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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在山东一师的演讲
来源:北京晚报 | 纪习尚  2024年05月14日08:09

1934年,老舍夫妇、长女舒济在济南

1930年夏,老舍结束了6年的海外教书生涯,受聘济南的私立齐鲁大学,任中国文学系教授。1933年3月,他应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下称一师)的邀请,为师生们做了一场演讲。不过,演讲中部分关于文学的内容,听讲座的学生产生了不同的看法。有一些学生在《一师校刊》上发表了不同观点的文章。

近年来,随着《一师校刊》等资料的数字化,当年老舍这场演讲的全文以及同学们所作的回应,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这些资料也为今人了解老舍早期文学思想提供了线索。

山东一师成立于1902年,是一所老资格的师范学校。初名师范馆,历经全省师范学堂、优级师范学堂、高等师范学校等阶段,1914年改称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30年时,有学生15班、480余人,分为本科、专修科、讲习科、农村讲习科等。学校师资力量也很雄厚,48名教职员中,国内外大学毕业的有25人、高等师范毕业的7人,高等学历占到三分之二。

当时,老舍凭借《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小坡的生日》《猫城记》等多部长篇小说,在中国文坛有了一席之地。在济南,老舍更是被视为“中国近代文学界有数人物”。时任一师校长的于国源,于1933年3月初与老舍联系,邀请他前来讲学。得到老舍的同意后,于校长在3月10日下午召开的第六次校务会议上说:“齐鲁大学文学教授舒舍予先生,已允来校做学术演讲。其时间如何确定,请教务主任前往接洽议定。”

教务主任随后来到齐鲁大学,拜访了老舍。两人商定:演讲题目拟定为《怎样研究文学》,由于内容较多,分两次进行,第一次安排在3月17日(周五),第二次在次日下午。

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和老舍的研究方向大有关系。当时,老舍在齐鲁大学开设了《文学概论》课程,是文科二年级的必修、理科二三年级的选修课程。根据1931年出版的《山东济南私立齐鲁大学文理两学院一览》,其课程的内容是“从古代及近世文论见文学之意义,由文艺之类别明文学之内容”,以及诗歌、戏曲、小说、散文等文学体裁的分论等。

为了讲好这门课程,老舍做了充分的理论准备。他翻译了哲学博士伊丽莎白·尼奇(1889-?)《文学批评》一书的前四章,从1932年12月起,陆续刊登在《齐大月刊》和《齐大季刊》上;他编写了近10万字的《文学概论讲义》,分十五讲,论述了文学的特质、起源、风格以及诗歌、散文和小说的鉴赏等内容;此外,他还在1931年的《齐大月刊》上发表了译作《但丁》、著作《小说里的景物》等文学赏析和文学创作的理论文章。

1933年3月17日下午,一师的师生们很早就来到大礼堂,一睹老舍的风采。当他缓步走进礼堂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脚步移动。

教务主任做了简短介绍之后,老舍登上讲台,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在这里第一要声明的,就是我今天所讲的都是实话。实话向来是不大好听的。但如果我只就好听的讲,诸位也许不愿听,所以勿宁讲点实话。”

这天,老舍首先从文学研究的方法谈起。他说:“我们如果想研究文学,必须从文学的本身起,拿外部的研究作为参考、以世界文学作为对象,从整个的历史的时代中把握文学。”

“从文学本身起”,是指研究文学要研究文学作品本身。用老舍的话说就是:“我们无论想研究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动手去研究。只靠听别人,自己偷懒,那是不行的。”

“以世界文学作为对象,从整个历史时代中把握”,是指文学研究者的眼光不能以时代或地域为限制,评价一部作品的价值,要把它放在世界舞台、时间长河中。老舍举了个例子:“老先生说:‘五经四书最好!’新学者说:‘普罗文学最好!’到底是谁好谁坏呢?我们只有以世界文学为整个的对象、从历代的研究中以求得评定好坏的准绳。”

如果说第一天关于“如何研究文学”的部分,师生们还表示认同的话,第二天有关“什么是文学”的论述,结果就不一样了。

老舍认为,思想、道德、感情是文学内容的三大要素,但三者的重要性并不相同,历代的作品中,这三者也不是平均发展的关系,三要素中感情最重要,他在演讲中说:“文学的基本要素在于感情,有一天人类的感情没有了,那么也就没有了文学。”

至于思想,虽然也很重要,但程度远不及感情。他提道:“伟大的文学者不一定就是伟大的思想家。因为思想的表现还可以在其他方面去发展,譬如哲学;而文学几乎完全是感情的领域。”

老舍的这种观点,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伊丽莎白·尼奇《文学批评》的影响。比如,书中提到的“伟大著作要有智理的、精神的、与情感的价值”,就是老舍所说的思想、道德、感情是文学内容的三大要素。

那一时期的老舍,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早期的重要作品,如《离婚》《月牙儿》《骆驼祥子》等,无一不饱含着作者对小人物发自内心的同情、怜悯以及歌颂等感情。

老舍的文学观,引起了一师学生的热烈讨论。听完演讲后,他们在《一师校刊》上撰文,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

一位叫欢章的同学,在《听舒先生讲演后的一点管见》中,首先赞扬了老舍的为人和学识,接着笔锋一转,写道:“我听到这里,实在莫名其妙。为什么思想只占文学中最小的部分呢?”在他看来,感情固然重要,但思想同样是不可忽略的。他在文章中写道:“先有伟大的思想,而后才有有价值的作品。谁也不能否认。”

另一位叫张绍烈的学生,用更长的篇幅,分两期发表了《思想与感情的一点小小管见》,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张绍烈是一位文学爱好者,经常在《一师校刊》发表诗歌、杂文,课余时间,他也和同学讨论过文学作品中思想与感情的关系。他的基本观点是:思想和感情是合二为一的,文学作品中既不能缺少感情,更不能没有思想。它是文学作品的骨架,绝非可有可无,“没有思想的文学作品,简直没有称它为文学的余地。”

在他看来,感情越浓厚的作品,思想就越显深刻。比如,卢梭的自然主义思想,可从他的小说《爱弥儿》中看出来;托尔斯泰的《复活》,也无处不体现着托尔斯泰的现实主义思想。

张绍烈还认为,经典作品之所以能够历久不衰,是因为它们的思想在不同的时代都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永久流传万古不磨的文学作品,是因为思想的高深,而非感情的浓厚。”

关于这个话题,其实并没有对错之分。这恰恰与各自的经历有关。从25岁到31岁,老舍一直在国外教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他的文学观,在当时是比较前卫的。

而对于一师的青年来说,他们先后经历了济南五三惨案、九一八事变,耳闻目睹了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欺凌,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所以他们认为,文学作品是激发国民抗争精神的武器,思想性最重要,必然要饱蘸着爱国主义精神书写。

老舍从历史的角度看待文学,强调它的艺术性;青年学生则是从现实的角度,关注它的功用性。两者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算不得“冲突”。

事实上,在抗战后,老舍的创作观也发生了较大转变,他的创作开始更多地融入思想。在1940年底写成的《三年写作自述》中,他回望了这个转变过程:“在太平年月,可以‘莫谈国事’,不论什么一点点细微的感情与趣味,都能引起读者的欣赏……可是作者这颗心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安坦闲适了。炮火和血肉使他愤怒,使他要挺起脊骨,喊出更重大的粗壮的声音,他必须写战争。”“有三条路摆在我的眼前:第一条是不管抗战,我还写我的那一套。从生意经上看,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因为我准知道有不少的人是喜读与抗战无关的作品的。可是,我不肯走这条路。文艺不能,绝对不能,装聋卖傻!”

也正如老舍自己所言,他大幅减少了可以尽情挥洒自己感情的小说创作,转向新形式、新内容的创作,写了大鼓书、河南坠子,甚至写了数来宝。比如,他为曲艺班写了山东大鼓《卢沟晓月》、相声《卢沟桥战役》、唱词《打小日本》《骂汪精卫》等,都是以民族精神为主线。这些作品经艺人们传唱,在文艺抗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