,而动中乎轨度;不矫矫于违俗,而自远于尘滓。才情周备,声律谐和,斯盖所谓自成一家之言者也。

他认为,宋末诗歌之弊达到了极端,入元,诗学走向复兴,但起码到宋亡入元后二三十年的成宗大德时期(1296-1306),诗歌还没有到达理想的水平,其原因就在于“模拟之迹尚多,而自得之趣恒少”。若就一个诗人来说,要自成一家,就必须有“自得”,即独创。有意义的是,他提倡“自得”,反模拟而倡独创,并不同于一般所说的创新,而是坚持自我,既不着意师古,也不着意求新,在坚持自我中有得,自然形成自己风格,如此“自成一家之言”。这与宋人在唐人之后着意求新求变是不同的。蹈袭自是诗之弊,一味求新也是诗之弊,这是元人借鉴宋人之失而得出的认识,并非赵贽一人所独有。早在元前期,学者兼诗论家吴澄就有明确表达,他说:“黄太史必于奇,苏学士必于新,荆国丞相必于工,此宋诗之所以不能及唐也。”所以他主张,诗要超越前人,还是坚持自我,自然有得,形成自我风格,“奇不必如谷,新不必如坡,工不必如半山。性情流出,自然而然。充其所到,虽唐元白不过如是”。元人此论,既反对蹈袭与模拟,又能避免为求新而求新之弊。

6.超越法度而有自得之妙

此与前人论艺“自得”之“自如”、“自放”意应有渊源关系。艺之精者,有自得之妙。此所谓“自得”,相对于严守法度而言。任何艺术,不自法度入,则无规矩准绳;拘于法度,则将死于法下。循法而入,由法悟理,心悟理融,方有自得之妙。包括诗歌在内的一切艺术,其自得,其独创,其精神,往往表现为超越法度的自得。元人胡祇遹晚年再见当年元好问的书法作品,感慨颇深,就此引发一段议论,并由书法推及诗文与画,他说:

诗文字画,不学前人,则无规矩准绳;规规于前人陈迹,则正若屋上架屋。仆自儿童时,见先生酒间得笔,不择美恶,漫不加意,十幅一息,迅若掣电。当时止知喜其神速飘逸,先生胸中自得之妙,则不知也。近年来,时时复见先生墨妙于河东士大夫家,每一展卷,觉尘俗鄙吝,涣若冰释。此又非书奴辈所知也。

古人常以“屋下(上)架屋,床上安(施)床”来比喻无谓重复而无新意。元好问是胡祇遹仰慕的前辈长者,这种仰慕体现在各个方面,学问、诗歌、书法,都是具体的,贯穿于这些具体才学中的,是对其人格精神的敬仰。胡祇遹早年见元好问作书,不能感悟其中所体现的“胸中自得之妙”,即书法中体现出的独特的人格精神、风神面貌,老来再见,感触颇深,“每一展卷,觉尘俗鄙吝,涣若冰释”。其精神入人之深,可以想见。而这精神,绝非规规于法度的抄书匠所可有。正因为超越法度,心至手应,面目精神具出,才有自得独到之妙。

由于“自得”有超越与略去法度之意,所以自得之作,主神重意。既与规规法度相对,也与工巧细密相对。还是这位胡祇遹,他论画说,士大夫画(今人称之为文人画)与画工画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有自得之趣。从画面看,其直观的区别就在于是追求浑全气象还是专事细密,其《跋贺真画》云:

士大夫之画如写草字,元气淋漓,求浑全而遗细密。画工则不然,守规导矩,拳拳然如三日新妇,专事细密而无浑全之气。贺真画,岩树苍老,固阴冱寒,与夫野桥平远,塞门隐见,胸次自得之浑全;殿阁界画,近林梢际,尽细密功夫之巧。置之能品可也。

山水风景,见文人之精神意趣,以写意为主(界画当别论)。要不依傍前人,自会于心,得心应手,自成妙趣。画如此,诗更是如此。罗大巳为郭钰《静思集》作序,认为郭钰诗,既学唐人规矩,有不为规矩所拘,“不拘拘焉拟规以为圆、摹矩以画方”,故有“自得之妙”。宋人论诗,已经讲究“活法”,要如宋人胡仔评东坡词:“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又如清人黄来《赠家尊古》诗所言:“脱略绳墨迹,规矩出自然。”这是中国诗学一以贯之的追求。元人以“自得之妙”论之,有其独特的会心之处。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以“自得”论,法当为我所用,不管是对“法”的选择和运用,还是对法度的超越,都以我为主。元人郝经论文,就坚决反对“以文从法,一资于人而无我”,而主张“无意于法而皆自为法”,“法在文成之后”。这其实是超越法度而求“自得之妙”的很好表达。后人评价元人之诗,也有此论,如清代四库馆臣评元人叶颙诗,就说:“其诗写闲适之怀,颇有流于颓唐者,而胸次超然,殊有自得之趣。天机所到,固不必以绳削求。”其“自得之趣”,首先由于“胸次超然”,无尘俗气,其次则因其得自自然,发而自然。当心与境会,天然妙语,随机而至。不为法度所拘,不为绳墨所限。故评其诗,“不必以绳削求”,不以不合绳削为病。

诗超越法度,脱落绳墨,得天然妙趣,必有不可言传之妙,故论诗者多谈“自得之妙”。元儒陈栎论为学说:“所谓自得之妙,在各人自得,言不尽意,难以语人也。”元明之际的刘基评郭文德诗“不尚险涩,不求奇巧。惟心所适,因言成章。而其自得之妙,则有人不能知而己独知之者”。此其自得之妙,乃超越法度,随心所欲,而有神来之笔。自心有知,难以言传。陈栎《自得楼诗序》说:“自得之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非人所能与,亦非人所能窥。”作诗如此,读诗也是如此。元好问曾说,好的诗词,品读而得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其会心之处,难以言传:“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古有之: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

除上述所论者外,元人以“自得”论诗,还有多方面的含义。

“自得之趣”的风格取向是从容、萧然、幽淡,认同魏晋高风。如郝经《素庵记》所云:“曳屣击藜,摅泄运化,吟咏情性,从容自得,翛然天壤之间,而寓其天趣。”元末诗人傅若金评诗,以“幽澹闲远”、“异乎流俗”者为“有自得之趣”。

又好诗乃诗人自得语,是超功利的,是美的。刘将孙说:“人间好语,无非悠然自得于幽闲之表”,但有人作诗“仅以为禽犊”,以诗为求禄进身之具,刘将孙是鄙弃和反对的。刘将孙的“自得”论,具有反对诗歌世俗化、工具化的意义。

元人又爱用“鸢飞鱼跃”表达“自得”之趣,人各得其性为“自得”,用于诗歌创作,则人各本其真实性情的自然表露为“自得”。“鸢飞鱼跃”出自《诗·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宋人范处义《诗补传》卷二十二解释说:“鸢之飞以戾于天,为得其性;鱼之跃以在深渊,为得其性。乐易君子,作成人材,使之遂性,犹鱼川泳而鸟云飞,盖其乐易之德,不拂人之性,故能使之各得其所也。”所谓自得,乃各遂其性情之真。西晋郭象解《庄子》,就以“物任其性”为“自得”,与此义也是契合的。各遂其性情之真,对于诗歌,当然是极其重要的。

“自得”概念先秦时即已存在,并具有多方面的意义。此后历汉唐至宋,人们以“自得”论学论艺,意义更为丰富。理学产生,“自得”遂成为理学家论学的核心概念,其意义也发生了多向的变化。“自得”概念进入诗学,是带着此前全部的词义发展,又有适应诗学的变化。故元代诗论家笔下口中的“自得”,是一个涉及面很广的概念,表达了诗论家多方面的诗学主张,也与诗学中不少论题发生关联。考察其各方面的含义,对于了解元代诗学,进而了解中国诗学,是很有必要的。而其所显扬的自然与自我意识,则是元代诗学中很值得重视的精神。明清两代,“自得”概念使用得更为广泛,其意义大致沿宋元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