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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刘复生:人工智能时代的阅读与写作
来源:《北京文艺评论》2025年第1期 | 韩少功、刘复生  2025年02月01日15:28

导读

近日,DeepSeek以超越性的姿态横空出世,在互联网上引发了巨大关注。相比ChatGPT等经典AI工具,DeepSeek在中文语境下的文本创作能力使人惊叹,也引发了我们对于人文学科未来发展的焦虑:我们应该如何面对一个在阅读积累、逻辑梳理、风格写作、雕饰文本等方面远超人类个体的AI工具?我们要如何建构和维系自身写作的独特性?而当知识获取的途径变得如此简单,我们一成不变的教育体系是否将面临某种危机?恰如韩少功老师在微信群聊中所说,“博览群书,提纲挈领,深思熟虑,文采飞扬,以后都是AI强项了,风格化、套路化的写作更是。知识获取成本按近于零,人类恐怕主要靠拼领悟、拼践行了,并且在践行中创造新的语料输入。文学何为?大学还办不办?”

今日推送刘复生老师对韩少功老师的访谈,涉及信息时代的文学经验、“寻根”的建构历程、《天涯》杂志的文学立场、人工智能与文学写作等几个方面。韩少功老师以人生经验和敏锐观察提醒我们,人工智能时代需要警惕过度膨胀的信息和知识生产,警惕套路化规范化的写作方式,要重视现实实践,重视个体差异性的人生经验。这为因DeepSeek而感到焦虑的我们,提供了一条直视挑战、稳固自我、阔步向前的清晰路径。特此推出,以飨读者。本文原载于《北京文艺评论》2025年第1期。

人工智能时代的阅读与写作

受访人:韩少功

采访人:刘复生

一、信息膨胀,文学经验似乎在贬值

刘复生(后文简称“刘”):韩老师好,去年我在汨罗问过您,您说以后不准备在那里长住了。今后长住海口,对汨罗是不是有所留恋?

韩少功(后文简称“韩”):我今年没再在乡下长住,以后恐怕也不会了。上半年去汨罗打理了一下,告个别。主要是年纪大,恐怕要服老。去年我牙痛,但那里离县城都有七十公里,牙医不好找。年底回到海口,牙医就教训我:你耽误太久了么。所以还是得顺其自然。更重要的,是那里人文环境变了,我熟悉的一代,有的死了,有的病了,有的糊涂了,有的随子女进城了。新的一代呢,大多在外,不常回家,只是逢年过节回来转一下,你熟不起来。既然这样,我在那里当个留守老人,有意义吗?

刘:有一些朋友向我打听,韩老师还写不写小说?我也代大家问您一下,还打算写长篇小说吗?其实大部分人对小说这种形式似乎已经丧失热情了,这背后有一种认识论上的怀疑,小说不再能通达生活的核心秘密了。您现在还看小说吗?有没有让您感觉特别带劲儿的小说?

韩:我这几年没写,电脑里有素材,也有半成品,但好像已没心劲儿,一时找不到兴奋感。小说当然死不了,我也偶尔看看。林森的第二个集子比前面的好很多,有大眼光了。严敬的也一直很特别。还有一个陈俨,退伍将军,在海南待过多年,技术上不是没问题,但写的军营故事啊,惊心动魄,读得我揪心,有时还热泪盈眶,是经验放血的那种。湖南的何立伟和蔡测海,老作家了,有艺术包浆了,新作虽不是很多,但放在二三十年前,那肯定都是爆款。可惜这些小说都没多少人看,更没人评,好像与屏幕前长大的一代,心理上根本不接轨。或许是眼下的信息工具太多?素材也好,心理感受也好,一不小心就被社交媒体咀嚼过几十遍,剩给小说家一些渣渣。这可能涉及你说的,有认识论上的怀疑。

刘:现在的经验膨胀之后似乎迅速贬值了,人们也丧失了对他人经验的兴趣,也不再信任经验和真实生活根基的关系,它背后的意义和价值。不管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真”还是价值论意义上的“真”都没意义了。现实成为完全虚幻的东西,被各种人为的虚假信息层层覆盖和篡改的东西,而且,很多虚构之物,由于我们当成真的,最后它确实也成真的了,然后再叠累上新的虚构。对于这种后现代理论,大家似乎都有质朴的领会。所以,对一切故事都不相信了。以怀疑主义对待一切。鲁迅那个时候,尽管猫在租界里,宅在家里,但是他根据报纸等媒体,完全能够重建现实世界的真实状况和真实逻辑,他能够接起来。这是因为那个的媒体哪怕有意的撒谎,还是以现实为依据的,不像现在。

您平时看不看微信、抖音、B站?

韩:我有微信,但只有一个家庭群,退休了嘛,没工作需要了。但我可以蹭老伴的微信,朋友推荐我看的,我也能看到。这就有了一个筛选机制,其他网站没法直接向我推送。世界上的信息和知识太多了,我毫无义务照收不误,当一个垃圾桶,就像一个人不需要一天吃九顿饭,不需要结交一百万个朋友,见到谁都握手寒暄。是不是?社交媒体的问题很大。原以为互联网这东西太好了,又快捷,又低廉,方便人们相互交流和沟通。但现在的情况反而是,上网越多就越可能钻入“信息茧房”。算法利用人性的弱点,专门投喂你觉得爽的,以“黏”住客户为最优先级。结果呢,就可能把你喂得越来越狭隘,越来越偏执。动不动就是“妖魔化”和“阴谋论”。不仅国际地缘政治上烽烟四起,“认知战”成了很多人的战略布局,连科学啊,技术啊,体育啊,艺术啊,慈善啊,宠物选秀啊,原来都是号称“没有国界”的,是白莲花的神圣净土,现在也都“饭圈化”了,“喷子”化了。陈梦和孙颖莎,都是非常优秀的乒乓球运动员,粉丝们偏要闹一个你死我活?这样的信息垃圾,你捏着鼻子躲都来不及。鲁迅那个时代,当然也有问题,但那时候的识字人少,媒体做什么,都局限在小圈子里,也没有什么算法来操纵和推送,所以对社会的危害要小很多。

二、真正的“寻根”,是瞻前顾后,放眼世界

刘:当前网络世界的极端和褊狭是一种全球现象了,各地表现形式和程度不同。这是不是一种人类文明衰败的征兆?还是历史性的周期性表现?很多人挺悲观的,您怎么看?

韩:我们办《海南纪实》,1988年就自己上电脑,上激光照排,可能是全国期刊行业最早的。后来办《天涯》,至少在海南是最早实现无纸化办公,被省政府表扬过。当时还是电话拨号上网那种。每个员工都要通过上机、上网考试,通过了的就奖一万元——那时杂志是企业化管理,有奖金的。可见我是一个科技粉,妥妥的技术乐观派。但网络世界很快被商业化了,一些搜索引擎,百度啊,360啊,一打开,前面好几页差不多都是广告。你想知道“胃病”或“PUA”是什么,只能去垃圾堆里淘。网络也政治化了,新冠疫情期间,世界卫生组织两次派团来考察,确认“极不可能”的事情,还是被好多贴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缅甸罗兴亚事件,先是伊斯兰极端分子闹,见了血,但闹得不算大。随后是军队和佛教极端分子报复,大杀四方,腥风血雨。缅甸人90%信佛教,应该是相对温和的,为什么这样狂热?原因就是脸书之类在拱火和递刀。算法发现,最能吸引客户的贴子就是让人愤慨。所以,后台可能还没怎么操控,也不一定知道缅甸是怎么回事,服务器就自动把全套本领用上了,置顶啊,推送啊,链接啊,标题党啊,甚至流氓得让你退不出去,不由得你不愤慨,不由得不拔刀相向。连美国学者福山都说,现在最大的不幸,就是“信任度”降低,人们被各种方式洗脑,没有可以“共同接受的事实”了,“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互联网和社交媒体”。

刘:八十年代的技术进步主义者可能要失望了,章太炎曾提出俱分进化论,他说:社会的进化,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随形。对于现代化的弊端和隐忧,您参与的“寻根文学”可以说是较早进行的审美的反抗吧。今年是著名的杭州会议举行四十周年,当年的参加者不是搞了一个重聚的活动吗?你们这些当年的寻根主将有什么新想法?怎么看当年的“寻根文学”运动?

韩:我觉得那事早翻篇了,不必再说了。架不住主办方诚恳相邀,我最后还是去了。见见老朋友当然还是不错的机会吧。参加过1984年会议的来了“七老”:黄子平、李杭育、李庆西、陈思和、许子东、黄育海、加上我。其余有的在国外,有的身体不适,有的或有其他原因。那个会是四十年前开的,我的很多记忆有误。比如我记得会期是两三天,对记者是这样说的。但庆西告诉我,哪止三天啊,是整整七天!还交流得意犹未尽,停不下来。那时候条件远不比现在,都是合住两人间或三人间,据说最俏的反而是三人间,恨不得是四人、五人间才好,因为要聊天啊。庆西熬了两个晚上,有点受不了,后来就想法子去陈村的房里泡,到时候方便自己撤。没想到他刚撤,陈村端着茶杯就跟了来,要同他接着聊,赖着不走,真是哭笑不得。可见那时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爱文学,爱思想,爱得昏天黑地奋不顾身。八十年代就有这种气氛。回头看,虽然八十年代有肤浅,也有偏失,但整个精神状态确实令人怀念,有点青春无敌天高地阔的气象。

至于“寻根”,重视本土和传统的文化资源,是那个会上的议题之一,但并不是全部。《上海文学》是主办方之一。已故的编辑部主任周介人,有个简要的会议记录,后来在《文学自由谈》发表,根本没提这个事。鲁枢元每天有日记,据黄子平说也发表了,里面更多是涉及现代主义、先锋艺术什么的,国内外政治形势什么的。那么,把一个大杂烩似的神仙会,简化成“文化寻根”的集体动员,是一些媒体人和学院派的想当然。把“文化寻根”和“现代主义”两相对立,描述成两个阵营和两条路线的斗争,更是他们想当然。因为我第二年发表《文学的根》时,自己正在武汉大学进修英文。潘凯雄作为《文艺报》记者来找我,我就在老斋舍打饭。当时我同室友们约好,不准讲中文。那是些大三的室友,还有练口语的冲动。相比之下,大一的讲不好,大四的不愿讲了,我就专挑了这样一间寝室。我说这些,是想证明主张“寻根”与对外开放并不矛盾,从来没有矛盾过。“保守主义”“排外主义”那些大帽子,是他们强加的。

恰恰相反,在我看来,越是全球化,就越会激发本土化。本土化本是全球化的产物。文化的趋同与趋异,总是在相互交织和相互激发,将来还会这样。以前的“横扫四旧”也好,“全盘西化”也好,无论左右,无论朝野,都是一种文化大换血的思路。冯牧、陈荒煤都是很温和的文学前辈,但对“寻根”忧心忡忡,怕青年走错路,找我谈话的口气里,横竖就是一个恨铁不成钢。在另一方面,刘心武当时是明星作家,写文章批评和嘲讽“寻根”。另一匹批评界的“黑马”更出格,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张罗的一个大会上,说“中国文化这条大毒根,斩断都来不及,还寻什么寻?”这句话立刻引来全场热烈掌声。1988年,我记得是春天,有个作家代表团访问法国。在一个座谈会上,一位华人提问:你们这些作家怎样看待中国的传统文化?刘心武回答的大意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必须彻底否定、批判、铲除,否则中国不可能实现现代化。但这一次,华人们没鼓掌,倒是迷惑和气愤,后来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被中新社的写了内参上报中央。其实,换位思考一下,那些华人在国外地位低,被西方人瞧不起,所以文化传统就成了最后的立身之本,唱个京剧,舞个狮子,讲一讲孔子和老子,才有多元文化格局中的一点点自我存在感。你把他们这一点点都给刨了,他们能不生气?但国内的知识精英呢,刚走出“文革”,很多人对官本位、一言堂、君臣父子那些烦得很,还在“打倒孔家店”的历史惯性里。所以他们之间的对话,语境和所指完全不一样,是鸡同鸭讲。他们的冲突,也许恰恰也印证了全球化激发本土化。越是在外面“洋”过的,“洋”得多的,反而越会看重“土”。

刘:您提供的第一手材料很有意思。这让我更加怀疑历史的真实性了,哈哈。被文学史神话化的各种“故事”就早就被我们当作历史本身了,然后一代一代教学生,一篇一篇写论文,最终成为“层累的历史”。当然,历史学毕竟还是有真实的基础和内核,只不过我们必须对历史叙述持一种批判的态度,您的叙述是一份大历史的解毒剂,提醒我们留意历史本身的复杂与含混,不要不加反省地相信过于清晰明确的结论。

其实,这种观念的窄化也体现在关于寻根文学的评价上,当时评论界形成了一种主流的说法,寻根分两种,寻优根和批劣根。阿城和李杭育等人是寻优根的,而您是批劣根的代表,这似乎给《爸爸爸》《女女女》定了调。其实这种二分法非常成问题。反倒是外国的评论家和翻译家置身场外,能发现丙崽身上的复杂性,可惜他们的说法没人太注意,这可能也和这些观点不符合国内评论界的“期待视野”有关系。他们认为您对丙崽不只有批判,还有某种肯定。

《爸爸爸》对传统和民间表现出双重态度,既表达了批判,也呈现了山野中无法被理解的神秘,民间的粗俗怪诞背后,似乎隐藏着让人着迷的能量。跳出启蒙主义的思路来看,丙崽,这个白痴,恰恰包含着正常理性无力把握的潜能。

《爸爸爸》有对传统的批判,也有对当代历史的批判,里面写到两个寨子的火拼,就带有文革时期民间仇杀的影子。不过,您也反对那种神化现代化的思路,于是在小说安排了另一个重要人物,仁宝,讽刺意味比较重。所以,您对寻根的态度是非常矛盾的。通过您刚才的解释,您的寻根的真正目标很清晰了,它是往前看的,传统与现代左右互搏,既反对退缩到民族文化的保守主义,又反对盲目乐观的现代化,既坚持中国自我,又坚持开放的世界性。

不知我理解的对不对?

韩:没错。我对传统有复杂的心态。赞成“寻根”的人也多种多样,有的“根”只是艺术形式,有的“根”是指民间伦理或者哲学方法。有的是怀疑甚至厌恶,有的是留恋甚至崇拜,其实根本形不成“派”。但这并不妨碍大家都觉得有话可说。从这些人的经历看,他们大多是下乡或回乡知青,像贾平凹、阿城、李杭育、莫言等等都是,都有过城乡两种生活经验。城市嘛,无非是“洋”一些,西化一些。乡下嘛,无非是“土”一些,相对传统一些。“寻根”只是一个比喻,算不上深刻理论,但大家一碰触这个话题,就觉得记忆中有大量的鸡零狗碎可以释放。其实这也就是建构一种中西文化的对话关系。

写过那篇《文学的根》以后,我基本上不发声,因为讨论太情绪化了,太标签化了,多说无益。其实,现在想起来,除了有关的生活经验积累,中国丰富的文化遗存,应该也是“寻根”的另一个重要条件。就像钱穆说的,因为秦始皇“书同文”,因为汉字几千年不变,中国文明一直没有中断。你看看非洲、拉美、中东、东南亚,那里的本土文化传统,或者本身就薄弱,或者被外来族群、殖民者一再扫荡,有些地方连文字、宗教、制度都换血了,人种都混了,有什么“根”?如何“寻”得起来?我在《爸爸爸》里,抹掉了所有地域方位的痕迹,也避开任何可能暗示时间的用词,比如“干部”改成“官员”,“中学生”改成“读书人”,就是想抽象一些,突出比较普遍和恒久的问题。里面的父子俩,差不多一个是传统派,一个是现代派,这种情况在哪里都有。我对他们都有所怀疑,也都有一点同情。

刘:关于寻根文学的起源,九十年代以后,有些研究的重心有所偏移,不再聚焦于传统与现代的老框架,而是讨论它和知青经验的关系,比如给知青一代做精神分析,琢磨这一代人为什么要把伤痕时期控诉的下乡经验神秘化,进行文化上的升华,这里面既有政治上要为一代人定个名份的冲动,也和现代化乡愁导致的返观和再发现有关。其实,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知青文学,包括寻根文学吧,内部在观念和立场上的分歧是很大的,不像早期伤痕阶段相对一致。知青群体开始分化了,到九十年代以后分化就更明显了。您后来的创作一直持续关注这一群体,在我看来,它甚至构成了您文学写作的一个潜在线索,当然是和其他的主题纠缠在一起。九十年代的《马桥词典》《暗示》写到很多知青生活,而且贯穿了今昔对比。比较近的两部长篇小说《日夜书》《修改过程》更是对知青一代人进行了反省,这些小说都重点写到了知青群体的分化和变异。而且通过这一代人,连通了三个时代,革命的六十年代、启蒙的八十年代和市场的九十年代。您是有意识地要进行历史批判吗?

韩:我对同代人没有特别的义务,只是比较熟悉他们,写起来顺手些。从革命年代进入市场年代,中国人的人生轨迹变化多端,本该是文学的富矿,但很多作家好像不感光,或者找不到称手的观察工具。写完“伤痕文学”或者“先锋文学”,一路写到性解放,好像就是最高峰了。写社会矛盾呢,写到市场化和引进外资,就是完美的大结局,好多电视剧和小说都是这样的。真有点美国学者福山说的那味道:历史的终结。到了九十年代,也就是才过去十多年,居然情况就大不一样,很多作家见面,就没什么好谈了,终结了嘛。男的谈谈足球,或者豪车和洋酒。女的见面就说说购物,说说美容减肥。有一个朋友当文学期刊主编,我问他来稿情况如何。他说来稿倒是不少,但90%的男作者在写出轨,90%的女作家在写离婚。当然,这些题材不是不能写,写出传世之作也说不定。但大家脑子里只有一个兴奋点,显然就极不正常了。哪怕到了现在,不少启蒙前辈还是老一套,一动笔,一发言,只有八十年代那几个标签,“文革”啊,“自由”啊,诸如此类,“诉苦会”四十年一贯制。他们私下里也显得没那么孤陋寡闻,这事那事好像都知道,但他们一面对公众,就只有当年的三句半,一点长进也没有。文学圈开始变成了一个高度自恋、自闭的小圈子。

三、《天涯》立场,是一种开阔的思想创造力

刘:您提到“历史的终结”,我倒是挺有感触。因为写文章需要,去年我又重新读了一遍《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真觉得福山是个了不起的理论家。抛开立场和结论不论,他真是抓住了“现代社会”的要害问题。现代社会就算真能解决温饱和自由问题,却无法回避“末人”或“最后的人”的普遍状况对生存意义的严峻挑战。福山追问了尼采曾提出的问题,现代社会的自由平等,把人性之间的差别在政治上拉平了,于是人的品质也就很难分出个好坏对错,上下高低,那每个人还能有什么精神追求呢,还能有什么人生意义和价值呢?当然福山认为,这没办法,历史的终结必然伴随着末人时代的来临,虽然他也软弱无力地给出一些追求优异,显现个体价值的出路,总体上还是比较悲观的。

某种意义上,我们的文化知识界似乎是挺相信历史的终结的,或者说,已经提前进入了历史终结的状态。历史的终结必然导致文学艺术的终结,因为已经没有好坏对错了,只剩欲望问题了。还有什么故事好讲?

但是,历史不可能终结,不但现实的各种形式的权力关系层出不穷,各种邪恶丑陋沉渣泛起、花样翻新,各种层面的压迫和不公平持续存在,未来也不会消失,只不过是文学艺术不愿面对罢了。看不见好坏对错,就不会有真正的戏剧性,就不会有真正的修辞学,就不会有真正的艺术激情。我有时想,作家日子太舒服了很危险,如果没有很自觉的反思意识,还挺陶醉的,那就成了末人作家,也就不可能是作家了。偏偏我们现在的文坛已经形成了某种末人式的垄断,评论界和创作界又互相吹捧,相互麻醉,真正生猛尖利的揭示生活真理的作品反倒不容易出来,那些不接受历史终结的写作即使有也不太容易在现在的文坛被看见。于是文坛表面上热闹,其实不免有些寂寞了。您九十年代以后杂文随笔写得较多,而且小说也融入了很多杂文化的笔法,是不是也想逃避文学主流,保持文学更直接的介入性?

韩:我对随笔的兴趣,差不多是与操办《天涯》同时开始的,所以有人就把这种夹叙夹议的文字,戏称为“天涯体”。文无定法么,用纯文学还是用杂文学,要看应用场景。遇到思想僵化,你得用感觉去冲击。遇到感觉封闭,你得用思想去瓦解。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人的正常思维其实就是这样,没那么高深莫测。比如你觉得哪个人很讨厌,说不清理由,那就是感觉;能说出理由了,说出一二三或者ABC了,那就是思想。是不是?一个人看世界,总有看得清和看不太清的两部分,再正常不过。因为经过了极左时代的概念化写作,有些同行就把思想理论当毒药,当天敌,好像谁读书谁白痴,谁思考谁掉价,这本身其实也是一种思想,不过是懒汉的思想。好长时间里,文青们热衷于小感觉、小情趣,要不“狗血”,要不“鸡汤”,搞得“文青”后来都成了网上的负面词汇。这恐怕怪不得网友们重理轻文,有势利眼,主要还是怪文学自身缺钙。

《天涯》最受读者欢迎的栏目叫“作家立场”,就是突出思想性的。国外好多文学期刊,《纽约客》《哈泼斯》什么的,也是主打随笔和评论,纯文学退居20%以下。可见这个时代对思想有渴求,对重新打通文史哲有渴求。你可以写纯文学,也可以写杂文学,大可相机而定,因地制宜就好。当然,我不是理论家,打不了阵地战,只能打打游击,无非是把思想尽量现场化、细节化、和泥带水化,说好听点,叫是后现代主义一再强调的“还原语境”,也是作家帮得上忙的赛道。有人说,你这叫四不像,不伦不类,放到大学里根本不可能报职称。那又怎么样?我也可以给《天涯》挂一幅对联:“发C刊报职称请往别处,洒狗血灌鸡汤勿入斯门”。能与读者分享交流,就行了,就够了。

刘:《天涯》真的是个历史奇迹,无法复制,不单是地利人和不可复制,历史大势也提供了不可再有的条件。现在纸媒惨淡,订户寥落,难以想象还可以达到当年的景象。目前,所谓知识界的主流兴趣转移,大都忙绩效去了,主要在C刊写八股文章或搞考据自娱自乐,懒得对现实问题进行思考和发言了,主客观条件限制,吵架都吵不起来了。

我还真挺怀念那时的思想界的吵架,虽然可能伤了感情,造成读书人群体的撕裂,但能吵得起来呀。《天涯》杂志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讨论平台,可谓兼容并包,当然,离不开您的策划,当时为了把讨论引向深入,都有什么招数?

韩:“北有《读书》南有《天涯》”的口碑,当然大大超出了改版时的期待。做这事还真没有秘招,无非态度上端正,论质量不论派。我在编辑部说,大家平等竞争,但要六十分以上,不能上来就扣帽子、泼脏水、东拉西扯,然后说我也是多元中的一元。对不起,这个“多元”我们不承认,一边待着去。当时有汪晖、戴锦华、温铁军等等,被很多人看成偏左翼的。也有秦晖、何清涟、冯克利等等,被看成偏右翼的。我们都及时提供版面。有一篇批评汪晖的长文,几万字,我们还头条推出。这叫相互之间展开“破坏性检验”。当编辑的也不能小气,比如很多媒体都要求稿件的首发和独家,出版法规也支持这样做,但我们主动放弃权益。好作品嘛,就是要让它多传播,反复传播,对社会有益就行,其他小九九不重要。刘亮程的散文,是一个新疆朋友来串门时说到的,当时早已在新疆出版了,没什么影响。我们觉得好,就给他集束式再发表,同时拉一些名家展开研讨,形成一定的声势,成了当时的“爆款”,爆得连央视一频道也立刻做专访。

编辑部还有一条规定,责编对所有好文本,都要做好“售后服务”,就是联系其他媒体转载、评论、报道,转载费一分钱都不要,不在乎那个。当然,最重要的是刊物要有灵魂,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够干什么。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大潮汹涌,冲击得不少文人六神无主,大部分文学期刊都是丢盔弃甲。最陋(low)的一种人,就是混日子,拿版面勾兑点小利益。好一些的,也只是不分香臭追名人,请客送礼陪笑脸,当“买单专业户”。但这已算是相当敬业的了,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模范员工。在我们心目中,最好的编辑当然应该是策划人、批评家、组织者,是良师益友。这就要求当编辑努力学习,终身学习,同最优秀的作者共同成长。我们办过好多班,请专家来讲经济学、哲学、文化人类学、语言学、音乐史,还讲过中医和宗教。编辑部通过图书进出口公司,订了不少外刊,至少核心人员要多翻翻,碰到好文章,就请人翻译,来不及就编辑自己、编辑家属来救急。佩里·安德森有一次来海南探访他老父亲的生活故地,就是那本《想象的共同体》作者的弟弟。他听说《天涯》名声不小,想看看。当他听说刊物议题涉及市场化、“三农”、新自由主义、中国道路、环境保护等等,非常惊讶和兴奋,大有相见恨晚之态,虽不懂中文,也要了沉沉的一大套,背回美国去了。我后来才知道,他夫人是华裔,可以帮助他读的。

事实证明,不是思想过时了,是新思想太缺了。1999年秋,《天涯》在海南开了一个有关生态与文学的会,请来四五十个国内外的作家和学者,产生了《南山纪要:我们为什么要谈环境—生态》,很快就在全球产生了十多个译本。这次会又是整整开了七天,几乎再现了当年杭州会议的昏天黑地,大会套小会,晚上再加班,大家还觉得不过瘾。美籍学者德里克做学术报告,实在没时间可安排了,只能放在晚餐后的海滩,由《读书》主编黄平现场传译,大家光着膀子或裹着浴袍席地而坐,算是很不正规的“野会”。苏童说,接到邀请时还不知道是啥事,以为是讨论五讲四美、公共卫生呢,没想到这么有意思。七天以后回到海口,叶兆言还同蒋子丹急,说怎么就开完了?怎么就散了?相比之下,后来文学界好多会都太形式主义了,虚头巴脑,云遮雾绕,开个一天半天的,每人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专家点评五分钟,完事。然后合影和碰杯,没有一点激情,好多人从头到尾都在偷偷看手机。

刘:可惜我到海南晚,没赶上最好的时候,但是,在我看来,海南文化界的氛围已经是全国最好的了,这要感谢您的组织和带动。其实,2004年决定到海南,就是听到各种私下的讲述,心向往之,才起心动念的。记得我打算到海南去之前还给您写过邮件,您当时给我做了一个简单的利弊分析,大意是,海南是全国的后排,但后排才有利于观察和思考。果然如此,后来我就老用这个说法动员人才加盟我们学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真的觉得海南的文学界和学界风气是最好的——说这个话,谨代表个人,个人负责。文学界要感谢您和蒋子丹等老师,学界要感谢张志扬、曹锡仁等老师。海南之前没有很强的本土文化势力和传统,建省之后创立的新传统真的是了不起,它在当下仍有所传承,既激励人,也给人以压力,比如,在文学界搞歪门邪道,没人呼应;在人文学界,靠投靠豪门,经营关系,急功近利追求亮眼成果,也会被看不起。

今天我必须得拍拍马屁,您别拦着我,哈哈。我觉得,这才是您最重要的作品。文字毕竟是纸上的,古人云,立功、立德、立言,立言在最后,这个次序很重要,您最大的追求从来不是立言,我们就曲解一下古人,把立言说成是文学成就吧。真正重要的是社会实践。您最大的特点是知行合一。不管是当年搞的集体性的乌托邦单位实验,还是重回湖南耕读乡野,写作和生活实践是不脱节的,说话和做事是不脱节的。有些研究也说您的思想观念应该受到“湘学”的影响,虽然解释比较笼统和宽泛,有的没的都安在您身上。但是,这个方向是有道理的。您反省过没有,有没有这部分思想传统的潜在影响?

韩:“湖湘学派”以王夫之为代表,是晚期儒学中最务实的部分,经世致用,或者说把仁义道德的普世价值,落实到地理、军事、外交、经济、实业等等中去。我对这些略有了解,但自己受没受影响,不知道。王夫之那句话:“谓井田、封建、肉刑之不可行者,不知道也;谓其必可行者,不知德也。”这种话,在我看来,肯定只能是实干家言,是煎熬和挣扎出来的血泪之言,不是灵机一动就有的。

其实,很多时候,作者对自己看不清楚,只能听别人说。有一个评论家说,你好像一直不信任知识分子,在小说里经常把他们写成负面人物。我吃了一惊,后来发现,还真是啊,从早期的《回声》,到后期的《山歌天上来》《赶马的老三》,里面都有个学历高的被我挖苦。是不是自己有某种不良的、危险的潜意识?还有个评论家说,韩某人同鲁迅那一代不同,那一代中的不少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农民的同情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角度,而韩某人是平视的。我想了想,觉得差不多。我从不愿神化民众,但确实觉得有些大老粗让我喜欢、佩服、受启发。这种人可能并不是多数,但一个村子里总有那么几个,代表了底层原生的智慧和精气神。2000年以后,我每年到那里去乡下住半年,就是觉得同那些农民、商人、基层干部混,比我在知识分子圈里快活许多。包括他们的语言,都很值得作家学习。就说骂人吧,一个教授骂人,可能憋红了一张脸,只能说你好坏,太坏了,非常非常坏。一个农民呢,哪怕没读过书,倒能骂得活色生香天花乱坠,骂两三个钟头没一句重复的。你不服不行吧?

在中国现代史上,左的或者右的错误,以俄为师或者以美为师,都是洋教条害死人。国外那些“白左”,哪个不是名校背景?美国有一本书,叫《白领政府》,作者调查了一两百个国家和地区,发现学历高的政客,反而比学历低的,治理成效普遍要差。大麻合法化、LGBT什么的,走火入魔了,气得马斯克都投了特朗普。可见高学历不是什么坏事,但学历不代表能力和智慧。教育崇拜,随之而来的精英崇拜,在当下积重难返,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读好社会和人生这本大书,善于汲收底层民众的实践经验,那才是最合格的精英。有一个全球最大的咨询管理公司,叫麦肯锡,主营业务之一是“猎头”,肯定在全球已阅人无数了。这个公司的老板说,真正的人才有两条,一是hungry,即饥饿,意思是要困艰过的人。那么官二代、富二代反而要小心了,他们的经历反而是一种成长劣势。第二是street smart,可翻译成“街头聪明”,意思是从街混子里混出来的,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最有成才的大概率,反而是书呆子不靠谱。

四、人工智能,无法威胁真正的文学写作

刘:这是个问题。现在的麻烦在于,所谓知识界、学术界和创作界,野生的读书人越来越少了,而且各界“界”限森严,“野路子”没机会了,不像八十年代,现代体制还没有那么严丝合缝地规范化起来,各种灵光乍现,说干就干,甚至异想天开,居然干成了的还不少,这可能也和中国革命的传统有些关系。规范化当然有规范化的好处,但坏处是造成了精致的普遍平庸。在各界混都要捞个出身,进高校必须是博士,最好是名校,成果要漂亮,有没有想法没人关心。当作家似乎也要有师承和门阀了。学术体制培养了一批批讲规矩的优等生,某些“创意写作”学科似乎也把写作看成可以按套路教的技术了。思想和写作不再是自家体贴出来的,成了各界内部或文本数据库的内循环,这就真干不过人工智能了。反倒是野生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不怎么怕AI,毕竟硅基的智能再聪明也没办法摸爬滚打地经历真实的红尘,至少目前不能,它最怕不按套路出牌。人类靠背谱和它下棋肯定输。

我知道您一直很关心人工智能等问题,您其实是理科脑,误打误撞成了作家。对于所谓人工智能对写作的冲击,您怎么评价?对目前比较火的创意写作,您怎么看?海南大学也刚成立了“韩少功创意写作中心”,您是应邀做贡献,被“硬邀”义务劳动,我们拉个大旗,有个名目。您不妨说说真实的想法,创意写作能干过人工智能吗?

韩:海大是一片好意,怕我闲着,要给我派点活。最后谈成的协议是不付一分钱工资,这就给了我较为宽松自由的空间。从挂牌第一天起,我就对学生们说,创意是没法从课堂上学来的。我让他们想一想,为什么木匠的儿子当木匠的多,画家和演员的代际传承也多见,唯独文二代成功率很低?真做出了模样的,大仲马和小仲马算得上,茹志娟和王安忆也算得上,不是没有,但屈指可数。这就证明,文学大概有一点点技术性,是课堂上可教和可学的,但最重要的人生经验感受,谁也教不了,连父母也教不了,只能靠自己用一生的时光去亲历,去攒,去熬。要是有灵丹妙药,哪有父母不愿优先自家的娃呢?

我非常赞成你的看法,能教的大多是些套路性的东西,不是最核心的。我在七年前的一篇文章里说过,人工智能最合适干这个。比如写作,也分不同的应用场景。秘书的活,机器人大概可干到95%,眼下“豆包”“飞书”(APP)就干得很不错。应考的活,答辩的活,写教授八股的那些活,AI大概也能超过人类的八成以上,这已经被很多实验所证明。这是因为AI的理解,是一种概率性理解;AI的生成,是一种概率性生成,总是以数据库里的多数优先,以权威的工具书优先。那么,对付文秘、应考什么的,基本上够了。不过,当一个好记者、好作家、好评论家是另一回事。这些应用场景,对人生的经验感受依存度高,千差百异,千变万化,不按套路出牌,AI不可能有什么优势。很多年前,维特根斯坦就问过图灵先生:“图灵机有牙痛吗?”是啊,AI没有牙痛,没有性别,没有亲人,没有衣食住行,没有民族和阶级……因此,即便能高速处理有关这一切的数据,那也只是模仿,只是“装懂”。我的意思是,大学教育不必被苛求,但学子们如果不补上人生与社会的大课,就只是一些“装懂”的人,充其量是一堆披着人皮的工具书。这种人形工具书几乎从不犯错,但就是平庸,最容易被AI替代。这在社会人文领域特别重要,因为这里大量的应用场景,都涉及人类差异化的经验感受。

刘:是啊,按AI的方式和AI竞争,肯定干不过,但是现在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的主流似乎就是套路化的生产模式,这既造成了知识和文学的泛滥,也为进一步的泛滥提供了条件。有时候我想,抛开科学技术知识不说,人类精神产品的生产是不是也遵循一般的经济规律,也要经历周期性的扩张和危机过程,最后导致通货膨胀,“信用”贬值,最终的解决总是破坏性的,一是通过人类历史的周期性的社会灾难和重建来解决,二是通过开辟新赛道或新载体、新媒介来解决。

人类的原创性的精神生产能力其实是有限的,很多人生价值层面的东西甚至是不太需要被不断创新的,这一点保守主义并非没道理。什么东西一多了就贬值,就混乱,普通人没办法分辨好坏,劣币驱逐良币,“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人脑就被整乱套了,整宕机了,古代人不会有这个困惑,学富五车,也就读过几十部书,读书破万卷,也就读了百把部书,就算我们的八十年代,每年的小说电影电视剧也是很有限的,阅读有点饥饿感才好,书非借不能读,当年知青翻山越岭读书排班,读得才深入高效。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少点,好坏高下才可以形成公共判断,激发公共讨论,现在完全不可能了,即使不说其他原因,仅数量一条就是个障碍,读者群无限细分。

当然,这算个玩笑,多了当然好,有选择总是好的,但是,也得有点办法限制无效产能,哈哈。如果有个准确的,可以信赖的评价筛选机制可以解决问题,比如,“健全”市场反馈,或者,专业的评论家和行规,但这两个机制似乎都失灵了。您读书吞吐量大,面也宽,您凭什么做选择?

韩:多歧亡羊,多方丧生,信息和知识肯定不是越多越好。人类在计算速度、记忆容量等方面,远远比不上AI,但遗忘这一条,至少到现在为止,还可能是人类的优势之一,能化繁为简,得意忘言,轻装上阵,以少胜多。再说,所谓遗忘,到底是不是真遗忘了,是不是还在潜意识里暗中发挥作用,以形“无”实“有”的方式,影响本能和直觉,这可能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互联网和AI发展得太快了,人类缺乏管理经验,就像肌肉膨胀得太快,神经系统跟不上。谁想管一下吧,又怕政治上不正确,妨碍自由啊,阻碍进步啊,大家都不愿戴保守主义这顶臭帽子。可能要到暴饮暴食闹出人命了,得到惨痛教训了,才会回到常识,比如想到心理卫生这回事。该遗忘就要遗忘,该屏蔽就要屏蔽,这是心理和生理卫生的需要。

前不久,国家统计局发布了一个公报,显示居民每天就业劳动的时间,是人均多于3小时,而每天上网的时间,竟是人均多于5小时。这个统计口径可能有点粗,比如外卖骑手连线客户的时间,不知算进了哪一头。但不管如何,即便有些出入,“线上”大大多于“线下”,仍然构成了一个惊人的势头。这显示出,连中国这个发展中国家,也在高度网络化和符号化,生活在迅速地“脱实向虚”。在这种情况下,接触实际越来越少,知识和信息就处于无根和空心的状态,就是你说的“通货膨胀”。通货膨胀是什么?“币”大于“货”,甚至有“币”无“货”,这个“币”就会泡沫化,没法不贬值。眼下的应试教育也好,“抗日神剧”或“霸总神剧”也好,官场里的形式主义也好,投资领域的“概念行情”和“概念风投”也好……很多人都只会用叙事来干活了,都是有“币”无“货”。这反过来诱发了信息、知识的进一步泡沫化。所以说,筛选机制一定得有,多数为王的市场逻辑一定不可任性。而且把控机制的人要选对,是能盯住实践的明白人。

五、学会做减法,心静最重要

刘:这个矛盾,中外哲人早就意识到了,尼采就指出,对于民族来说,并不是历史知识越多越好,对于个体来说,也不是记忆越丰富越好。像您说的,会遗忘是一种能力,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该忘得不会忘,会得精神病。而且,信息太多,思虑过重,就没有行动力,人会被历史压死,没办法开辟未来,这就是历史的滥用和弊端。

“无知者无畏”,从正面理解,就是没有思想负担,不信邪,不知道怕。“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就是前瞻后顾,前怕狼后怕虎,非得等万事俱备才动手,非得集齐了前提条件不可,历史机遇早错过去了,而且条件永远集不齐。有些事必须得先干开,草鞋没样,边打边像,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我觉得这种实践哲学是百年中国最重要的思想遗产。当然,这种勇敢必须和适当的审慎结合起来才好。

对于个体来说,在学习和阅读上,必须会选择,必须有主见,最好的境界是,为我所用,充分汲取有用信息,博学广识,但是目标还是为了有效地行动和实践,都是为人生的。必须有能力复杂地思考,但是又能放下,回到单纯。去除掉先入为主的各种成见,才能把心灵再度打开,对于这些问题,您在《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等作品中写过。当年您决定在汩罗安家,是不是也有重新打开心灵的考虑?

韩:回到汨罗,最开始只是厌烦成天的开会和应酬,不喜欢这种机关生活,要跳出去才好,具体干什么来不及细想。山区的日子,当然要单纯许多。时间与纪年、日历没什么关系,过着过着就不知令夕何夕。空间的地理特征最重要,爬山过水,你不会关注脚下的产权或价格。你同植物、动物、微生物交道多了,见到人反而稀罕,互相之间容易亲切。这种感觉比较好。我起初买了支猎枪,在当地办了持枪证,担心穷乡僻壤的治安不好,后来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小蟊贼、白粉鬼什么的从来没骚扰过我。当地一个传说中的黑社会头子,老百姓闻风色变的,还给我送来两盆铁树,表示对文化的尊重。这样,我在那里待了二十四个半年,相当于时不时“冬眠”,时不时“补血”“采地气”,尽可能屏蔽不良的信息和社交,觉得自己的生活健康多了。这算不算把心灵打开,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在历史大势之下能做的很少。但这并不妨碍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有所取舍,营构小环境,把握自己的小命运。好几个重要的选择题,我自觉还没怎么失手。一个人选择道路并没那么难,关键是你要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回到自然,回到底层社会,窝在自己那个村子里。萨特说,哪怕你在监狱里也有选择的自由。谁说我们就一无可为,只能随波逐流呢?

刘:不管是知识和学问,还是文学和艺术,对于生存的功能,就是有助于养成判断力。学问有助于理性的判断力,文学有助于感性的感判力,当然二者是相互渗透的。好学者必须有想象力和文学的隐喻式思维,好作家也要有各种学问和理性逻辑能力打底。到了一定境界,凭气味和直觉就能感知好坏对错,从心所欲不逾矩。什么事都靠理论推导,判断成本太高,有时也来不及,而且还靠不住。能力要均衡,左右脑要协调,体力和精神要全面发展。您是有意识地从事全面发展的,不脱离体力劳动,接受信息视野开阔,特别关心人类社会各领域的最新动态,比如对科学技术的进展也很关注,您平时阅读有什么习惯和偏好?

韩:我喜欢读杂书。文学作品当然会读,中年以后,读历史、哲学好像觉得更解渴。科普也是兴趣之一,主要是科学史和科学哲学。有人说这些还是属于文科,那就算是吧。眼下出版物太多了,我的筛选机制主要是朋友推荐,也注意一下书评,比如《参考消息》上的报道和评介,哪怕三言两语,也是找书的线索。读点外文版也有好处,比如读亚里士多德或索绪尔,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英文版会不时泄露出双语之间的差异,即语言和思维的差异,可能让你读出意外体会。当然,更重要的,读书最好都不要急功近利,有时候就是读一个乐,思维游戏,无用之用。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有知识变现能力强,有些则不是。我们经常把知识比喻成一棵树,其中树茎、树根、树叶、树枝都不好卖钱,只有果品好卖钱。那么,如果我们只要果子,把其他统统砍掉,苹果从哪里来?还会不会有苹果?这就是说,变现能力强的知识和变现能力不强的知识,共同组成了知识的有机整体,那才会有可持续的知识树。这就是求知的大功利观。有些人“精准读书”,只盯住学生的应试,或者是教师的C刊,各奔各的功利,跳过过程直取结果。这可能获一时之利,却可能离知识越来越远。不仅会读得苦巴巴的,而且所学很快归零。我在香港看到有些教授,今天退休了,马上把个人藏书摆在路边统统卖掉。我真是很惊奇。这也是读书人啊!

刘:的确,无目的读书,才有读书之乐。可惜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卷,任务导向,没有闲暇和心境,早早把胃口败坏了,这才是最大的伤害。我们上学时,从中学到大学,还是有条件的乱读书,读闲书的。您青少年时期读书的心态更是放松。关于七十年代阅读经验,您在《漫长的假期》里谈起过,在比较的视野里,那倒是个文学阅读的好时代。王安忆的小说《隐居的时代》也写七十年代,她表达了一个有意思的观点:一定限度内的物质短缺,恰是精神得以维系甚至创造的条件。物质的匮乏反而助长了精神的追求,“在那种物质贫乏的日子里,人们的精神需求便生长起来,对美的感觉神经格外发达,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欲望”。

您有类似的感受吗?

韩:我以前说过,读书是穷日子里镇痛剂,是隐秘的金矿和财产保单,同安忆的意思差不多。眼下越是物质丰裕,倒越可能窒息人的精神需求,这是一个现代性的难题,值得社会学家们注意和研究。我接触一些境内外的出版人,他们现在的目光主要盯住小四到初二的学生,那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市场,因为小四以下的还读不了,高中的要高考,本科的要保研,都太“卷”,不指望了。父母大多愿意掏钱给这个时段的孩子买书,自己去掼蛋或搓麻将。网上有个词叫“土豪”,蛮准确的。“豪”是有钱了,“土”是没文化,不读书了。这是恐怕社会发展一个最大的短板。

刘:其实,任何时代,深度阅读都是刚需,是人的基本欲望。现在能把这种刚需打残废,也是时代伟力的不世之功。我倒不认为新的媒介和技术条件起多大负作用,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利用媒介的社会政治力量。影视剧和短视频也可以是深度学习的手段,艺术表达的利器,商业性也不见得和思想艺术价值不兼容,巴尔扎克也追求商业性。您平时看不看影视剧?要说作家“触电”,您可是够早的,1983年就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编了电影《风吹唢呐声》,这次跨媒介创作的经验如何?

韩:好的故事片和纪录片,我当然都会看。至于我自己,那一次太年轻,对影视这种形式毫无经验,也很不适应。主要是不适应集体生产方式。作家是单干户,写小说就是稿纸上的暴君,要谁死就谁死,要谁活就谁活,高度自由。但参加摄制组就是当一个零部件,得照顾和协调方方面面。有时候内耗太严重。我没这个能力,性格也不合适,一次“触电”就被吓跑了。我相信好的影视团队要靠“泡”,泡茶一样,慢慢泡,主创人员泡出了默契,泡出了志同道合,团队就活成了一个“人”,谁是大脑,谁是眼睛,谁是手足,大家心领神会,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好像北、上、广一类大城市,人才聚集区,这样“泡”的条件方便一些,海南这里就不大行,相关从业人员少。以后是高科技时代了,大团队、大投入的文化生产必然多起来,需要新的组织方式,需要各种“泡”出来的自由组合。行政机构、投资人可能需要尊重这种艺术规律。据说有一次拍电影,投资人发现周杰伦人气旺,流量大,临时把他拉进去,不惜临时改剧本和加角色,结果效果并不好。有些行政首长眼下热心文化了,这不是坏事。但其中有些人喜欢吃点菜,一上来就点谁编剧,要谁导演,要谁主演,恐怕也是外行帮倒忙。总之,文化生态变了,文化生产的组织方式也在变。

刘:八十年代的中国剧组基本算是农业时代的古典剧组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充分工业化,却充分商业化了。编剧已经成了一般工种,更没地位了,海报上经常没有编剧名字,路演的时候主持人介绍主创只提导演和主演。一方面,制片方只认挣钱,只关心流量,并不在意文学创意。另一方面,大部分编剧早就把自己混同于一般工种了,尽管可能是无奈的被动认可。

真正具有作者性的优秀剧作家和优秀的小说家一样,决不甘心于仅仅为了某种外在功利目的接个活儿,比如挣钱,获奖等等,他必定是具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关心更广大的世界,试图找到独创性的锐利修辞把他的看法和感受表达出来的。为了达到这样的目标,他也会自觉地磨练对人性和历史的洞察力。

比如刘和平,就是这样的剧作家,可惜现在的影视剧生产环境已经不可能再产生这样的编剧了。您和刘和平也有过交流,应该可以感受到他的这种文学家气质。能不能说说您心中最重要的文学家的气质和禀赋,说说您最喜欢的作家或作家类型?

韩:我在国外旅游,对作家故居、纪念馆什么的不大感兴趣,总觉得作家个性强,容易毛病多,近距离相处不容易,不想对他们了解得太细。我甚至会暗暗同情他们的伴侣或其他亲人,真是难为了啊。我写过一篇杂文,说这些人远观就好,不必近看。在另一方面,作家肯定也是多种多样的,作为同行要多包容,不计较,你活人家也活。有一个法国作家,见中国同行扎堆聊天好热闹,就非常惊讶,说你们怎么会这么熟呢?因为他和法国同行极少见面,几十年下来,可能互相就知道个名字,只是读读作品。我倒是觉得他们那种状态比较健康。文人宜散不宜聚么。中国有不少机构和社团,可能太热心了,太有钱了,搞得评奖、研讨、采风、纪念、各种仪式实在太多,反而容易搞得人心浮躁。九十年代有一段,中国作协几乎半瘫痪,文学不还是照样繁荣?我最不怕作家剑走偏锋,不怕你怪,不怕你狂,但我不相信活得太热闹的人,左右逢源的人。如果哪个能避开热闹、拒绝热闹,我就觉得这个人可能有大事了。这是指他们心中有大事,才可以活得旁若无人。小孩子玩沙子或者玩蝌蚪的时候,就是这样旁若无人的。作家最好也是这种状态。刘和平就是心里有大事的人,我们又是老乡,谈得来。张承志和史铁生也是心里有大事的,尽管他们的立场区别很大。

刘:现在的文学活动挺多的,有些地方政府和高校似乎不缺钱,年终的时候著名作家和评论家感觉都不够用了。但是,要写出好东西,做些有价值的研究,还是要心静。身在闹市不一定不心静,远离尘嚣如果老惦记获奖和挣钱,仍然是不心静。您一直心很静。不过,以后长住海南,生活模式和节律上还是发生了不小变化,以后还有什么写作计划,生活上还有什么规划?

韩:没有具体规划,顺其自然吧。一切看自己的状态而定。

(作者单位:韩少功,海南省文联;刘复生,海南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