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事诗》到月白衫子
孟棨《本事诗》记载唐代有个才子叫崔护,清明那一天独游都城南,见一庄院,发现花木扶疏,寂寂无人,崔护“扣门久之”,有一女子从门隙问之,崔护答,“寻春独行,酒渴求饮”,这个理由得体而漂亮,懂的人一定会懂。女子开门递水。这女子的形貌意态书中描写是“独倚小桃斜柯伫立”,“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护对此女念念不忘,第二年清明,他情不可抑,来此庄院想再睹芳容。门墙如故,佳人不在,于是题了一首经典的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这应该是一个很值得咀嚼的好故事,不过《本事诗》后面记载,崔护第三次去庄院,见一老人哭泣,发现是女子的父亲。老者告诉崔护,女儿看了崔护的诗,绝食而死。崔护听言大受震动,往见女子尸,哭而祷之,女子遂复活,最终团圆。
故事最后的走向还是脱不掉才子佳人大团圆的气息,这显然不是吸引我的地方。故事里的崔护第一次见女子,崔护“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一方有意,一方看似无情,时间在这美好的春风里是无言的见证。故事中的女子形貌绝丽,却无直接描摹,用字少意浓的“独倚小桃斜柯伫立”,后世读者脑海中大约会把形容美丽女子的词语都投射到此女身上。
很多年以后,张爱玲在三百余字的散文《爱》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有个村庄里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青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会,各自走开了。
虽然张爱玲说这是从胡兰成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故事中女子的原型是胡兰成的岳母,但是故事中渗出的味道与《本事诗》的记载有不少相似之处。文言的“独倚小桃斜柯伫立”变成“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同样字浅意深,风致不输文言,张爱玲特别的创造就是给这个女子穿上了“月白的衫子”。“月白”不是纯白,而是白色在月光映衬之下呈现一种泛青色,用现代人的观点看大约是淡青或淡蓝色。月白衫子简约而言就是淡蓝或淡青色的布制上衣。孙犁在散文《服装的故事》就曾写到1944年晋察冀边区的春天,他要去领单衣把棉衣给换下,因为去晚了,男衣已经发完,“只剩下带大襟的女衣,没有办法,领下来。这种单衣的颜色,是用土靛染的,非常鲜艳,在山地名叫‘月白’”。
一般来说,良家女子穿上月白衫子给人的感觉是素朴简约雅致的样子,当然也可能是贫穷。这与张爱玲后面描写女孩子三番五次被转卖的悲惨命运形成暗暗对比,读者读了会很不忍心。这种对比的感觉在余华的《活着》里又用了一次。《活着》中,福贵娶的老婆叫家珍,家珍没嫁给福贵之前,穿的是一件“月白”旗袍。福贵狂嫖滥赌,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认定这穿着月白旗袍的家珍是个好女人。月白衫子在明清以来的小说中经常出现,可以看成一种有意味的服饰意象。
从《本事诗》到《爱》,张爱玲的写法从形式到内容发生了质的改变。除了月白衫子,她还加入了杀伤力极大的“时间”这一元素。她对“时间”的形容是“无涯的荒野里”,这比笑春风的桃花好像又进了一层,崔护那里是一种感伤,张爱玲这里是一片荒原。即便是两人遇上了,也不过是轻轻应一声。
于是我发现,好故事是在时间中产生的。出生以后死亡之前,时间在那,出生之前死亡之后,时间还在那。这件月白衫子之所以在浓浓的时间里产生了强烈的意味,在于时间吞噬一切,而当世间美好被吞噬,我们会特别不忍心,于是产生了创作,想挽留住故事里的人,时间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