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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其佩的“奇谈”
来源:北京晚报 | 徐德亮  2024年09月18日09:19

指墨画又叫“指头画”,简称“指画”,清代以前指画家作画时,用指头、指甲蘸墨,在纸上或绢上作画的技法。近代,指墨画的概念有所延展,指用毛笔以外的工具,包括指头、指甲和其他工具作画的技法。

中国画历来用毛笔作画,一些画家为了满足线条和墨色上的特殊需求,偶尔用指头蘸墨作画,颇具浑厚朴拙、变化莫测之效,非笔力可达。唐代、宋代乃至清代的画史中,皆有相关记载。最近我通读了清人高秉的《指头画说》,真读出好多心得来。

高秉字青畴,号泽公,晚号蒙叟,是高其佩的侄孙(高其佩是画家、官员,祖籍辽宁铁岭,擅长用指墨技法画花鸟、走兽、人物、山水)。高秉也是官员,通晓书画篆刻,他在《指头画说》的开篇说:“恪勤公八龄学画,遇稿辄抚……”

“恪勤公”即高其佩。高其佩的祖父高尚义居于铁岭,铁岭被后金占领后,高尚义投奔后金,以军功授二等轻车都尉,后任汉军协领,驻防湖南宝庆(今湖南邵阳)、浙江杭州等地。高尚义之子高天爵为铁岭贡生,顺治十六年(1659)任江西建昌知府后不久,高其佩出生。

康熙十三年(1674),高天爵升任两淮盐运史;当时“盐铁专营”,高天爵不仅升官了,而且得了个肥缺。就在高天爵准备去扬州赴任时,恰逢“三藩之乱”,耿精忠据福建叛乱,大举杀入江西。有人建议高天爵赶快离开建昌赴任,这既合乎法规,又能保命发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于道德上无可指摘,但高天爵说:“吾守此土十六年,虽代受,岂可速去?当殉此城耳!”便率家丁数十人在万年桥与叛军大战。守城的副将见叛军势大,暗中降贼,在高天爵力战时从背后突袭,将其交给叛军。

叛军随即将高天爵押回福建,因他拒不投降,耿精忠就把他关起来。在狱中,高天爵秘密联系清军,试图越狱并与清军里应外合破城,却因事情败露被杀。后来,康熙帝特赐谥“忠烈”,入祀昭忠祠。

看来高其佩的血液里自带一股豪放不羁之气,他能使指头画达到新的高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大概在围城之时,高天爵把十五岁的高其佩送到在广东当官的兄弟高承爵那里,高天爵死后,高其佩就和叔叔游宦广东。据史料记载,高承爵给高其佩请的教书先生叫吴韦,能以指头作画,高其佩受其影响,开始用指头画画。

但在《指头画说》中,高秉说高其佩从八岁开始画画,一见到画稿就临摹,十几年间,画作积攒了两大箩筐,到二十岁时就有摆脱先辈影响、自成一家面貌的苗头。某个白天,他忽然睡着了,梦见一个老人带他去一土室,室内四壁都是画,各种画理、技法,在画上均有所体现。资料难得,高其佩当然希望尽数临摹下来,但这里没笔没墨,他正着急呢,见盂中有水,他就用指头蘸水在地上临摹,边画边记。

没过多久,高其佩醒了,大喜过望,这是神授画技啊!他提笔就画。虽然心里有,却画不好,可以想见,高其佩当时是何等郁闷——神仙都下界了,我也记住了,怎么就画不出来呢?

忽然,他想起土室内没笔没墨,自己是用指头蘸水来临摹的,他便用指头蘸墨在纸上画。尽管是仿其大略,却尽得其神。自此,高其佩便不再用毛笔画画,转而用指头画了。他曾治印一方,印文是“画从梦授,梦自心成”,就是为纪念这件奇事的。

高秉在书中说,高其佩中年画过十二页“推篷册”,特意将这件奇事题在首页,这是家族藏画中最珍贵的一件。他又说其父,就是高其佩的侄子,也曾题一首五言长诗记述其事,意在表明这件事是真实的。

现在来看,这种梦中得神技的说法,无非自秘其技或自神其事,唐宋的笔记里屡见不鲜,明清时期更为盛行。这类桥段就像“电影中的俗套子”,虽然俗,有人愿意写,有人愿意信。

旧戏里的《白猿教刀》,说关公夜宿麻姑庙,梦见麻姑和白猿授以春秋刀法和《春秋左传》。关公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能耐?都是神仙教的。我觉得这个故事诞生于《三国演义》成书之前,只不过太荒诞不经,没被罗贯中采纳。

《水浒传》里,宋江被赵家兄弟追捕,跑到九天玄女庙,也蒙九天玄女“梦授三卷天书”。在这里,金圣叹也要批一句“此等悉是宋江权术”。

明代文学家黄宗羲写《王征南墓志铭》时,说武当山的炼丹道士张三峰(张三丰)赴宋徽宗的召见,在路上受群贼阻挡,不能前进,“夜梦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单丁杀贼百余”。恐怕不会有人承认这段记载的真实性,因为无论武功是不是“神授”,再高明的武师,也不可能单枪匹马连杀一百多人。

现在说这些,都是开玩笑了。

类似的记载在《指头画说》里还有。高秉说高其佩七岁的时候,跟大人去延庆寺游玩,他走进一间小屋,小屋里住的老和尚已经去世。忽然,他问陪在旁边的方丈:“鞋在哪儿?”方丈说:“床下。”他又问:“衣服在哪儿?”方丈说:“箱子里。”他继续问:“杖在哪儿?”方丈说:“床头。”高其佩拿着老和尚的扇子,躺在他的床上看了一会儿,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旁人都知道他不是平常人了。游玩已毕、将出山门之时,方丈摸摸高其佩的后背,又摸摸他的头顶,说:“本再来人,顷觉太露尔。”你是转世的人,刚才的表现有点太暴露了。

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为什么还要当众说呢?

无论实际情况如何,高其佩是很愿意让人听到这种传闻的,或许他自己也信。他有一方印章,印文是“延庆寺老衲后身”。

清代的文人挺愿意搞这一套,不少人都写过自己前生的故事。张大千就说自己出生的前一天晚上,其母夜梦一位白髯长袍的长者,用铜锣托着一只黑猿交给她;他一直称自己是黑猿转生,爱猿、画猿,还给自己改名为“爰”。

言归正传,说说指头画吧。高其佩用毛笔画的画儿肯定好,这是用指头也能画好的前提。他的画比较重视写生而自出机杼,《指头画说》称在章法上,唐、宋、元、明诸家的山水画章法都以下为主、以上为客,近主远客,下边画树石屋宇、上边画峰峦沙岸,但在高其佩的画中,没有一张是这样的。他画的山水都是生平看过的真景,山林丘壑并无雷同。当时各家画丛树,也有自己的家数,从出枝发干、穿插位置等,就能看出他学的哪一宗、哪一派。而高其佩画丛树都是从江山茂林中得来的,没有亦步亦趋的痕迹,尽显大自然的真趣。

这当然是正确的艺术观念,打破“四王”陈陈相因的艺术传统,开启“扬州八怪”各具特色的艺术时代。但《指头画说》的“奇谈”又来了,高秉写了一则高其佩画龙的故事:

虽然高其佩画龙别开生面,但他始终觉得不如古人,为此感到惆怅。一次,他乘船在长江上行驶,适逢阴云蔽天,要下大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画龙都是根据书上描述的龙的形象画,兼用古人的蓝本,并不是以龙的真容作为参照。于是,他命人停船靠岸,虔诚祈祷,以见神龙之真容。结果浓云顿开,出现了一个大龙头,有角有耳,没有所谓“无碍”的东西。这条龙的眼睛亮闪闪,高其佩没敢一直盯着它看,但已瞻仰其大略。从那以后,他画的龙就没有“无碍”了。他五旬前后所画的龙都不一样,有人说有“无碍”的才是真迹,有人说没有“无碍”的才是真迹,其实他们不知道,真假不在于“无碍”的有无。神龙变化莫测,高其佩画龙也变化莫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好家伙,古人进山给老虎写生,就挺勇猛的,这位高先生竟然把神龙都请出来了……

这“无碍”到底是什么,难住我了。按照书中的说法,应该是龙头上的一个部件,还是清人都知道的,但我查了《辞源》《汉语大词典》,又查了《明清俗语辞书集成》,没查到。“无碍”这个词倒是有,没有阻碍、通达自在的意思,还通“无遮”,不过跟龙没什么关系。

《指头画说》中的内容还有很多,但谈指墨技法的内容不多,这些都可以留待以后细聊。最后,说两个知识点:

书中提到了“抚”古画,也有其他版本是“橅”,无论是提手旁还是木字旁,这个字都要读“摹”。

还有,高其佩生长于江西,之后去广东,又在安徽、四川一带当官,几次升迁回京,到最后任正红旗汉军都统,领刑部右侍郎衔。虽然他在画上常题“铁岭高其佩”,时人也称其“高铁岭”,但那只是他的祖籍。至于他回没回过铁岭,就要细考他的诗文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