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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奈:写作时,我希望能诚实说出“我拒绝”“我讨厌”“我反对”
来源:文学报 | 袁欢  2024年09月29日08:16

青年作家:广奈

《行者拉班·扫马的收集与爱情》是青年作家广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者模仿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以一位名叫拉班·扫马的元朝人的名义,在诸多幻想之城中进行游历,寻找文学之形态。因此,这本小说并不是以情节取胜,它的特点也许在于丰茂的、流动的想象力。对于这种致敬,他坦诚这当然是一种挑战,作家需要有勇气拒绝格式化与标签化,且冒犯本身,就是寻找自由的必经之路,即使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在他看来,文学是我们抵达另一个人的亲密途径,因为由文学获得了爱的感受,所以想要传递它。

对于五年前就写成的这部作品,广奈对它的畅销并不寄希望,这实际也是很多青年作家首部作品出版时所需要共同面对的境况。但他仍希望以“好玩”的心态完成这次旅程,邀请读者对话,希望读者能把这部小说看成一个游戏文本,而游戏的目的就是让人感到快乐。即使在普通读者看来,小说也许并不好读,广奈也对此进行了回应:“‘好读’并非顺应读者的期待,而是重建读者的审美——作为普通读者,我希望读到足以摧毁我的小说;作为作家,我想写出那样的小说;作为编辑,我想在作者身上看到创造与颠覆。”

广奈/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

01

“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作家的话,也会想要写一篇小说与之对话”

记者:我收到这本书的第一反应是《行者拉班·扫马的收集与爱情》这个书名,应该不好卖,其实作为一名编辑,你可能更清楚这一点?

广奈:我觉得国内青年作者的第一本书都很难卖,不管是自己写的书,还是编的书,都会遇到这样的困难。如果以畅销的信念来做一本书的话,往往会被现实击败。从事编辑之后,我对书的命运都是保持听天由命的态度。比起制作一个畅销的图书产品,我更喜欢的是将书做成作者个人风格的作品。很多作者在写作时,可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风格是什么,只是在进行单篇小说的创作,并没有整体的写书的概念,所以编辑需要将作者风格呈现出来,这是一个好玩的过程。

至于我自己写的书,也只是把它当成一个好玩的文本做出来,书名以及书的整体设计,都是为了表现异质感。我喜欢做书的过程,但说实话我不太知道怎么卖自己的书。真正畅销的图书离不开作者、编辑、评论家、出版社、媒体、书店的邀持与推广,但我是个懒惰的人,不想做太多麻烦的事情,我觉得这本书能出版就很不错了,毕竟它是五年前写的小说。一个人总是讨论、营销自己曾经的作品,是不会有进步的,但还是很感谢有少数读者关注到它。

记者:就像你在后记里也提到他人的评价:“这部小说是写给中文系的人读的,它拒绝了普通读者。”你举了《奥斯特里茨》《去往第九王国》两部作品表明这部小说读起来“一点都不难”。我们跳出你的小说来看,有没有可能作家和普通读者对于“好读”的认知是存在偏差的呢?

广奈:每本书都有不同的读者群体,我觉得没有必要将作家与普通读者划分开,作家也是普通读者的一部分。按照伍尔夫在《普通读者》的观点:“普通读者不同于批评家和学者……他是为了个人兴趣而阅读,不是为了传授知识或纠正他人的见解。最重要的是:他在一种本能的指引下,用他所获得的无论什么杂七杂八的原料,来为他自己创造出某种完整的东西。”我正是以本能的兴趣完成了《行者拉班·扫马的收集与爱情》,获得一些短暂的满足,也希望它带给读者短暂的欢愉。

关于“好读”,我是这样理解的:写出一篇让读者觉得好读的小说,是作家的基本功。但我希望小说可以有更多种写法,因为作家不仅要有讲故事的能力,还需要让读者认识到世界的变化、社会观念的更新等等。作家是巫师与预言家的结合,真正好读的小说具有破坏力,它让你知道自我的局限,并且完全摧毁你的世界观,然后与你一起重建。“好读”并非顺应读者的期待,而是重建读者的审美——作为普通读者,我希望读到足以摧毁我的小说;作为作家,我想写出那样的小说;作为编辑,我想在作者身上看到创造与颠覆。

记者:有意思的三重身份解读。很抱歉,一开场就问了有点尖锐的问题。回到小说创作上来,这本小说你直言是致敬与回应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为什么是卡尔维诺?你应该有很多文学偶像?

广奈:我喜欢读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给了我很多写作灵感,写《行者拉班·扫马的收集与爱情》也跟我的阅读方式有关,我喜欢同时开启多本书的多线阅读,《看不见的城市》就很适合这种读法。读完几篇就停下来,读《佛国记》和《大唐西域记》,再跳到《马可波罗游记》,不连贯的阅读会使我想要找到故事与故事之间的共性,以及人与人的链接。后来恰好看到了《拉班·扫马与马克西行记》,拉班·扫马与马可·波罗是同时代人,我觉得是个不错的题材,因此让拉班·扫马也进入到卡尔维诺虚构的城市中进行游历。

我希望小说与小说能够彼此对话,这种写法很不讨巧,会让读者觉得自恋。可我觉得没有关系,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作家的话,也会想要写一篇小说与之对话的。就像你喜欢现实中的一个人一样,也会不断走向他(她)。除了卡尔维诺,我还喜欢三岛由纪夫,但一直没有偶像的观念,因为文学是拒绝偶像的。他们的作用在于提供路径,让你知道如何往前走一步,但最终走到哪里还需要凭借自己的判断。

记者:“文学是拒绝偶像的”,但也有一种说法是作家的起步是从模仿喜欢的作家开始的,这好像也算一种“追星”行为呢。这部小说看起来很自由,既可以是长篇小说也可以是短篇小说集。我想这跟小说的主人公拉班·扫马是一个“小说收集者”有关,你似乎是想通过他的收集之路,回答什么是小说的问题,现在有答案吗?

广奈:在写小说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它是一部正常的小说,而是在想,应该如何写一部不太正常的小说,所以就需要解答小说是什么的问题,最终完成了这部关于小说的小说。如果要说答案的话,肯定没有统一标准,对我来说,小说即自由——语言的自由、想象的自由、形式的自由等等。作家需要有勇气拒绝格式化与标签化,不要依赖于杂志体,极尽可能大胆一点,这会冒犯到一些读者,但是冒犯本身,就是寻找自由的必经之路,即使失败了也没有关系。我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

记者:书名中另一个关键词是“爱情”,但我在阅读时,却觉得这本小说的爱情浓度是很低的,不知你如何看?

广奈:可能是因为我写得不够明显,小说中所写的爱更侧重于爱的观念。期许爱有所发生,因此长途跋涉一路追寻。一个人在旅途中所见到的风景、读过的故事、听见的声音,冥冥之中都与另一个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爱意的呈现,并非两个人相遇后所发生的一切,而是两个陌生人在相遇之前,用漫长的等候与变迁,促成了一次偶然的邂逅,故事与故事形成了回应。我想写出的正是爱情发生之前的那种虚数状态。

02

“文学是我们抵达另一个人

的亲密途径”

记者:大概是我把你所写的爱理解为狭义的爱情了。而你设计的城市都与阅读、与文学相关,比如有故事是一个女人修补词语,比如一个城市里小说是可以种出来的,又如被雨水淹没的城市的人只能靠讲故事打发时间……在书中,虽然你所建构的城市是有限的,但这些城市理想状态里是可以无限扩展下去的,我觉得这个也很有趣,像是留下一个游戏任务,符合你之前说的“好玩”。

广奈:是的,每一篇故事都可以拓展,我也希望读者能把这部小说看成一个游戏文本。游戏的目的就是让人感到快乐。作者提供一个世界观,让主角在一个又一个副本中进行探索。小说的附录部分,也加了一章《游戏卡片》,就像给玩家的说明书,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按照其中的使用方法进行操作,不喜欢也没有关系,换到下一篇就好了。整本小说,我都在尝试与读者建立对话,向每个愿意阅读这本小说的朋友发出邀请,希望大家能够在无聊的时候随便翻开它。

记者:这些城市并不是凭空而来的,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与现实的一些对照,那你在构建时觉得最难的是什么?

广奈:最难的是提供一条可以在现实走通的路径。小说里有部分篇目是通过寓言的方式进行讽刺,也经常以二元对立的视角来制造冲突,它提出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遇到的困境,但始终没有真正写出理想中的城市制度,也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对我来说,如何通过故事来改变现实,是作家需要有的责任,而不仅仅在于呈现问题与讽刺现实。

记者:插个问题,有个城市有用猫语写成的小说《昨日猫咪》,读懂这本小说只需要一本《猫语音调词典》,在猫狗选择问题中,你是喜欢猫咪的那一派吗?毕竟你没有写用狗狗语写的小说。

广奈:这部小说其实是以文字游戏的戏谑态度写完的,很多篇目都是临时起意,看见了什么就写什么,跟自己的兴趣所好有很大差别,实际上我是更喜欢养狗,也确实养过狗,后来失踪了。《昨日猫咪》这一篇的构想,恰好是因为看见朋友发了一张猫的照片,所以虚构了这个故事。小说中还有很多篇目也是这样完成的,比如特比萘芬写作《碘伏》,当时我的桌子上正好有一支特比萘芬、一瓶碘伏,因此有了拉班·扫马与特比萘芬关于推理小说的对谈。我喜欢临时的、随机的写作,可以有意想不到的故事。

记者:这好像解答了我对城市构建灵感来源的一部分疑惑。其实在我看来,这本书是有点悲伤的,当然它也有温柔的部分,不过我更在意的是,你其实在书里保留了一些尖锐,就像你说的“冒犯”。比如“一部平庸的文学作品有什么存在价值吗?”比如谈写作者的自我重复,比如借图书馆新老作家作品的陈设来谈文学圈的一些制度等。

广奈:当初写的时候,处于年轻气盛的状态,有很多不太成熟的想法,对于文学作品的理解,也充满了个人偏见,总是会以偏激的态度来要求同时代的作者。其实这是不公正的,作家的作品,受到很多方面的影响,需要反复与自我抗衡、与他者辩驳,在一次次失败的写作中寻找突破与变化。

我觉得只要还在坚持写作的人,是会形成自我的风格并且将它展现出来的,作为非天赋型的作家,必须经历这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在成为编辑以后,我期待能够在青年写作者的身上看到独特与变化,青年有冒险的基因,所以我愿意相信他们。但有个观念我没有变,就是年轻人不要沉溺赞美,并且要有批判和反对的勇气,敢于和腐朽斗争,实际上,能够说出“我拒绝”“我讨厌”“我反对”“我憎恶”,不仅是作为作家的必要素养,也是作为人的必须原则,最重要的是:创造那些你觉得是美的和善良的秩序。

记者:这段回答感觉更多是从编辑身份出发的。你把文学或阅读看成生命中十分重要的部分。那我想问,你怎么看文学的当下意义?或文学有用/无用论?

广奈:这个问题好难回答。此刻我的想法是:文学是我们抵达另一个人的亲密途径。它的意义在于,让你知道人们生活在一个智识的传统里,每个人都可以与另一个人产生联系。人并非单独存在,也并非唯现实的生物,通过文学,你获得了关于爱的感受,于是想要传递它。作为爱的链条的一部分,人们通过阅读,承受来自于他人的馈赠与祝福,也通过书写,将感受延续下去。文学的效用太多,以至于我不能言尽其意。

记者:得益于新媒体的发展,作为作品背后的人(无论是作家还是编辑)都不再神秘,我还是想请你为我们描述一下你一天的生活、工作日常。

广奈: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在想如何可以不去上班,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思考下班后做什么。白天总是过得这么慢,到了晚上,又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其实我不是一个“认真”工作的编辑,我会以玩的心态来对待现在的生活,我也喜欢那些有着玩世不恭或者天性放浪的作品,能够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创造力。毕竟生活已经很累了,轻松一点玩过去吧。

记者:最后为我们分享一个你的爱好?

广奈:爱好是看漫画,未来我想做一本国内原创的漫画——按照我的速度,可能在十年以后。

记者:那祝你早日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