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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上舞台是一次充满挑战的再创作” ——访话剧《千里江山图》导演王晓鹰
来源:文艺报 | 杨茹涵  2024年04月22日07:43

王晓鹰(右一)在指导演员排练 王维帅 摄

王晓鹰(右一)在指导演员排练 王维帅 摄

“革命先烈中的绝大多数,如今已经模糊了自己的面容而融入了人民百姓。我们应该记住他们,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牺牲。所有这一切,就是‘千里江山’!”3月23日,由王晓鹰导演,根据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孙甘露同名长篇小说改编的话剧《千里江山图》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首演。故事围绕战斗在隐蔽战线的无名英雄,以党中央从上海转移到瑞金的伟大历史事件为背景,描摹出英勇无畏的共产党人群像。这部话剧从去年12月1日正式开票以来,多次加演,首轮演出场次已超30场。“文学改编”“明星阵容”“悬疑谍战”,这些关键词让广大观众对这部剧充满了更多期待。

从文学经典到舞台精品,成功的改编注定是一次全新的再创作,这不仅考验着主创团队对原作小说的理解与把握,更考验着他们的舞台重塑与再造的能力。如何从文学的沃土中汲取营养,创造出穿透原著的舞台叙事,还原隐秘而伟大的历史事件,立体呈现“理想和英雄的风雅颂”?记者专访了该剧导演王晓鹰。

从小说原著中获取“转译”密码

今年1月15日,话剧《千里江山图》正式建组,此后两个多月,导演王晓鹰全身心驻扎在剧组,带领演员从重新阅读原著开始,向着上世纪30年代风云变幻的上海靠近。早在2023年初,王晓鹰就已开始着手该剧的创作。在前期准备工作阶段,原著小说荣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这对我们来说既是惊喜,又是压力,关注这部作品的人更多了,我们最终的呈现结果也将受到更多人的检阅。”王晓鹰说。

小说《千里江山图》共计34章,有24万字,书中人物众多、身份各异。想要在有限的话剧舞台时空进行全景式呈现,尤其考验导演删繁就简的能力。王晓鹰谈到,小说改编为舞台剧主要有两种改编方向,一种是仅延用小说中的部分情节和部分人物,将小说的故事当作创作素材,由编剧重新写一个戏,比如剧作家曹禺根据巴金的小说《家》改编的同名四幕话剧;另一种是依照小说本身的叙述逻辑,并从中选择需要的段落,运用开放的舞台叙述方式,把这些情节松散地连接在一起,这也是目前运用比较多的一种方式,较为典型的案例就是徐晓钟导演根据朱晓平的三篇小说《桑树坪纪事》《桑塬》《福林和他的婆姨》改编的话剧《桑树坪纪事》。

当然,改编方式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原著自身的特点。谈到最初阅读小说时的感受,王晓鹰描述着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片段:“小说字里行间埋藏着很多细节和线索,语言又很克制,很平淡,不管是惊心动魄的情节,还是人物的英勇就义,作者都是在淡淡地进行描写,没有浓墨重彩地讲述他们的英雄行为和英雄气概,也没有写他们做这些事时的哲理化思考和内在情感抉择。尤其是小说结尾,还活着的那些人心甘情愿去做‘诱饵’,来到码头的小餐馆吃饭,这顿饭吃得非常平淡,他们坦然地面对着厄运的到来,十分清楚被捕后很可能会牺牲,可在作者笔下,他们的行为却又是那么自然而然、义无反顾,这背后革命的情怀、人的精神理想和内心情感,是阅读者能够体味出来的。”

因为小说的这些特点,编剧赵潋最开始选了类似曹禺改编小说《家》的方式,把书中的人物关系、主要事件等当作素材,以陈千里和叶桃二人的关系为主线,按照戏剧的表达方式重新编织了一个故事,这一版更侧重于叶桃如何引导陈千里走上革命道路,以及叶桃和父亲叶启年的关系等。“经过多次商议和讨论,我们觉得这不是改编这部小说的最佳方式。因为它有独属于自己的风格,我们的舞台呈现不能把小说的特点完全抛掉,不能简单地讲述一个关于谍战的普通故事。”面对创作初期的这些困难和争论,王晓鹰提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思路,那就是最大程度地依照读者阅读小说的体验,把文学朗读和戏剧表演有机结合起来,“立体”展现整部作品。“小说中情节的编织和各种线索的掩藏还是很严密的,我们要最大程度地保留。所以我建议,话剧开场就是一群年轻人在读小说《千里江山图》,在读的过程中,演员们轮流成为剧中人,全剧的结尾也落在小说原来的最终段落,依旧进行充满力量的朗读。”确定这个改编方向后,王晓鹰又带领创作团队反复打磨剧本,先后调整了三四稿,不断琢磨需要保留和剔除的部分,最终将小说改编为两万八千字左右的话剧剧本。“我不想停留于从文字到舞台的单纯‘转译’,而是想从戏剧本体入手,在舞台呈现方面做更多的努力。”

找寻“诗化意象”的落脚点

文学格调决定了剧本改编的格调,也影响着舞台演绎的格调。“我们没有过多地增加文字,舞台上的语言九成来自小说,这是我们刻意为之。”王晓鹰谈到,处理整部作品时,他既没有强调其中的悬疑,也没侧重于“红色”,而是努力跟随小说的笔调,克制地讲清故事并厘清思路。“书中的悬疑不是单纯地依靠外部情节来推动的,而是主人公陈千里对整个事情的追寻、梳理、思考、推断促成的。所以在情节方面,我们更注重通过这个人物的思考变化、逻辑判断,把其中的情节理清楚,这个就是戏剧的表达和对导演的要求。”

“诗化意象”是王晓鹰舞台艺术的创作密钥。在这部剧中,他通过渲染革命者的牺牲,将小说中内敛含蓄的情怀转化为“诗化”的表达,重点放大具体的人性光辉,聚焦于人物命运的抉择。“剧中的每个人都是一首诗,他们面对牺牲时的选择是自然的,生命的态度是从容的,信仰是永恒的。我不会去做黄钟大吕式的描摹,而是将伟大悲壮的牺牲精神浓缩为一场聚餐、一次告别、一个拥抱……尽力还原这些年轻而普通的革命者不平凡的一生。”

作为当代中国戏剧导演阵列中的佼佼者,中国话剧导演学第一位博士,深耕舞台剧创作40余年的王晓鹰有着丰富的改编创作经验,曾将多部文学经典搬上戏剧舞台,不管是外国小说《简·爱》《基督山伯爵》,还是中国小说《边城》《青春之歌》《大清相国》《人民的名义》等,都很好地完成了从文学经典到舞台精品的转换。“我们当下很多原创戏剧作品,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导致写得较为仓促,内容单薄,思考也不够深入,在‘一度创作’上就影响了原创戏剧的牢固性,影响了对戏剧本体的进一步挖掘,而小说原有的深厚社会内容和人物生活质感,有可能给戏剧带来文学滋养。”

王晓鹰坦言,小说改编为舞台剧,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拓展戏剧创作的思路,但是也会带来一些挑战。比如,小说的叙述相对自由、开放,而舞台呈现是高度浓缩的,不管是故事情节还是时空转换,都是相对封闭的。改编势必要把小说开放式的叙述引入到舞台上去,创作者如果能充分灵活地利用戏剧的“假定性”去处理舞台时空的转换、流淌、叠加、衔接,就能实现创新性呈现。“小说给舞台创作提供了便利空间,帮助创作者将写实的生活场景或故事情节之外更多感性的东西,包括人物的内心、生命体验等,用更具诗意化的表达传递出来。”

从台词到表演,不断精雕细琢

在排练这部剧时,王晓鹰花了3天时间带领所有演员讨论剧本,当然,这一过程也离不开对原著小说的细读。“演员演话剧时,要花很多功夫去了解人物,包括他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这些都需要演员自己来丰富,甚至要写详细的人物小传。有了文学作品后,就需要演员从已有的文本中去搜寻、去挖掘、去理解、去体验。我也会在这个过程中了解演员的感受力和对人物的认识。”

这次合作的演员中,有马伊琍、张瑞涵、冯晖、杜若溪等在影视剧中受观众喜爱的熟面孔。但相较于人气和粉丝关注度,王晓鹰更看重演员自身的专业素质,而且这几位本身也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话剧演员。“舞台剧需要大量铿锵有力的台词,需要用语言与对手进行唇枪舌剑的表演,这对所有演员而言都是个不小的挑战。而影视表演中细腻精准的感性体验也可以很好地反哺戏剧创作,是值得深挖的优势。”谈到饰演男主角陈千里的演员张瑞涵,王晓鹰赞许道:“我曾多次和瑞涵讲,塑造一个行动小组的领头人,演出他的智慧、谋略,他的杀伐决断,并不是很难。难的是陈千里从一开始就知道,参加这个计划的那些战友,很有可能全部牺牲,甚至有一些人的牺牲就是他自己设计的,当他经历这些时,这个人物内心是十分惨烈的,但又不得不这么做。当他看到自己的战友义无反顾地走向牺牲时,内心的那种挣扎和悲痛,需要演员在必要的时候表现出来,这也是这个戏最动人的瞬间。”

剧中另一个重要的女性角色凌文由马伊琍饰演,她在这部戏中没有太多的外部行动,更多的是内心一些敏感、细微的反应以及面对易君年和龙冬两个男性角色时的复杂情感。王晓鹰说:“我根据马伊琍的特点,有意识地把她的表演处理得相对静态而且相对靠前,集中在舞台前区,就像电影中的近景或特写镜头一样,不需要她去做大幅度的动作,这样可以更好地发挥她的长处。”

“有时候,我仿佛在暗夜中看见了我自己。看见我在望着你,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一直望着你,望着夜空中那幸福迷人的星辰。”话剧《千里江山图》结尾,演员们已将“朗读者”与剧中角色两个身份融为一体,交替朗诵着原著小说中《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文学的格调在这一刻得到了延续,那些为了信仰而义无反顾选择牺牲的先烈们,值得永远铭记。