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黧眉:熟悉的陌生人——我们家的文学事之六
最近看了一本散文集,作者陈冲。对,就是那个电影演员陈冲。
我们这一代女性,是跟她一同长大的。其实对我们,她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用流行的话说,这种关系是“明星”和“素人”的关系。但是,对于爱看电影的这代人,却没有不熟悉她的,这种关系又很奇特。
去年我应邀主编一本2023年度散文选集,脑子里立刻闪出陈冲的散文,我以前陆陆续续读过她的作品,她的文字带着泣血的尖锐和惊人的坦率,让我印象深刻。
我从小是电影迷,不仅仅是我,我周围的女孩们都爱看电影。那寒冷漫长的北中国,电影带给我们温暖,和通往四面八方的视角。我们的电影院是一幢米黄色俄罗斯建筑,在我家这栋楼的隔壁,电影院每天都放电影,大喇叭天天播放电影插曲。我拉上窗帘,光着脚,在红色的长条木地板上跟着那些歌曲跳舞——那是一个人小时候的秘密。我们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新电影的信息,几个女孩邀在一起,把每一部电影来来回回看好几遍。陈冲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一改以往那些高大上的一本正经的女主角——长得好看,但是没有性别意识,既没有丈夫也没有男朋友。陈冲饰演的小花,“妹妹找哥泪花流”,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女孩子们的情绪突然得到了释放。
陈冲在书中,讲述她的命运,和她家族的轨迹。当讲到她少年成名时的一些细节时,我发现一个巧合:她写到在拍摄电影《小花》期间,曾经住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招待所,在拍片空隙,她躲在角落里读英文。即刻,我的记忆闪回到那个年代——那年我的作家父亲程树榛正在北影厂改编他的电影剧本,具体是改哪一部小说我忘记了,反正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这里。于是每个星期,远在东北的我们会收到来自北京电影制片厂招待所的家信。父亲从北京回来后,我和姐姐好奇地问爸爸看见了哪些电影演员?父亲笑着说都在一个食堂吃饭,天天见,一起聊天,跟普通人一样。父亲说北影厂经常举办舞会,刘晓庆、陈冲他们都去跳舞,那个时候刚刚开始流行交谊舞(陈冲也在书里面写到了北影厂的舞会)。但是有一个细节父亲特别说给我们听,他说陈冲经常在没人的地方读英语,说了好几次,我们明白这是作为父亲对自己女儿的一种暗示与激励。
看到陈冲写的事与多年前父亲跟我们讲的一模一样,两个细节重叠在一起,竟然有熟悉的遥远的年代感,就像陈冲描绘的枕头上的凹印,是存在过的证据。往事并不如烟。
后来我考到北京师范大学,学校与北京电影制片厂仅隔一条马路,父亲再来改剧本时,就经常带上我和在北大上学的姐姐去北影厂玩,有时候还带上我们的同学,去看内部电影,去改善一下伙食,或去参加一场舞会。有一天,在北影厂的食堂里,我突然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待反应过来,认出是演员潘虹,她穿一件黄色的毛衣,身材瘦削,脸色苍白,有一种忧郁的美丽。那个时候没有追星一说,看见她也没有搭讪的欲望,她坐在北影厂食堂简陋的餐桌旁吃饭,就像一个家常女性。与她在电影里面惊人的深邃的漂亮,不像同一个人。这就是电影的魅力吧。通过银幕,把人物的喜怒哀乐用演员们的眼睛、脸、身体等等肢体语言表达出来,让我们看到别人的命运,体会人性的各种悲喜,这才是电影的本质。为此,我一直认为演员是值得致敬的。
我上大学时陈冲可能已经去了美国,她在书里展示了她当年写给朋友的信,我发现在那个年代她比同龄人成熟得多,那些信不像出自一个19岁的女孩子之手。她有很强的独立思考能力,这个能力也许与生俱来,也许源自于她知识分子的双亲,总而言之,她创造的那些银幕形象,都是她自身的积淀而成。命运不是上帝之手随随便便的点播,所有的成就都是一个人负累的结果,只是这个过程或艰辛,或美妙,只有她或他自己知道,别人看到的只是她光鲜艳丽的外表。
我也看到过潘虹的文字,非常精彩,她写到父亲的死,还是少女的她怎样独自面对,那种欲哭无泪的叙述,动人心魄。我还看过刘晓庆和林青霞的散文,前者泼辣犀利,后者优雅从容,这些出色的女演员们,能够在众多美丽的面孔中脱颖而出,也是有依据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接触过电影演员,那个时候人们的价值观不是以“金钱”为标准,演员只是一种工作而已。父亲早年的长篇小说《钢铁巨人》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很多取景地都在我们的工厂里,还有我们的嫩江江岸。记得摄制组浩浩荡荡来到我们这个城市,引起极大轰动。因为演员都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大明星,有郭振清(《平原游击队》饰演男主角李向阳);李亚林,代表作《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冰上姐妹》等;而刘世龙饰演《英雄儿女》里的王成,那一句:“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成了那些年最火爆的台词。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个饰演女工的年轻演员,叫张百爽,大眼睛,五官都漂亮,就是脸上有好多青春痘,我很好奇,这样也能当演员吗?我以为演员必须是肤白貌美,但是这个演员颠覆了我对演员形象的认知。知道我的好奇,他们把我带到化妆间,我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原来他们涂了很厚的油装,可以完全盖住脸上的痘痘,镜头上完全看不出来,这是让我惊奇的地方。有一组场景,是在车间里拍摄的,拍的是我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制造成功的胜利场景,导演拍一遍,喊停,又重拍一遍又一遍,我终于明白电影是如何拍成的了,原来我以为就像话剧那样一次成型。在电影拍摄的过程中,演员们常常带着我和姐姐一起坐车到外景地看他们拍戏,有一次在江边拍摄凿冰窟窿打鱼的镜头,刘世龙穿着军大衣,他爱讲笑话,把现场的人们逗得哈哈大笑。回来的车上,因为晃动厉害。一位演员阿姨把我抱在腿上,刘世龙就站在最前面,面向我们,讲他最初拍电影时的一些囧事,他说那个时候他不会看剧本,把剧本里的台词和动作提示混为一谈,比如括号里面表示的是动作,但是他不明白,他以为也是台词,于是把括号里面的“(气愤愤地放下)”,也大声喊了出来,全车的人都大笑起来。
这件事我为什么记忆犹新?现在回想起来还栩栩如生?那个时候我也就十来岁,可能是拍电影实在是太奇妙了,给我年少的生活带来非同寻常的体验。同时因为父亲写的这部电影,我们家每天门庭若市,那些演员、导演都来家里作客,他们很喜欢我妈妈做的饭菜。之外还有很多父亲的同事,他们是想请爸爸,让他们在电影里露个脸,但是因为爸爸只是编剧不是导演,于是有些人因为没能出现在电影里而怪罪于爸爸,也就是说爸爸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的中学师妹,同时也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师妹的曹立波,她清晰地记得我父亲的电影《钢铁巨人》拍摄时,她作为学生演员被导演指挥时的情景:“穿越时光……我小学时还到万吨水压机车间,参加过《钢铁巨人》的拍摄,主演李亚林一句台词:‘同志们,我们的钢铁巨人站起来了!’我们手拿鲜花(塑料花)往前跑,大冬天穿着布拉吉戴着红领巾,一个镜头从早到晚拍了一天……”
记忆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如果没有记忆,我们用什么怀念从前?所以记忆是值得被感谢的。
因为漂亮,我的姐姐中学时曾经被一个文艺团体挑选上。当演员是那时每一个女孩子都梦寐以求的,但是作为知识分子的父母,还是希望女儿上大学,何况那是全民奋发读书的年代(陈冲也因此纠结过,她的母亲希望她继承家族的医学事业)。想象不出如果姐姐做了演员,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后来姐姐以全市文科状元的成绩考上北大,紧接着我考入北师大,完成了父母的期待。在我们姊妹俩都上大学期间,恰逢父亲创作的高峰期,他经常到北京出差改稿,我们父女之间就有了很多团聚的机会。
爸爸有晨跑的习惯。有一天早上,他正在北影厂里面的路上跑步,突然被一个女人追了上来,那个女人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去抓爸爸。后来听人说,她因为受了某种刺激,精神不正常了。我父亲那个时候不到五十岁,也许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疑似她的爱人——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勾起了她记忆深处刻骨的印记?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以后的每天,她都在招待所的门口等我父亲。有一天中午,我和姐姐同爸爸一起从食堂吃饭回来,突然这个女人在招待所的大门口出现,拦住父亲不撒手,我和姐姐赶紧拉住她,让爸爸脱身上楼。但是她一直在大门口守着不肯离开,于是我们商量让父亲换住处。父亲联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招待所,但是大门无法出去,于是姐姐出去观察全楼,发现招待所还有一个小侧门。当天下午,我们就和爸爸一起从那里悄悄出来,坐公共汽车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招待所。
时光荏苒,我们年轻时代的明星们在渐渐老去,因为我们也走在将老的路上。陈冲的回忆文章将我带回从前,也带到现在,她文章里的历史感、纵深感,以及许许多多细节带来的背景还原,让我把经历的过往不由自主也梳理一遍。我们的父辈,祖辈,同一个时代的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却同样经历着战乱和骨肉分离,这几代人的经历构成了中国的一段历史,了解历史才能清醒地面对当下与未来。如今我们都已经历了人间沧桑,这些文字能让我们感受到我们这一代曾经经历过怎样不同却又相同的人生路途。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幸福与哀愁,甚至明星们可能比我们承受得更多,人生冷暖,大体是相同的。但是那些文字和情感,契合着我们的青春时代,那些很多同频共情的旧时光,好像没有走远。
回想当年,穿着绿色衣服、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送来《大众电影》杂志,女孩们挤在一起迫不及待地看,那里面美丽的女人和漂亮的衣服是我们的关注点,《大众电影》也成了那个年代女孩们的审美启蒙。我有一条白色带黑色波点的吊带长裙,化纤质地,就是我妈妈当年按照《大众电影》里陈冲穿的一条裙子做成的。三十多年过去,这条裙子我依然还在穿,依然没有过时,穿着它我会想起在天堂里的妈妈,想起她给我量衣服的样子,和她连夜踩缝纫机以便让我第二天就能穿上的心意。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穿越时空,至今依然温暖地包围着我。
我觉得我主编的这一本散文集不应该缺席陈冲,她对2023年的散文贡献是显性的。我通过《上海文学》副主编来颖燕找到了她全部的专栏,我选中那篇《我们将死于梦醒》,那是一篇很独特的散文,然而,种种原因,这篇散文最终没有收入,成了我的遗憾。不过,早在2022年,评论家张莉教授主编了一套“2022年当代散文20家”散文集,收入我的散文《每个人的傍晚都住着故乡的晚霞》,同时也收入了陈冲的《悲伤是黑镜中的美》。与这个名字出现在同一本书里,好像跟小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坐在一排看了一场电影,而实际上,这实在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