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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孙犁和乡间的花
来源:北京晚报 | 肖复兴  2024年07月02日09:20

粉碎“四人帮”后,孙犁先生复出写就的“耕堂十书”中,《秀露集》是第二本,书中文章创作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这本书的第一篇文章是《戏的梦》,孙犁先生在回答读者希望他再写以前白洋淀的小说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只能说句良心话,我没有了当年写作那些小说时的感情,我不愿意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

既然没有当年写作那些小说时的感情,那么,此时此刻,孙犁先生是怎样的感情呢?孙犁先生用这十本书,为我们做出回答,展现了他真实的感情。

新时期的散文写作中,孙犁先生写过一组《乡里旧闻》,是其重要的作品。《秀露集》里的《乡里旧闻》为开篇之作,包括《度春荒》《凤池叔》《干巴》三则,写的依然是旧时情景、旧时人物,却与《白洋淀纪事》所写的情景、人物与写作风格大不相同。

老亭在抗英外侵时负伤,瞎了一只眼睛回村,“没有留下什么英雄的称号,只是从此名字上加了一个字,人们都叫他瞎老亭”。村里的人很少到他家去,只有一个老年寡妇夜间和他做伴,给予他潦倒余生最后的温暖。老亭死后,侄子凤池叔继承了他的三间土房,命运依然不济,甚至忍饥挨饿,虽然也有邻村一女子和他做伴,到最后却不知其踪。孤苦伶仃的凤池叔在临死前卖掉那三间土房,才勉强为自己安葬,了却后事。

另一个叫干巴的男人,其妻在产后饿死,他独自把孩子拉扯大,结果孩子又不幸淹死。他孑然一身,卖完豆腐自己吃豆腐渣,兼替别人家埋葬死孩子,以此勉强维持生计。最后,“这种工作,一直干到干巴离开人间,成了他的专利”。

看过《白洋淀纪事》和《风云初记》,再读这样的文字,内心真的是百感交集,乃至不忍卒读。以往乡间抗战烽火中奋不顾身、昂扬振奋的乡亲,不说更多篇章,只说中学语文课本收录的《荷花淀》里的水生和水生嫂,那样勇敢、坚韧,还像苇眉子一般“又薄又细”的温柔;面对同样艰难困苦的生活,他们满怀期待和憧憬。再看看瞎老亭和干巴,判若霄壤,恍如梦中。

时代的变化,促使感情发生变化,对生活的认知、对过去的回忆、对曾经熟悉的人物的理解,随之发生变化;文体的选择和写作内容及其书写方式,一同发生变化。所谓“笔随心走”,笔随时势而动。

《秀露集》里,还有一篇《欧阳修的散文》。孙犁先生喜爱并推崇欧阳修的散文,在这篇文章中,他将欧阳修与韩愈进行比较,特别指出:欧阳修“遭受的坎坷,内心的痛苦,也非韩所能梦想。因此,欧文多从实际出发,富有人生根据,并对事物有准确看法”。欧阳修“遭受的坎坷,内心的痛苦”,其实也是孙犁先生刚刚经历过的。这里说的“从实际出发、富有人生根据、对事物有准确看法”,其实也是孙犁先生复出为文时明晰的自我要求。所以,他不会再写以前白洋淀那样的小说,转而写《乡里旧闻》这样的散文了。

如果细读,会发现在“耕堂十书”中,尽是删繁就简、骨瘦嶙峋的文字。《凤池叔》里竟然有一段少见的闲笔,写凤池叔家的夹竹桃;尽管只有这一笔,却含而不露,依稀可见“白洋淀”的风致:“我特别记得,他的身旁,有一盆夹竹桃,据说这是他爱惜的东西。这是稀有植物,整个村庄,就他这院里有一棵。也正因为有这一棵,使我很早就认识了这种花树。”

“这是他爱惜的东西”,“他”指的是凤池叔,但谁爱惜他呢?在这样平淡的文字中,夹竹桃被赋予含而不露的感情。类似的乡间风物尽管细微,在孙犁先生以前的文章中时常会出现,《荷花淀》里的苇眉子、菱角、荷花,即为明证。这些孙犁先生很早就认识的乡间花树,其中蕴含的感情,已经有了变化。

八年后,1988年,孙犁先生写了一篇《石榴》,虽冠在“云斋小说”名下,其实是一篇散文。《石榴》写的乡间人物、情景和心绪,一如《乡里旧闻》,与《荷花淀》大相径庭。孙犁先生三见乡间房东家的一位年轻姑娘,她投过井,父亲早死,家世背景复杂,姑娘的性情和命运,和当时农村的一些做法相关。显然,文中的石榴,比《凤池叔》中的夹竹桃更复杂。

石榴曾反复出现,最重要的是第一次,孙犁指着正开花的石榴树问姑娘:“谁栽的?”姑娘告诉他:“我爹,没等到吃个石榴就死了。”孙犁问:“酸的甜的?”姑娘说:“甜的,住到中秋,送你一个大石榴!”她爹没有吃到甜石榴,孙犁也没有吃到甜石榴;她爹的命运、她和孙犁的感情交织,都蕴含在简笔的描写中。后来,孙犁再没见过那姑娘,“因为是冬天,也就没有注意那棵石榴树”。没有出现的石榴,对比最初见到的“像天上落下一片红云”的石榴花,前后有无的落差,增加了感情的分量。只不过孙犁是含而不露地煞尾,余味尽在想象间。

1948年,孙犁先生写了一篇小说《浇园》,那个在乡间养伤的小战士李丹昏迷几天后,终于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窗户外面早晨新开的一枝扁豆花”。李丹能够下地帮乡亲打水的时候,又看见井水里“浮动着晴朗的天空,香菊和鬼子姜的影子,还有那朵颤巍巍的小白葫芦花”。

1948年出现的扁豆花、小白葫芦花和1980年出现的夹竹桃、1988年出现的石榴花,“似曾相识燕归来”,都是孙犁先生的感情。只不过流年似水,三十多年已过,花非花,感情不同了。

又到孙犁先生的忌日了,谨以此文纪念孙犁先生逝世二十二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