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丽:关于刘硕良先生的回忆与纪念
时光匆匆,一年时光倏然而逝。一年前,刘硕良先生告别了他所热爱的世界——只是他又似乎从未离开,似乎无时不在。总编室发起了纪念征文活动,我细细梳理了一下,老先生晚年重要的几本书我都有幸参与了,确有必要、也有责任写一点文字。而未及下笔,许多记忆已汹涌而来。
我与刘老相识其实很晚,真正开始有合作更是迟至2017年,如果对刘老的出版生涯进行分期的话,这基本已属于晚后期了。但此阶段的刘老正在全面梳理自己的出版经历、总结出版理念,我因而得以较深入地了解他的一些思考,进而对其经历的出版历史有一个快速了解的路径。刘老自十七岁随军入桂,先新闻、后出版,成就了“为新闻出版的一生”。作为漓江出版大厦的创始人之一,漓江品牌之重要奠基者,出版改革名刊《出版广角》的创刊主编,刘老深度参与了漓江出版社的历史、外国文学出版历史,是当之无愧的改革开放出版家。在此记下几个细微片段,以纪念这位一生“唯好书是求”的出版前辈,表达深深的敬意与怀念。
2005年,我进入《出版广角》杂志工作,而作为这本杂志创始人的刘老已在北京开始新一轮的创业。记得那年的京城初秋,为了重建北京办事处,杂志社领导请刘老出面邀请杂志在京编委相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硕良先生,这位全国著名的出版人。彼时同场的有大名鼎鼎的柳鸣九、罗新璋等多位先生。鸿儒谈笑,思想激荡,那个场景我终生难忘。
第二次见到刘老,是在硕良文化公司的北京办公室。印象中那个不算大的办公室从进门开始便堆满了图书。老先生给了我将近10本、满满一手提袋的书,在没有翻开任何一本书的情况下,昂扬顿挫地对每一本书的特点做了简要说明。我诧异于有人对书如此之熟悉、如此有热情。后来编辑书信选的时候,每每看到提及刘老送书之处,我都不禁回想起从柳芳北里抱出来的那满满一袋书。
再次见到刘老时,我们都已回到了南宁。有着广西最顶级豪华文史作者团队的《中国地域文化通览 广西卷》出版了,作为主编之一的刘老热情万分地送了我好几本——没错,不是1本,是好几本。他说你回来做图书,这本书一定用得着,你的作者中或许也会有人需要,必要的时候可以转送给需要的人。后来我确实遇到不少需要这本书的写作者和编辑,书送完后,我自己又买了好几本继续送人。
与刘老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始自《春潮漫卷书香永——开放声中书人书事书信选》(以下简称《书信选》)。《书信选》是一部鲜活的多义之书,关于阅读、关于翻译、关于时代,相信每一个读者从中获得的感受都会不同。对我而言,我最关注的是一封封书信背后的人,以及一群人背后的那个时代,这让我忍不住张望、遐想、感慨;也常常感叹老先生高超的工作水平——好的编辑技巧,其实是一门艺术。《书信选》收录七百多封信,加注释、说明、附录,编辑过程的繁复与艰难今天回想已有些模糊,能清晰回忆起来的,是那高达数尺的校样,和刘老埋头勾画信件的样子。书中收录的信件非常珍贵,为保护原件,我们需要先将信件扫描,再请录入人员将扫描件转成电子版,然后对照扫描件校异同。信件多是手写,笔迹各有特点,更因时间久远,有些字迹已模糊,考证辨认并不容易,尤其一些采用行草写就的书信,需要了解背景、结合上下文才能辨识出来。这批信件目前存放在广西师范大学桂学博物馆中保留着,里面显见增加的笔迹,一笔一画可见晚年受眼疾困扰的老先生的辨认艰辛,同时亦隐见其编辑思想。发排前后,刘老每天工作时间超过十小时。他还专门把客房腾出来作为临时工作间,周六、周日我和同事艾畅便在这里继续“上班”。慈祥的黄阿姨总是叹气:不要那么辛苦嘛。我和艾畅的体验倒是一致的,那就是累并快乐着。
《书信选》之后,《围观记》开始进入编选流程。刘老一度想新写一部叙事散文集,书名都起好了——《八八自述》,还列出了完整的提纲。孰料这一年11月,黄阿姨因病逝世,刘老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有一天,他电话跟我说,他眼睛不行了,估计写作的计划要搁浅了。又有一日,老先生又来电话,说他准备跟广西师大的黄伟林教授合作,把原来想写的内容以口述笔录的方式呈现——这是后来的《与时间书:刘硕良口述回忆录》。黄伟林教授针对刘老的口述史实际已进行多年,形成的文字也已有十多万字,但一直未达到双方最满意的状态。2020年年底,刘老下定决心把这个口述史完成,黄教授团队以线上、线下的方式开展口述笔录,留下了大量珍贵的影像资料。口述笔录的原始材料最后由张俊显、李逊、唐迎欣等执笔成书,张俊显全书统稿。书稿文字简洁平实,刘老口述自故乡起笔,对平生每一段经历都做了细致的梳理。老人家对书稿很满意,只是到后期,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已经完全不能看清文字。文字整理团队和编辑团队只好以朗读的方式帮助刘老“阅读”校样,对内容进行确认、校对,朗读者将刘老的修改意见记录、誊改,再朗读。李逊和梁虹程是最经常的“朗读者”。记得有一天我送材料给刘老,走到书房门外,听得刘老独特的湖南口音与年轻的朗读声高高低低,时有交错,不禁久久驻足。
出版是一件奇妙的事,需要时间的沉淀、打磨,却又往往超越时间。自1980年始,刘硕良老便犹如使者一般,孜孜不倦于推动一本又一本图书、一期又一期杂志的出版,一直在与时间赛跑。他一直在策划、一直在创意;每一个创意他都会预设多个实现路径,失败亦从不气馁,转一个赛道继续前行。在暮年时分,即使目不能视,他依然坚持书写、记录、传播。出版史专家李频先生曾对《与时间书:刘硕良口述回忆录》这一书名颇感兴趣,猜测其意为“在时间中书写”,“与时间一同书写”,“为时间而书写”——这是对《与时间书:刘硕良口述回忆录》最好的诠释,也是对刘老一生出版事业最好的写照。
《书信选》《与时间书:刘硕良口述回忆录》《围观记》出版背景是漓江出版社正在集团的统筹下开展的“漓江出版品牌工程”建设。刘迪才社长关心每一步进展,总编辑张谦担任每一本书的终审,更对图书的优化提出具体有效的策略。而在这系列图书的出版过程中,刘老与桂林中心合作“旅伴文库”陆续推出,在他的时间表中,一直保持着极高的“出版密度”。
“书比人长久”,这是刘老常说的话,他以亲身经历证明着这一说法。我在高中的图书馆看到《静静的顿河》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这部书其实已经出版了十年之久;彼时年少的我更不会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有机会为这部书的编辑做编辑服务。回想多年来与刘老的每一次交谈,都没有离开书。书人书事,新闻旧闻,他总是兴致盎然。“这个可以做成一本/套书”,“这本/套书可以这样做”,“这本书找他/她准没错”……余生也晚,没有机会亲历刘老的出版鼎盛时期;但又何其有幸,有机会近距离了解这位出版大家对出版的执着与热爱。他让我知道,出版是一件有意思、有价值的事,更是一份需要敬畏、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事业。
深深怀念刘硕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