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黧眉:深夜哨声——我们家的文学事之五
今年四年一度的“欧洲杯”开赛足球赛,让我想起2016年的那一届,爸爸妈妈还能跟我们一起看球,虽然不能看直播,但是看一些回放并且跟我们一起讨论还是可以的。那是我珍藏的极度快乐的时光。
这些天,每当深夜坐在大屏幕前,曾经全家一起熬夜看足球的画面就跳到我的眼前,有的时候会下意识看看左右,有没有父亲和母亲在打赌?爸爸经常开妈妈的玩笑,他总是以为妈妈看不懂,妈妈就嗔怪他偏见。早年的时候,爸爸怀里抱着猫,看球时家里的猫总是最欢跃的,上蹿下跳,在温暖的家,人和动物都是欢喜的。
一般来说,看完球赛第二天,父亲准保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写足球的文章。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父亲、姐姐和我写了不少关于足球的文字,其中我和姐姐还写过同题文章:《女人与足球》,姐姐的一篇《千万别让我看“点球”》写尽了在点球大战中球员和球迷的高度紧张,我记得1990年意大利之夏的那次世界杯,意大利队失利后的黯然神伤,让很多意大利球迷心痛不已,我写了一篇散文《忧伤的意大利之夏》。
有时候想想,我是怎么把父母这两个文人都弄成球迷的呢?想不起来最早的细节。客观说应该是我把足球带到家里的,上大学时,跟一个踢足球的小伙子一起玩,经常到操场看他踢足球,记得一个冬天,他带着我满世界找电视机看“丰田杯”足球赛,那个时候没有手机,学生宿舍也没有电视,只有校园内的老师和教工家里可以看。我们不敢去老师家,最后找到他认识的一个后勤人员,那个人的妻子当时是北师大的总机接线员。我们穿过操场来到一片平房区,躲过他家狂吠的大狗,在很小的水泥地面的房间里看到一个很小的黑白电视机。好像那是中国第一次转播“丰田杯”足球赛。当时我是足球小白,根本不懂球赛的规则,他一边看一边告诉我什么是点球,什么是任意球,什么是越位。于是我的足球启蒙就开始了。后来就在家里陪他看足球,再后来即使他出差不在家,我也要独自看完一场足球赛,只要电视有足球转播,其他所有的节目都要让路。
那个时候最火的是法国球星普拉蒂尼——尤文图斯队的10号,那个卷头发的普拉蒂尼,让中国球迷倾倒,我亦然。看完他的告别赛,我把所有能看到的报刊上的有普拉蒂尼的图片都剪下来,粘贴到一本杂志上,作为我年轻时代的纪念。后来家姐丹梅在《光明日报》的一个同事要写一本《普拉蒂尼传》,要搜集普拉蒂尼的图片,知道我手里有,便请姐姐帮忙找我借。因为共同的喜爱,就好像遇到了知己,我毫无保留把图片都给了他。过了好长时间,书已经出版了,我想要回图片了,但是人家说找不到了,我特别恼火,用东北话说就是“急眼”了,我不依不饶找姐姐要,把姐姐折磨得三番五次去找同事,这个同事吓得整天躲着姐姐。如果那个时候知道将来会有一天,有一个叫“互联网”的东西,只要输入“普拉蒂尼”的名字,什么样的照片没有呢,至于我急赤白脸地追着人家要照片吗?
其实真正到了互联网的年代,我早已对球星失去了兴趣,打开电脑再看普拉蒂尼,他有什么好看的呢?他老了,我们这一代也渐渐老去,年轻时曾经的热情,回想起来,笑笑而已。但是足球依然是要看的,只是看得更加纯粹而已,不会再对任何球星评头论足,却对他们脚下的技术挑三拣四。
记得当年的女作家,看足球的不少。那时迟子建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我父母的家也在鲁院里,我经常去找她玩,有一年的世界杯,我们俩在深夜找电视的情景历历在目。曾经有一个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集子《足球也温柔——女作家七人谈》收入了我和姐姐写足球的文章,其她五人是迟子建、池莉、徐坤、赵玫、徐小斌,主编好像是当年的足球评论员金汕,他组织了好几次女作家谈足球的电视节目,把我们都请过去,大家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今年的“欧洲杯”依然是夜里进行,小儿子回来度假,看比赛前他准备好酸奶和小吃,放在茶几上。为了大喊大叫时不影响别人,我们在地下室的大投影屏上观看比赛。那几天恰巧我跟迟子建要两本书,她迟迟没有寄过来,我短信问她是不是每天看球忘了寄书?她回复“最近一周在看欧洲杯,今晨葡萄牙门神果然连扑三个点球,令人热血沸腾!我在鹤岗出差,回来就寄”。因为她不用微信,我们就通过短信聊比赛。后来荷兰和英格兰对决那一场比赛,我们俩都预测荷兰进决赛,并互祝:“看球愉快!”这几个字估计只有真正喜欢看足球的人才解其中深意。但是,比赛的结果应了那句话:“足球是圆的。”我们俩期待的荷兰队出局了,非常可惜。这就是足球,一个变幻莫测的大游戏。
记忆最深的是1994年的世界杯,我在医院住院,为了让我能看到现场直播,先生弄了一台小的黑白电视机,千方百计送进病房。与我一同住院的一个解放军艺术学院跳舞的女孩就此成了球迷,那次比赛,哥伦比亚的球员埃斯科巴因为不慎将球踢入自家球门,遭来飞天横祸,被枪杀而亡。这个事件让足球比赛不再纯粹,成了人类体育史上的耻辱。
我和先生在1998年到意大利旅行时,第一站到罗马,下了火车就直奔足球场,因为有球星巴乔的比赛,先生早早就委托人买了票。那场比赛波澜不惊,但是能看到巴乔,是那个时代中国球迷难得的机会。全场似乎只有我一个亚洲面孔的女性,我频频被人侧目,连同那个维持秩序的大胖警察和他的警犬也频频回头,让我的同伴们窃笑。同样的事情发生不少,在德国的不来梅看足球赛,着实需要勇气,寒冷的冬天,坐在冰冷的看台上,被德国人高大的身躯和高大的热情裹胁,让我的笔下洋溢出无数的足球文字——
“一场足球赛,有时间限定:九十分钟;有空间制约:比例严谨的场地;有主人公:双方各上场十一名队员;有导演:双方教练;还有执法如山的裁判和成千上万的观众。但是惟有一点足球与戏剧不同,而且是很大的不同——足球赛没有剧本可循,它是真人真实的表演,没有虚构的成分,无法预知结果,每一时,每一刻,都不能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这很有些像我们的人生,每一步,都在影响着我们今后的生活。”
今年的七月,“欧洲杯”如火如荼,在寂静的深夜,球场上的哨声响起来,我会想念我的父母,怀想这个家在许多个深夜围坐在一起,那种幸福,已经走远。爸爸在比赛后写的文章,都在书架上静默。普拉蒂尼在自传中写道:“我的人生就像一场球赛。”试想,哪一个人的人生不是如此?有高潮,有低谷,有来来往往的拉扯,有意想不到的结局,我们虽然是足球场上的看客,又何尝不是现场的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