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喜儒:我为管桦当书童
一
我从小就崇拜管桦先生,可惜一直无缘与他相识。我调到中国作协工作以后,在一次会员大会上,有朋友指着前面的背影说,他就是你崇拜的偶像,和他拍个合影吧?我犹豫再三,还是作罢。直到1989年5月,中国作协组团出访日本,团长是蒋子龙,团员为管桦、林希、敖斯尔和我,我这才有机会与管桦先生相识。
那时,先生年近古稀,是我们团中年龄最大者,本应是全团重点保护对象,但他精神饱满,声若洪钟,显得比我们还活泼、还年轻。为了表示自己并不老,他主张“自力更生”,行李都要自己搬。我不放心,悄悄地跟在他身后,想必要时搭把手。哪知他回头一笑,意思是说,我早就发现你啦!完全是一个狡黠可爱的老顽童的表情。尤其是他那双机智敏锐的眼睛,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课本中他写的那个与侵略者斗智斗勇的小英雄雨来。
飞往日本的航班上,我坐在先生旁边,请他给我留言、签名。他说手边没有毛笔,只好用圆珠笔将就,他写道:“喜儒同志关心我们的负责精神,使我感动。旅行的第一天我非常愉快。管桦 1989.5.3飞机上。”
先生看了看,觉得不满意,说:圆珠笔太滑溜,与毛笔的感觉不一样,有空时我用毛笔给你写。我说这不是挺好吗,字写得行云流水、独具一格,尤其是那个“管”字,像一丛挺拔的竹子,生机勃勃。我还和他开玩笑说:“刚才候机时,我们四个晚辈应该为您来个小合唱《快乐的节日》,‘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他笑着说,那首歌词是他20世纪50年代初写的,几十年过去了,自己差不多都忘光了。
二
在日本访问期间,我们的日程很紧,没有午睡时间。我对管桦说:“您要是觉得累就说一声,别硬挺。”他却表示,机会难得,应尽量多走走、多看看,好好向人家学习。
一行五人中,我最担心的是管桦。子龙是团长,大事小事都要出面应酬,当然很忙很累,但他毕竟年轻,而且聪明过人又精力充沛,办事举重若轻。而管桦白天与大家一起参观访问,晚上有时还要加班加点写写画画、准备礼品,毕竟年龄不饶人啊,他显得有些疲惫。
日本人有送礼的习俗,到人家那儿去拜访不能空手,尤其是我们作家团,会见的都是日本各界名家,更马虎不得。但按照规定我们的礼品费不多,像样的礼物买不起,太寒酸的东西又拿不出手,所以每次出访我都为礼品发愁。这次与擅长书画的管桦同行,我喜出望外,出发前一再叮咛他千万别忘笔墨纸印,以备不时之需。
行程中,每晚我都要去管桦那里坐一会儿,说说话。那天,当我走进他的房间时,他又故意板起脸说:“催租逼债的又来了,说吧,今天几张?”我说:“今天我不是黄世仁,只是想请您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望着碧绿的河水、无边的稻田,讲一讲那过去的事情。”他笑了,说这回你先给我讲讲明天要见的几位日本作家,讲他们有哪些作品、属于什么流派,在文坛的地位和影响力如何。有时他也给我出些大题目,比如日本文学的特点、与中国文学的异同、在世界文学史中的地位等等,我能答多少算多少,他从不责备我。他对我说,做文学翻译工作,必须读书、读人,深入作家的心灵,否则只能浮在表面,交不到作家朋友。
我问管桦,他写的《小英雄雨来》有原型吗?“有,但不是一个人,而是我们一群,”他说,“我从小就和村里的儿童一起站岗放哨,给八路军送鸡毛信。夏天下河洗澡摸鱼,冬天在冰上打滑刺溜,上夜校学文化。我写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当时所有的孩子,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共同经历。我只是把当时的战斗生活浓缩为文字,移植到纸上而已。”这段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
我对管桦的艺术心路历程很感兴趣,我说:您写小说、散文、诗歌、歌词、童话、话剧、歌剧、报告文学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本事是怎样修炼的?他回答说,他的生活经历比较丰富,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当过随军记者、演艺队队长、文工团副团长,在华北联合大学文学系念过书,在东北鲁迅美术学院当过研究员,还在中央乐团当过专职创作员,后来调到北京市作协任专业作家、主席等职务,写作时从未刻意追求什么文学形式,而是哪种形式更适于表现写的内容就用什么哪种形式。他说:“就像种花,得选个合适的盆。我的作品,都是从我心底流出来的,都带着我人生的温度和印迹。我认为任何艺术形象总是有模特的,你塑造的人物,只能是你见过的,或是熟悉的,或是你自己,摆脱现实主义,完全凭空想象,是不可能的。”
三
难忘当时我和管桦一起准备礼物的情景。我们先在一起商量画什么、题跋怎么写,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构思,我当书童,准备笔墨纸印。他想好了,拿起毛笔,沉吟片刻,便一气呵成。有一次他费时不久就画完一张笔酣墨饱、顶天立地的墨竹图。画完,他把画放在写字台上风干,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响地端详,一旦发现瑕疵就马上修改,直到满意为止。
我没统计过访日期间管桦画了多少张画,反正送给重要人物如野间宏、井上靖、中野孝次、陈舜臣等的都是他的画,当然也是最受欢迎、最贵重的礼物。为他抻纸倒墨、站在旁边看他作画的我,心中也留下了一组连环画:紧蹙的眉头,细眯的眼睛,凝重的神情,笔走龙蛇时充满快感,审视作品时或轻轻摇头表示不满、或频频颔首自鸣得意……
我问过管桦,为什么在岁寒三友中对竹情有独钟。他说,他从小就喜欢竹子顽强、高洁、虚心的品质,但当时并没有画。后来有一段时间心情郁闷,他的灵魂找到了无声的音乐、无声的戏剧和无声的语言——绘画,于是便画起墨竹。他告诉我,中国绘画史上画竹的历史悠久,名家很多。“有人说墨竹始于唐朝的吴道子,也有人说始于五代郭崇韬之妻李夫人。宋朝的文同以深墨为面、淡墨为背,自云‘画竹必胸有成竹’;苏东坡的竹多仰枝垂叶,气势雄健、墨气浑厚;石涛的竹,挥洒自如,自有一种飘然欲仙的神韵;而郑板桥的竹高低错落,挺拔清秀,超凡脱俗,清爽高洁。我在前辈画墨竹的传统技法上试探着做了些革新,尝试用酣畅淋漓的水墨,雄健苍劲的笔力,如烈焰般熊熊燃烧的豪情,描绘耸立于云霄的粗壮峭直的巨竹,以寄托我的希望和理想。”
从此,管桦与竹结下不解之缘,还特意在寓所院子里种了一丛翠竹。他的诗文中也有许多描写竹子的作品,如《我生命原野上的竹林》《云梦竹》《竹颂》《听竹》《斑竹》等,他在《竹颂》中写道:“我坐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描画着潇洒而又挺拔雄健的劲竹,愿你的情操和美德,潜藏在我生命的深处。”艾青在为管桦诗文集《生命的呐喊与爱》所写的序言中说:“管桦爱画竹,自成一家。他的竹子总是粗枝大叶,给人以壮阔的感觉。他借这些‘未出土便已有节,直到凌云高处依然虚心’的竹,抒发着一种坦直、忠诚和坚贞的情操,刚毅、不屈和献身的精神。”
四
回国后,管桦送给我他的多本著作,还送我一幅《竹梅图》。他听说我妻子姓梅,特意为我画的。条幅中间是一根五节巨竹,竹下有一枝盛开的红梅,梅边有一个破土而出的茁壮竹笋,左书:“竹爱碧空,梅照大地。春色原在风霜里。一九八九年夏于北京霸河之阴苔青馆喜儒老友清赏”。前几句出自他的诗《竹梅》。
2002年,管桦先生病故,享年81岁。但他的书、他的画、他的歌、他对我的美好祝福,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